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经历了七嘴八舌的陆遥等人才明白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巨汉与几名青年,既非贼寇,亦非普通北疆百姓,而是蓟城、范阳等地官府作场里的匠户子弟。他们是由官府直接控制的,农奴化的百工匠人。自汉末以来,匠户都是由俘虏或强迫征发来的贱民组成,其地位低于普通百姓,而与士卒等。其身份世袭的制度也类同于军户。
萝川贼既然长期据有代王城作为巢穴,便自然会产生许多修缮、维护的需求,同时也会相应地需要各种生活用品、手工制品。这些东西,贼寇们自然不会去采买的。近年来,他们陆陆续续地从幽州各郡劫持了上百家匠户来从事铁、木、漆、织等各方面的劳作,以此来满足萝川贼上下数百口的生活。而到了战时,他们又以匠户的家属为质,胁迫这些匠户中的壮丁出力作战。
这巨汉名叫胡休,是范阳匠户出身,祖上从兖州迁徙来此。其人魁伟有神力、勇武绝伦,被众多匠户子弟视作首领。胡休年少失父,事母至孝,因他的母亲被贼寇们劫为人质,他先后数次闯入代王城,试图救出老母,皆因贼寇看守严密、投鼠忌器而作罢。由于担忧老母,最后他不得不屈身在贼窟里做一个木匠。萝川贼的首领马服为其勇猛所慑,几番以重金厚礼邀他入伙,都被拒绝了。
此番陆遥率军来袭,军威赫赫。马服颇感棘手,故而动员了所有的壮丁参战。他更向胡休许诺,一旦胜利,便解放全部工匠和家属,容他们自由离去。这才邀得胡休相助。
胡休深知刀枪无眼,故而将那几名同是匠户出身的青年带在身边,却不容他们出战。可他虽然勇猛,毕竟没有战场厮杀的经验,战不片刻,自家便被乱箭射中,气息奄奄。同伴们为了替他乞命,终于还是奔了出来。
这番言语说出,陈沛、何云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虽是敌人,却也是个可敬可佩的孝子。”
国朝以孝治天下,对孝道看得极重,从武皇帝开国以来,便将一部后人伪托的《孝经》奉为圭臬,求的是“君父两济,忠孝各序”之境界。陈沛、何云等人也自幼受此熏陶,想法俱都一般,听得某人有孝心孝行,立刻就肃然起敬。此刻,两人既听说有此缘由,对那巨汉胡休的观感立刻改观不少。
然而陆遥却不曾受这等思想拘束。陈沛、何云两人的举动,落在他眼里简直不可理喻。陆遥顿时发怒,冷哼了一声:“荒唐!可笑!受贼寇胁迫,就可以对我部下将士们下手么?难道袍泽弟兄们便没有爹娘,无须尽孝?他们便活该为此人的孝行而丧命?若是赞赏此人的愚行,却将袍泽情谊置于何地?”
陆遥连番诘问,说的未免有些重。陈沛、何云等倒非是不以袍泽为意的凉薄之人。只是全军草创,互相都不熟悉,这些随同陆遥前来探查的将士们,说起来是同僚,其实不久前还是打生打死的仇敌。彼此之间没有内讧就很难得了,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远未培养起来。两人听得陆遥这般言语,便显得有几分尴尬。
毕竟是战时,陆遥无心就当代的风俗多加置喙,既然两人对这胡休颇有赞叹,他也无意非要杀人。陆遥冷笑着抬脚,踢了踢胡休的脸。胡休身受十余处沉重箭伤,早已经晕死了过去,硕大的头颅被陆遥踢得撞击在地面石板上,发出咚咚声响:“罢了,且将这厮拖回后队去,若是命大不死,再作处置。否则的话,便当陆某杀了一个从贼的孝子罢!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抬手一指眼前几名青年:“至于尔等……总算有几分兄弟情谊,很好!这样吧,既然久在贼寇巢穴,定然熟悉地理……你们便向前带路!”
或许是受到前世意识的影响,陆遥确如陈沛所了解的那样心软,但那只是在平日里而绝非战时。当他身在沙场的时候,多年来所经历的无数次惨烈战斗早已将他磨练得心如铁石。为了能够尽快歼灭萝川贼、将代王城控制在手,陆遥绝不介意用这些人的尸身来铺出胜利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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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云从(十)
那个凶猛的不像人的胡休既去,萝川贼便如同被斩了一臂,而余众更加丧胆。
陆遥趁机麾军急攻。陈沛身披重甲,挥动铁矛冲杀向前,顷刻间连斩悍贼十余人。有几个特别勇敢的贼徒狂呼乱喊着拼死抵挡,却没有任何人能抵他一击之威的。当陈沛周身遍染敌人鲜血而回的时候,将士们高声鼓喝彩,仿佛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凶狠性子也被完全激发出来。其余军官如图里努斯、何云等辈也俱都奋勇。萝川贼寇们不禁气势大沮,坚持了没多久便四散逃匿了。
陆遥遂以匠户降人引路,急速进军。这些匠户子弟虽然在陆遥看来未免软弱,但毕竟比战场上临时征用俘虏要可靠些,而且彼等对代王城的地形也真的熟悉。在他们的带领下,陆遥所部数百名将士沿途穿墙过户,摧枯拉朽般直取萝川贼的巢穴。
萝川贼虽然凶猛,但毕竟缺乏正规的作战训练,在陈沛等人的凌厉攻势之下,他们节节败退,在代王城内各个隘口都丢弃了大量尸体。眼看再抵敌不住,就要退入位于代王城西南高台的马氏坞堡里去。
问题是,北疆的贼寇们很少有营建深沟高垒的习惯,虽说马氏坞堡依托代王城的地形,但其防御设施并不完固。既然已经从军容军貌上判断出敌军很可能是来自冀州的朝廷官军,自马服以下的诸多首领更对坞堡的守御很不看好。官军对城池攻守的经验丰富,远在这些边疆泥腿子之上。如果依托代王城的复杂地形都不能阻击敌人,坞堡本身那区区几道木质寨墙、几座箭楼又济得甚事。
敌人的攻势太猛,应该围随敌人追击的各部联军却迟迟不到。这样下去,便有大麻烦了!
