他显然很是激动,紧握的双拳都打起了颤:“道明,近年河北流贼蜂起,三番五次的攻略郡县,三番五次的被朝廷大军剿灭……这些人难道天生就是贼?这些人难道是猪油蒙了心,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去造反么?天下人原本都是一样,生来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而朝廷不管不顾,只会遣军来杀!我问你,如今全天下活不下去的人数以亿兆计,能杀得尽么?”
陆遥只能默然。他与陈沛二人昔年都效力于成都王麾下,两人多曾并肩作战;陆遥深知这位成都王帐下得力督将绝非寻常粗鲁军汉。适才陈沛的言语,乃是儒家先贤孟轲所说。孟轲以为:“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这番话放到现在来听,实在讽刺的很。如果仁义礼智都是人的天性,那天下盗贼群起,究竟是谁的过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陆遥慢慢地摇头:“我和你一样也饱受苦难,我江东陆氏北来二十余口,都丧生在成都王的屠刀之下,我又该找谁去怨恨?可我没想过要去当一个贼,我会用我的方式来改变这世道!而你……庆年兄,我不知道你是何时投入贼寇之中的,只知道汲桑这些年来,屠戮了多少城池,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又挟裹了多少百姓成为贼寇!”
陆遥感觉到胸中的忧愤和郁闷之气简直无以派遣,他提高了声音,用另一只手戟指着火光下的邺城:“你看看那熊熊烈火!你听听那些百姓们的哀嚎!这就是你们的所作所为!”
他俯身向前,右手不由自主的用力,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来:“庆年兄……陈沛,我该杀了你!”
“道明,我只是来见见老朋友的,没想要死在这里。”陈沛反倒冷静了下来。他注视着陆遥,徐徐道:“再者,你会杀我么?”
无须多说,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似乎使陆遥培养出了神奇的直觉,他感觉得到十字巷两侧高处那些充满杀意的眼神,使得他后颈处的寒毛都已经竖了起来。
陆遥的右手紧扣着陈沛的喉咙,如果他孤注一掷,确实有很大的机会杀死陈沛,至少也能予以重创。但那些弓箭手射来的箭矢,将会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性命。
这样的情况下,陆遥敢动么?
在狭小空间和不到五十步的短距离里,绝没有任何人能够躲过数十把强弓的攒射。只要陈沛一声令下、一个手势,陆遥就会被乱箭穿身。可以想象得出,被数十支长箭穿过身躯的时候,陆遥甚至不会倒下;密集的箭矢会形成一座可怖的支架,将他的尸体支撑在空中。
陆遥缓缓松手。
当五指渐渐离开陈沛的脖颈时,他突然后退一步。这一步足足迈出了丈许,使得他退身到巷道对面的墙檐下。以墙檐为依托,将会稍许增加一些面对如雨箭矢时逃生的可能性。
而陈沛慢慢地将自己几乎僵硬的身躯松弛下来。他笑了起来:“道明,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总是喜欢身先士卒,深入险境。你太相信自己的身手了,如此好勇斗狠,一点都不像温文尔雅的江东人。”
话音未落,尖利的破空之声突然响起,陈沛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便觉得两侧发髻微微一凉!
事先简直毫无征兆,也完全看不清来路,就像是从空气中突然出现那样,在陈沛的面庞左右两侧,两支铁骨长箭深深扎入砖墙。强有力的箭头完全没入墙体,铁制的箭身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陈沛的脸色猛然变了。铁箭颤动着的尾羽犹自激起微风拂面,哪怕是他这样经验丰富的战士,也难以避免险死还生的紧张感。这两箭狠到了极处、快到了极处、也准到了极处……这是最有力的示威。
眼前之人,已经不是昔年他所熟悉的那个勇猛而莽撞的少年,而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是无数次尸山血海中冲杀出生路的老练战士。他看似孤身断后,原来也在暗处埋伏了弓箭手,而且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他瞪起完好的右眼竭力眺望,运足目力才能在昏暗的夜色中隐约看清两百步外。而那神射手正潜伏在更远处的不知哪个位置。
这等水准的神射手,只怕在万军之中都未必能寻出一人。陈沛当然不知道,那神射手正是昔日曾在五万并州军中称绝的沈劲。陆遥发现有贼军尾随而来时,便令他一同断后。陆遥在明,沈劲在暗,两人便足以阻挡百倍之敌。
而眼下,有沈劲一人在,便足以使陈沛不敢稍动,其紧张程度一如片刻之间的陆遥。
陈沛猛地揉了揉自己几乎紧张到抽筋的面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笑容中有些尴尬,也有些欣慰:“好!好!”
