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丈的距离,便是常人也箭步即过,何况林简这等武艺绝伦的大高手。虽然身披重甲,可是他跨步进身的动作迅若电闪,眨眼就已欺近沈劲身侧。几乎就在他吐气开声的同时,原本沉肱蓄势的右拳直取沈劲的右肋。
这一拳挥动之时,隐约有风雷之声涌动,其间蕴含的力量是何等强大,不言而喻。林简的耳中几乎已经听到了沈劲肋骨碎裂的咔嚓声!
下个瞬间,拳掌交击。
拳是林简的刚猛之拳。掌是陆遥横切而出的手掌。
陆遥不知何时已挡在沈劲的身前,举掌接下林简的强悍一击。
陆遥的五指修长,因而手掌显得瘦削秀气,像是读书人持笔的手,而不是武夫舞刀弄枪的手掌。然而方才林简力过千钧的一拳打在他的掌心,就如同将巨石投入不可测的碧水深潭,转眼消失无踪,连水花都没能溅起一个。
林简身为越石公亲卫统领,乃是中原血战中厮杀出的名头,武艺何等高明?他一招无功,无数后着随即跟上,立时拳脚齐出,暴风骤雨般向陆遥打去。一时间拳掌交击之声如同爆豆也似噼啪连响。而两道人影如鬼魅般闪动,更将四周诸人晃得眼都花了。
这两人以快打快,不过瞬息间工夫,忽听陆遥叱喝一声,林简壮硕的身躯飞腾而起。
在刘演难以置信的眼光注视下,林简跌跌撞撞地后退。一连退出四五步之后,他努力想站稳,却更加狼狈不堪地向后踉跄。直到数丈开外才立定脚跟,总算免去了跌倒在地、颜面丧尽之虞。他的脸色灰败,涩声道:“陆道明,好身手。”
陆遥陆遥收回手掌,淡淡道:“伯约兄想必未尽全力,承让。”
几个月前的那天,陆遥在突围中不支晕倒,随后经历了前一世的记忆苏醒。在那段精神恍惚的时间里,他承受了常人不可接受的巨大痛苦,甚至一度以为死期将至。可是醒来后,他没有发现任何病患,反而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不仅精神极其健旺,而且体力也不断地提升,较之于当初强了何止一倍。
方才他与林简对抗,论招数精妙而论,二人各有深厚源流,只在伯仲之间。可是哪怕同等的拳脚招式,一人以五百斤的力量使出,另一人却举手投足皆有千斤之力,谁胜谁负,岂不是一目了然?
陆遥转头望着刘演。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和气的笑容,可刘演分明看见他眼中刀锋般的精光一闪而逝。这样的眼光使得刘演油然而生出一种毛发皆竖的恐惧感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山中与猛虎相对。那猛虎虽然看似慵懒,却随时会暴起伤人。
刘演完全没有想到,始终退让求全的陆遥一旦出手,气势竟然如此猛烈。不知为何,他心底里竟然生出几分慌张的情绪来。顾不得额头已经见了汗,他咬牙道:“陆道明,你待如何?我刘始仁身为并州参军,肩负晋阳治安之责……”
陆遥却笑了,他打断了刘演的话头道:“刘将军、伯约兄,我等都是越石公麾下一员,理应同仇敌忾、共讨胡贼才是。似这般当众拳脚比斗,未免有失同袍情谊。适才在下突然想到一个赌斗的好法子,既不伤和气,又能比个高低。还望刘将军俯允。”
在刘演的眼里,这陆遥虽然面带笑容,却更加显得凶恶,也不知有些什么鬼主意。可自己方才力主要赌斗一场,却不好当场反悔。于是他只得勉强道:“究竟如何赌斗法?你且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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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赌斗(三)
距离陆遥和刘演二人交涉之地大约半里许的距离,有座正对街心的府邸,正是并州刺史府。这府邸规模极其宏大,占据了整个里坊。府邸的外墙颇显破败,那是在匈奴人占据期间被破坏的结果,就连大门都坍塌了,只得开侧门使用。
进得门去,便可见到数十名工匠正在清理府邸内外,将那些断壁残垣一一拆除,又同时起了里外数进大屋。虽然工程还远没有结束,已经初现飞檐斗拱、亭台楼阁,真是气派非凡。
越过连绵几进屋宇,再穿过一道花厅,才能进到后园。这后花园是以各种风格的楼宇、回廊、林木和人造水景组成的,若时光往前推移一年半载,堪称是北方少见的精致园林。此刻大部分建筑都遭到焚毁,湖泊自然也干涸了。一些匠人正在挖开淤泥,想把一眼泉水重新汇入蜿蜒的溪流里。
那泉水发源于后花园西南角的疏林,林间矗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楼。小楼雕梁画栋,华丽无比。看簇新的外观,显然是最近几天紧急赶工而成的。也不知有何等的人力物力,才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建起这样的屋宇。在大半城池都已废弃的晋阳,这栋小楼简直就如同神仙居处一般。
小楼的二层距离院墙不远,若是在阳台上凭栏而望,刚好可以越过扶疏的林木,见到对峙的陆遥和刘演等人。
阳台上,身着一袭青衫的从事中郎徐润转身迈入楼中,口中唤道:“主公,这陆道明看似性格谦退,没想到是个极其护短的人,眼看始仁侄儿要吃亏了也!”
