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突围,最终于小寨被困,明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校尉陈仪念念不忘的,还是东瀛公的援兵。当是时也,只消东瀛公出兵五千……不,哪怕出兵三千稍作抵御,形势也断不至于糜烂至此。
可是,这厮居然毫不犹豫地就逃跑了!
他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冷笑道:“此事必为天下所笑,可怜并州无数军民,居然摊上这样一个鼠辈来担任方伯。”
李恽颇有些尴尬。陆遥经历如此,已经全然不将司马腾当做上司,他却还有些盼头。虽然这几日他也将司马腾腹诽了无数遍,此刻只得道:“如今形势太坏,也难免东瀛公会做这样的决定。倒是并州的百姓们多有追随东瀛公东下邺城的,说不定在河北能有一条活路。”
陆遥连连摇头,并不回答。
李恽深深看了陆遥一眼,赶紧又往下游跑去。
前日里,东瀛公准备夤夜逃亡。临行前李郓突然提醒他:数天前来通报朝中局势的东海王嫡长女竟陵县主,这时已离开上党回返洛阳,计算路途,正在匈奴兵锋所及。
东瀛公乃帝室宗亲、东海王的同父同母亲弟,根本不将丧师弃土当什么大事,但却唯独不敢得罪兄长东海王殿下。东海王平日里将竟陵县主视若掌上明珠,万一县主有什么闪失,东海王岂不暴怒?他立即派李郓带数百精锐连夜追赶,只求保护县主安全。
一来李郓算是得力,二来也是运气极佳,三来胡人大军正在四处攻城掠地,无暇顾及。这支小部队在群山间昼伏夜出,竟然顺利地追了上来。到达伏牛寨时,便遇见了接到卫选通风报信、前来劫持县主的匈奴部队。
此时伏牛寨中事先被匈奴收买的叛徒正在四处喊杀,胡六娘焦头烂额,几乎要抵敌不住。李郓所部与伏牛寨两方合力,苦战了半个时辰勉强逼退胡人,随即沿着寨后的河道,狂奔追赶。正赶上陆遥等人与项飞鏖战到危险关头,他们能一举扭转形势,当真是侥幸。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及时赶到救驾……这等天大功劳,须得及时在县主面前表白,否则真成傻子了。
“李校尉!”陆遥扬声喊:“你们莫要胡乱搜寻,休要惊扰了县主。只往那片礁石向左数第六棵榉树下去便是!”
李恽喜动颜色,喝斥士卒道:“尔等都不要慌忙!这般粗手笨脚的,万一惊了县主,是何等罪过!”他整了整衣甲,又用河水照了照自家面容,这才昂首往下游步去。
“陆军主……”王德瘸着腿,被两个士卒架了过来。他拍了拍陆遥的肩膀:“这样的局面,你能活下来就是大幸,其它的,就莫要计较太多啦……”
陆遥抿了抿嘴。李恽的部下上百人仍在踏着碎石河滩狂奔,在他们眼里,抢夺这救驾的大功才真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哗啦啦的脚步声传进陆遥的耳底,令他突然有些烦躁。。
坐拥壶关雄城、率领上万精锐之师的宁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号称天下强藩的东瀛公,竟然畏敌如虎;敌人未至就夤夜逃窜,连匈奴铁骑都追之不及。前线数万将士翘首期盼他施以援手,而他仅仅只派出了几百人,为的是救援那个皇族贵胄的东海王之女。
“唉……”陆遥长叹一声:“能活着就是天大的运气,其它的,想之何用?”
第二十一章 歧路
“找到县主了!找到县主了!”远处传来士卒们兴高采烈的呼叫。
更多喧哗的声音随即冒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
这是大功啊!大功啊!在群狼环伺的凶险局面下,我们战胜重重困难保护了县主!保护了东海王的嫡女!也保护了朝廷的体面!
这样的功绩,东瀛公一定会大喜过望吧?东海王也必然会有所赏赐吧?甚至县主本人,应该会记得我们吧?应该会关照我们吧?
陆遥眼神呆呆地看着这些人们,突然觉得头痛欲裂。
看看那些人,那些谄媚的表情多么熟悉。
陆遥在穿越之前,就无数次地见到那样的脸。那是小职员面对上司时讨好的笑容;那是公务猿面对领导时堆砌出的崇敬;那是所有靠爹活着的人,见到亲爹时压抑不住的跪舔表情!
我是多么了解这些表情!我是多么擅长这些表情!我又是多么憎恶这些表情!