陆遥弯腰捡起铁枪,柱在地面:“庆年兄,你是通晓经典、文武双全的人物,本不该与那些率兽食人之辈为伍。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望吾兄善体此意。”
陈沛的笑容中顿时又多了几分自嘲。他却不屑向陆遥解释自己虽然阴差阳错地身陷贼窟,但却终究算得自律,并不曾与彼辈同流合污。
陆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拱手道:“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他转身追着先前己方大队行进的方向去。
数十名弓箭手随之变动姿势,始终瞄准着陆遥。但陆遥浑若无事,走得很是安稳自在。
“适才和你们作战的,是汲桑麾下首屈一指的猛将、武牙校尉黄国。汲桑传令于他,要他尽快攻占建春门,全据整个邺城。但由于部属被你们推动坊墙砸伤了不少,他还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整顿。”陈沛稍许提高了一点嗓音,接着道:“另外,新近被匈奴人封为扫虏将军的石勒已经攻占了邺城以南的凤阳、中阳、广阳三门。这石勒颇擅用兵,部下也多有精兵猛将。我料他定会转道向北,会攻建春门。道明,你们要小心了,此人乃是劲敌!”
“多谢。”陆遥停下脚步,举手示意。矫健的身形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小儿辈煞是凶悍!”陈沛摸了摸自己被掐的一片青紫的咽喉,嘟哝了几句,仰头向那些弓箭手们道:“走吧!回去以后就说……嗯,就说没拦住晋人,被他们逃了。”
弓箭手们纷纷从屋宇楼顶上跃下,或许是因为被陆遥占了上风,有些人隐约露出不忿的神情。可是听到陈沛的命令,他们都恭敬地道:“遵命。”
陈沛本是颇具韬略的军官,自有他用人的办法。虽然受到匪首黄国的忌惮,但这些日子以来,仍给他培养出了一批可靠的部下。是以并无泄密之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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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血路(一)
陆遥追赶着大队的脚步急速前进。
走不多远,沈劲从另一处巷道出来。见到陆遥,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箭袋,咧嘴笑了。
“多谢!”陆遥对着他的肩膀一捶。只要弓箭在手,沈劲就是最可信赖的战友;而并州军余部彼此之间的默契,更非他人能比。
沈劲与陆遥并肩而行,沉声道:“那个独眼的家伙,非常厉害。”
“哦?”
“他对箭矢来路的判断,远比一般人更准、更快。”沈劲加重了语气:“如果不是因为瞎了一只眼睛,此人原本应该是一流的弓箭手。”
“当年此人在成都王麾下时,确曾以射术出名的……”陆遥叹了口气,沈劲是内行人,果然说的没错,可眼下这个话题徒然叫人无奈。他渐渐加快了脚步:“我们赶紧走吧。邺城南面的几个城门都丢了,据说石勒正带人往建春门去。要是被他们占了建春门,咱们这些人可就有大麻烦。”
“石勒是什么人?汲桑手下的匪首么?……石勒!”沈劲突然跳了起来,他瞪大眼吃惊地问:“就是团柏谷的那个?他没被烧死?”