与阳台相连的是间装饰奢华的厅堂。厅内弥漫着龙脑香的甜香,又有丝竹之声萦绕耳际,让人油然而生熏熏然之感。主座上一名手持洒金玉如意,跟着乐曲敲打节拍的锦袍男子,正是并州刺史刘琨。听得徐润之言,刘琨只是摇头:“好好一场风雅之会,芝泉你偏说那些煞风景的言语,扫兴,扫兴!”
徐润急道:“始仁这样的名门贵胄,何必与寻常小卒争一时高下。主公,不如我遣人过去令他们罢手,莫要伤了同袍之谊。”
刘琨皱眉道:“不必了。就让始仁碰个钉子也好。这孩儿自幼钟鸣鼎食,年方弱冠就以父荫得官,是以性格未免骄纵。兄长让他随我来并州,未必不是存有磨练他一番的意思。偏偏你们却前后逢迎,更让他……”
说到这里,刘琨抬眼一瞥,只见徐润温文尔雅的笑容隐隐有些僵硬;不禁叹了口气,心知这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他绕过这个话题,继续道:“这次我调任并州事出突然,兼且谁也没料到并州局势如此糜烂;因此下属官员、将士难免有些怨言。但像始仁这般迁怒于并州的将士,实属不该!并州本是雄藩大镇,并州军骁勇善战,非中原内地的郡国兵可比。可恨司马腾那小儿弃并州军民而逃,以至于与匈奴鏖战多年的将士们流落四野。这些勇士投奔我刘越石麾下,是吾之幸也,正当解衣推食,以恩义相结。始仁将他们视为寻常败兵,用权势欺凌,唉,不妥!”
刘琨将玉如意往案几上一顿,摇头道:“这些并州军的余部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死都不怕,难道会向始仁的官威屈服么?此事芝泉你莫要插手了,今日刚好让始仁吃些苦头,免得他小觑了北地的英雄豪杰……他是日后要担任我中山刘氏族长的人,怎能气量如此狭小?”
“主公对族中晚辈的关爱,实在是叫人感慨。始仁侄儿天资过人,有幸得到主公的耳提面命,日后必定可以承担大任。”徐润轻笑了一声,借以排解尴尬的场面:“倒是这陆道明,哈哈,未曾想并州军中籍籍无名之辈竞有如此武勇。恭喜主公慧眼识才,麾下又得一骁将啊。”
刘琨神色有些古怪。他沉吟了半晌才慢慢道:“至于这陆遥么……”
刚说到这里,忽听街上传来暴雷也似的吼声。
“难道闹出什么事来?”徐润急道。
陆遥、刘演等人所在的地方这时热闹非凡,四周被数百名观众围的水泄不通,还有不少人从远处急急忙忙地赶来。呼喝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声若雷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反倒像极了是个庙会。
在人群的中央,沈劲高举双臂,得意洋洋地走动着,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被刘演逼迫时的狼狈。四周传来的每一声喝彩,似乎都让他脸色更亮了一分。他原本就肩宽腰细,周身肌肉隆起,十分壮硕;此刻赤裸的上身在寒风凛冽中蒸腾着热气,愈加显得雄壮威武。而真正使沈劲受到众人瞩目的,是身躯上密布的伤疤。那些斑驳的伤疤虬结着,粗略数一数,就不下三十余处。这些疤痕盘踞在他上半身的许多部位,彼此纵横交错,将皮肤割裂开来。有的伤疤极深,在薄薄的皮肤之下几乎可以看见骨骼的形状,显然是足以致人死命的重伤所留下的,极其骇人。
但是在驰骋疆场的汉子们看来,这就是勇士的标志。每个人都在心中暗自惊叹,要多少次出生入死的拼杀,才能换来这满身的疤痕?又要何等的勇敢彪悍,才能在那无数次惨烈的战斗中生还?