在这个羽檄征驰的危亡年代,原来依旧有太多的人是这样的。陆遥皱起了眉头,难道穿越以后,我竟然还要过那样的生活,游走在这令人作呕的气氛中么?
陆遥发出无声的嗤笑。
每个孩童大概都曾幻想自己是注定承载大任的人物,自己可以改变身边的一切,可以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现实的磨砺会让当初的孩童明白,自己不过是地球上数十亿灵长目人科人属生物之一,“普通人”才是自己最显著的标签。
而穿越,似乎就成了满足英雄幻想的最佳途径了。
可穿越真的能够让人成为英雄么?
就像眼前的场景,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从此结交权贵,游走于高门世胄之间,或许可以卖弄几句唐诗宋词,附和着那些灵与肉皆朽烂不堪的名士吟风啸月。
作为一个穿越者,仅靠着看过的几页《晋书》和《资治通鉴》,就足以使自己掌握最大的金手指。西晋这个腐朽的朝代必然坍塌,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可以去南方、去江东陆氏的根基所在,先以宗族势力退保乡里,随后高筑墙广积粮,渐图立足朝堂。无论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天下霸业,都可以徐徐设计之。
这真是一个好机会。陆遥非常清楚,这是穿越到这个时空以后,最安全,最稳妥,也是最具成功可能的路线。
可这样的路,有什么意义可言?这样的事情,我上辈子已经做腻了啊。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陆遥冷笑起来。适才在水底,不是已经想过了么。既然身在这杀戮战场,就应当勇于拔剑而战。
他攀住一块稍高的礁石,慢慢站了起来,转头向王德说道:“既然县主无恙,我也就放心了。以吾愚见,既有李校尉随行保护,沿途想必无碍。诸位不妨削木为筏,继续顺流而下,最是省时省力。王兄,我们就此别过了。”
王德满脸都是惊愕的申请:“陆军主何出此言?别过甚么?”
陆遥作了一揖:“陆某体力衰竭,经不得路途上的颠簸,打算留在当地休整数日。”
“陆军主,你年轻有为,此番相救县主立下大功,日后前途定然远大。如何却要自居于并州险地?”王德挥手指向四周道:“这四面都是胡虏横行,你留在此处干什么?”
“吾并无他意,只是连场鏖战之下,身心惧疲,需要休息了。”
“何必说这些托辞?”王德皱眉道。他急步向前,拉住陆遥的臂膀:“适才全靠陆军主机变突出,救了县主。怎奈我心思鲁钝,一时间真以为军主图谋不轨,所以才冒犯了……陆军主莫非是记恨王某?”
陆遥连连摆手,连声道:“绝无记恨王兄之意。”
王德低声又道:“陆军主你适才居功至伟,想必县主也是极为欢喜的。到了洛阳以后,只消县主关照,定然官运亨通,封侯拜将等闲事尔……你此时告别,岂不是将唾手可得的荣华轻易弃了?”
这话已是极其推心置腹了,可任凭王德劝说得口干舌燥,陆遥拿定了主意,定要在此时与县主一行分手。
王德不擅言辞,哪里争持得过。最终只得目瞪口呆地看着陆遥,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会有人这般不智。呆立了片刻,他急急忙忙地寻县主去了。
或许王德是想请县主出言挽留自己?陆遥无声地嗤笑起来。他很了解如竟陵县主这样的人物,她是绝不会出言的。
这个年代的世家贵胄生而富贵、眼高于顶。能和他们平等交流的只有同样的膏粱子弟。其余人等可做鹰犬而已、可做爪牙而已,但绝不会得到他们的赤诚相待。竟陵县主也是如此,她怎么可能出言挽留一个粗鲁军汉?那岂不是大大地折了司马氏皇族的颜面么?
果然,片刻之后,王德又匆匆赶了回来。
他叹气地道:“陆贤弟,县主其实很看重你……”
陆遥笑着摇了摇头:“王兄,陆某记得你这份情谊。”
他伸了伸胳膊腿,惊喜地发现这具身体的恢复能力实在惊人。半晌之前前肩膀和小腿两处中箭受伤,此时居然已经凝血收口了,行动起来,除了颇感疼痛以外,身体机能似乎并无妨碍。
“县主说了,既然陆军主已有决断,她不便多所置喙。可惜此刻狼狈,不便相见,还望军主莫要怪罪。”王德悻悻地说着,又取出一物放在陆遥手上:“这是县主适才赐给你的。县主另外有言,日后陆军主如到洛阳,只消以此物为凭,但有所求,她必然相助。”
陆遥只觉手中触感温润,取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玉璜。这玉璜雕工精美,上有双龙绕云图案,玉质细如凝脂,实是罕见之物。
陆遥定了定神,双手捧起玉璜向王德施礼:“还请王兄代我向县主致意。”
王德注视着陆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之后,径自转身去了。
陆遥从河滩上乱七八糟的尸体中间找了一柄颇显精利的缳首刀,又搜罗了些干粮、衣物,打了个包裹背在肩上。
“老薛!”他扬声道:“我要走啦。你是随着我,还是随着县主?”