数月前匈奴大军攻打晋阳,陆遥领偏师于团柏谷之战中大破敌军。当时石勒先以有力的手段整顿了因乔晞死亡而散乱的匈奴大军,随即领军继续进攻,在与陆遥对峙之时,大胆狠辣地放弃本营,全军突袭团柏谷要隘,几乎将陆遥所部晋军逼进绝路。最后晋军虽然胜利,却委实有些侥幸。看来,沈劲对这名用兵凶猛绝险的羯人印象很深。
陆遥小跑不停,苦笑着答道:“就是那个石勒,他没死。这次汲桑贼寇攻破邺城,他也有份参与,据说此时正率军攻向建春门。”
沈劲的步履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快了些:“总之一切以出城为上,咱们别耽搁了。”
疾行了片刻,已经渐渐离开了贼寇横行的地带,两人这才稍许放松一点。他们回头望去,只见数十处火头随着夜风乱舞,蓬乱的火星被喷涌的热气流挟裹着,漫天飞动,像是巨大的触手扭曲变幻着姿态,不断将一栋栋建筑、一处处里坊卷入其中。木柴的爆裂声、楼宇的坍塌声接连不断地传来,而贼寇们癫狂的喊杀声却似乎渐渐远了。
贼徒们在邺城中四处放火,固然起到了惊骇扰乱的作用,却也阻碍了他们自身的行动路线。烈焰一旦燃起,就很快失控了。有些贼寇只顾着四处掳掠,稍一疏忽,居然自己陷身火海之中,死得冤屈无比。还有些贼寇骑着夺来的马匹纵情奔驰,可马匹天性惧火,一旦远处出现火光,这些马匹咴咴嘶鸣,任凭怎么驱赶都只在原地打转。
这场大火对邺城的破坏程度甚至还远远超过贼寇们的洗劫。曹魏五都之一,河北通衢之所,成百上千的宏丽屋宇一一化作白地;数十年的经营下堆积如山的钱财玉帛,全都被席卷一空。而有多少生灵被火灾所吞噬,根本已经无法估量。
陆遥和沈劲二人稍稍张望了两眼,便感觉火场往东面又推移了一些。两人不敢再耽搁,继续向东。
拐过两个街角,便是建春门。
建春门是邺城东面的交通要隘,并非简单的一座城门,而是一门三道的殿堂式建筑,规模十分宏大。整座城门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底部的夯土基座高有丈许。城门楼建筑也是气派万千,两侧相连的城墙位置,更有左右对称的双阙高耸。城门内外都留有宽阔的广场,规模巨大,望之震撼。
此处也是邺城城门校尉驻地,下设有城门司马、城门候等官吏,并配有兵卒五百,分作两班,日夜守把。
但陆遥此刻来到建春门,只见城门大开,守卫半个也无。原来邺城的城门卫军乃是少有的肥差,每日里敲诈勒索往来客商行旅,油水极多。故而能够在此守卫的,都是邺城各级官员的亲信,什么三姑六婆的亲戚、左邻右舍的故交,都混杂在里面,日夜刮地皮不止。
这些人却哪里有作战意志?听得城中杀声震天,彼辈一个个都心知不妙,上司还未发话,他们便寻了种种靠谱或不靠谱的理由脚底抹油地溜走。待到一个时辰以后,逃亡的百姓又带来种种传言。于是剩下的官兵也都魂不附体,一哄而散了。
这些人走了也罢,偏偏随后城中百姓和大批溃兵纷纷汇集而来,都打算由此出城。不知多少人混杂着拥堵成一团,一眼望去,黑鸦鸦的一片塞满了整个广场,叫人头晕目眩。
建春门的正门和两座侧门合在一处,宽不到五丈,而门洞深约十丈。平日里进出都有戎卒维持秩序,倒也足够应用。但现时,一来大量人员争先恐后地意欲出城,人流量超过平日何止十倍?二来这些居民并无纪律可言,彼此拥挤碰擦,反而将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这时人潮中又有人跌倒、有人大骂、有人推搡、有人惊惶万端、有人哭爹喊娘,眼看着人群越聚越多,越聚越乱。
甚至有居民眼看从城门出城无望,转而奔向城墙顶端,用衣物连接成长索将自己槌下城去的。可邺城的城墙高达四丈以上,若衣物制成的长索槌不到平地,便只能松手跃下,也不知多少人摔得筋断骨折。
沈劲眼利,很快就发现先期到达的众人。
他们聚集在距离城门稍远处的一条登城步道上,许多人都露出的焦虑的神色。
羊恒带着他的几名部曲奋力推开他人,挤到较近处用来树旗杆的石墩旁。他攀上石墩,连连挥动手中的火把,待到有些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便大声喊道:“诸位!诸位!吾乃车骑长史羊恒,诸位听我一言,莫要胡乱拥挤!大家排成队列,立刻就能出城!这般纠缠一处,反倒慢了啊!”
话音未落,也不知哪里扔了一个包袱过来,正砸在羊恒的脸上。那包袱里都是些衣物之类,并不坚硬,但猛地拍在面上,仍将羊恒骇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