就连林简的眼底也不禁透出几分佩服:论单打独斗的武艺,便是三五个沈劲齐上也非他之敌;可是这种比试与官职高低无关、与武功高低也无关,谁才是久经沙场的好汉子,一看便知,绝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论起谁身上的伤疤更多,林简只能自愧不如。这沈劲虽然口出狂言,却未必没有凭据,他果然是尸山血海里闯荡出的好汉!
随刘演而来的数十名甲士更是面面相觑,他们虽然都历经无数次战阵厮杀,却自知身上绝没有沈劲这般多的创痕。一时间,任凭四周围观人等高呼喧闹,林简和他带领的数十名甲士却陷入了沉默。
刘演看着部下们一时无语,不由得气苦。正在搜索枯肠,想要说几句话来挽回局面的时候,只听人群外有人大吼:“姓沈的休要嚣张,我来与你比试!”
话音未落,几条军汉越众而出,二话不说,便自行解了上身衣衫,果然筋骨如铁,伤痕累累。几人身边还跟了大嗓门的同伴指着身上的疤痕细细解说由来。一时间声势浩大,完全把沈劲给压倒了。
沈劲定神一看,这几条军汉生得脸熟,都是陆陆续续投奔晋阳来的并州军老相识,但归属于其他将军麾下的。
“几个狗东西,也敢和沈老爷唱对台戏么?老爷我的手下人,都比你们有种!”沈劲跳脚笑骂道,随即一叠连声地换了自己部下士卒脱衣服下场。那几名士卒都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多次的老卒,要论伤疤多少,正是个对手。
再过得片刻,众人赛得性起,气氛愈加热烈。一条条汉子越众而出解衣下场,各自夸耀武勇。街心处站的都是赤膊的汉子,明明是寒冬腊月,却搞得热气蒸腾如澡堂子也似。
实在太不像话了,刘演是负责晋阳治安的官员,如何能放任这种局面?他连连摇头,向林简使了个眼色,令他带领众甲士弹压场面。谁知林简回他一个苦笑,脚下纹丝不动,抬手向右侧某处人丛一指。
“都闪开都闪开!看你家丁渺老爷的!”那里传来一个兴高采烈的喊声。
一听这个声音,刘演抬手抚额,只觉头晕目眩。
丁渺怎么也来了?这位爷素来胆大妄为、唯恐天下不乱,眼前这场景正合他的兴趣,那还不翻了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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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赌斗(完)
刘演连忙要往丁渺方向挤过去,可街上人头攒动,真是不易走动。他才迈了几步,就看见丁渺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袍、中衣,裸着上身加入到伤疤比拼大赛中去。
他是越石公麾下数一数二的冲锋陷阵之将,早就把受伤当做吃饭喝水一般的等闲事,按说周身上下的疤痕不在少数。岂料或许他恢复能力太强,痊愈得太好,此刻比拼伤疤,居然不是沈劲等数人的对手,顿时落了几顿奚落,眼看将要被哄出来。
丁渺是凡事都要争个高下的性子,哪里吃的住这个?他大吼一声,高叫道:“慢来慢来!本将军还有绝的!”
吼声中,他居然把自己下裳也除了,通身上下精赤条条,把下腹向前一挺:“尔等且看!这是本将军昔日在版桥大战时受的刀伤!”
“哦——”围观数百人,一齐发出拉长的惊叹之声。这伤果然好厉害。原来是被人一刀从脐下三寸横过,刀疤长有半尺,两侧筋肉外翻,果然骇人。更重要的是,只差毫厘,只这一刀便要将丁渺的男儿要害连根切除了也!
佩服啊,不得不佩服,将士们哄堂大笑,这道伤疤,真正是绝伦之险,非等闲之辈能有。不愧是咱们英勇无双的丁将军,就连伤疤都是那么的矫矫不群!
丁渺肆无忌惮惯了,刘演也拿他没法,只能坐看他得意洋洋地夸耀,也不知是否打算借机卖弄自家器具,实在是有辱斯文。偏偏四周围观军民状若癫狂,喝彩叫好的声音震天价响,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