“随你如何?随着县主又如何?”薛彤瓮声瓮气地道。
陆遥笑了笑:“随着县主有荣华富贵。随着我嘛,就得和胡人拼命。”
薛彤踞坐在一块大石上,叉开两条粗腿,瞪着陆遥。满横生的虬髯遮住了他大半个脸,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而陆遥坦然地面对薛彤,神色很是轻松,仿佛刚才说的只是吃饭睡觉一般的寻常言语。
过了半晌,薛彤奋然而起:“我跟你走!”
何云斜倚在船上,砰砰地拍打着船帮。他尽量提高了声音,可还是显得有气无力:“军主,好歹带上我啊!”
何云没有陆遥那种非人的恢复力,体魄也远不如薛彤雄健,被项飞捅了一刀以后,委实已经动弹不得了。
陆遥把包裹抛给薛彤,来到何云身边蹲下:“小子抬手!我背你。”
第二十二章 丹水
一个月后。
陆遥登上坡地,背靠着一颗大树坐下。
清新的山风缓缓吹拂下,陆遥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腰,裹紧衣物,让自己更舒适些。
入冬之后,天气渐寒,万木凋零,然而此处山间的气候却得天独厚,较外界温暖一些。放眼望去,只见风景秀丽、林木茂密,山间有条清澈小溪蜿蜒流过,远处重峦叠嶂、翠峰如屏。山中有个小小村落,村中有数十户淳朴的农人,都是祖上就为避税逃进山中的。全村人协力垦了几片薄田,自给自足,极少下山。
或许正因为此,这村庄居然侥天之幸逃过了席卷整个兵灾人祸,真不知是祖上几代积下的福气。
在那场与项飞及其部下群盗的战斗中,陆遥等人旧伤未愈,各又添了几处新伤。一行人来到此处,均觉难以支撑,遂在这里落脚。薛彤将几把夺自山贼的长短刀具赠给了村里。要知道深山中铁器最是珍贵,村民们欢天喜地的取了去,便容三人在此宿下。
数十日一晃而过,各人的伤势都渐渐好转。
何云的肩胛被项飞刺了透穿,将息了许久右臂仍觉少力。其它倒没有什么伤患。他在从军之前是个极高明的猎户,时常捕捉些飞禽走兽与村民们分享;有一次居然套了头极大的黑熊回来。入冬前的黑熊格外膘肥肉满,全村上下都狠狠地开了次荤。
薛彤身上几处伤势都不算很重,几乎无碍行动。他生来是个耐不住的性子,稍有好转些便到处乱逛,偶尔干些起墙打垒之类的粗重活儿,就当是锻炼体魄,倒也颇受村民的欢迎。
与他二人相比,陆遥的状态显得异常。他有时候沉浸在长时间的沉默和思索之中,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则指手画脚地作长篇大论。那口音古怪的很,别人完全没法听懂。薛、何二人忧虑,央求村民熬了些益气宁神的草药给陆遥服用,却也无其它办法可想。
陆遥心里清楚,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记忆迅速融合的表现。但他全力以赴地集中精力于此,实在没有办法分心向他人解释,而且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这个工作应当在更长的时间里慢慢完成。更缓慢,也就更有把握,更安全。然而自穿越之后连续几天的精神紧张,导致这个时限大大提前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陆遥同时经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无数次游走在清醒与癫狂的边缘。直到此刻,他才能确定,自己没有发疯,而对记忆的提炼,取得了更多的成果。
此刻的陆遥,既是公元二十一世纪艰难度日的小职员,也是公元四世纪鏖战求存的战士。这两个陆遥的性格、记忆,彼此融汇无间而有泾渭分明,其奥妙之处难以用言语表达。
这些天来的经历,像画卷一样在面前反复展示。他闭上眼睛,已经整理完成的许许多多记忆化作帧帧画面从眼前闪过,每一幅图案都深刻鲜明,彼此排列有序,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