马服也是个性格果决的,他立即调集了百余名强贼,馈以金帛厚赏,再派遣最为凶悍的儿子马对率领,令他们不惜任何代价发动反攻,务必要牵制住敌军迅速逼近的脚步。而另一面,他又令马错与几名心腹携带自己亲笔书信从代王城中的隐秘小路潜出城外,与吊在敌军后面的各部贼寇联军联系,催促他们加快行军的速度,趁此良机一举击破敌人。
尾随在陆遥所部晋军之后的贼寇联军,此刻正聚兵于马头山南方六里以外的桑麻山上观望。此山的高度较马头山稍低,但地形更加复杂崎岖,山体自西向东绵延十余里,其间险峰、深谷密布。停留在此地的兵力,比马服所了解的更多,共有十一个大小部落的杂兵,合计三千七百余骑。
能够指挥这三千七百骑的,是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
代郡胡人极多,盘踞于此的盗匪集团以鲜卑、乌桓和各支杂胡部落为主,但也有汉人首领混迹期间的。声名最著者,有萝川贼的首领马服和常山贼的渠帅杨飞象。
这杨飞象也是在代郡、广宁等地纵横劫掠多年的强贼。他的真名为何,只怕自己都已忘记了,那飞象二字乃是外号。汉末时黑山、黄巾贼寇惯以外号相称,比如骑白马者为张白骑,轻捷者为张飞燕,声大者为张雷公之类。常山贼与汉末的黑山军一脉相承,也接受了这个习惯。因这杨姓渠帅身躯肥壮而擅骑兵,故而号曰飞象。
常山贼中另一大股的首领羌胡人吐吉立,声望与杨飞象相若,在常山贼中的地位也相仿,但因年纪较轻,故而屈居副手。
马错潜出代王城外之后,觑了两队巡逻骑兵交错的一个空子纵马狂奔,很快就进入山区。萝川贼是这一片地域的地头蛇,当然清楚哪里可以屯兵、哪里适合隐蔽。不用两刻时分,他便寻到了桑麻山上来。
“马堡主怎么说?”杨飞象当先问道。
“家父有一番言语,令我转告各位首领。”在这群凶神恶煞身前,马错可不敢稍有慢待,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才继续道:“官军足迹不履代郡已有十载。这十载海阔天空,各家想必都很安乐。然而此刻朝廷重又插手此地,手段诡秘、所行凶暴难言,想必郡中又将风云激荡,非是我萝川马氏一家所能应付,若万一事有不谐……诸位首领,岂不闻唇亡齿寒的道理?”
在场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物,虽然陆遥并未正式打出官军旗号,这些人都却多半都已猜到了。马错正是要告诉他们,代郡毕竟是大晋的疆土,朝廷纵然衰微,但若有意于此,在座的鬼魅魍魉谁能抵挡?必须要携手一气,才能与之抗衡。
杨飞象与吐吉立对视一眼。吐吉立率先冷笑一声:“这支军队确有古怪,但究竟是否朝廷官军,还需仔细打探。倒是那辟闾遏近日并无异常,若是朝廷有什么意图,安插在太守府里的暗间早就传来消息了,哪里能瞒得过我们?小子,你不要危言耸听。”
身材高瘦的吐吉立年纪与马错相仿,却一口一个“小子”,全没将他放在眼里。吐吉立所说的辟闾遏,便是现时正经在任的代郡太守。虽说代郡早就成了化外之地,但在洛阳朝廷的纸面上,可实实在在乃是朝廷疆土。太守、县令、各级官员一个都不少的。辟闾乃是复姓,这位辟闾太守上任已有两年多,却事事全在各家豪族部落的掌控之下,完全是个傀儡人物。莫说政令不出代县城的范围,只消出了太守府,便连衙役都指挥不动几个。
吐吉立在太守府中显然是有眼线的。既然代郡太守未曾得到任何信息,非要说这支军队乃是代表朝廷将要插手代郡的军队,可信度未免不高。
“至于唇亡齿寒……”杨飞象嘿嘿笑了:“你们萝川贼的部下壮勇大概将近一千人。有一千人的力量,又依托代王城,好厉害啊,你们不是素来都自以为乃代郡之雄长么?这支敌军加上抓的俘虏,统共不过两千人而已,怎么,战事开始才这点时间,你们就抵挡不住了?”
“毋须讳言,敌人确实善战,非寻常官军可比。若是谁轻视他们的,豆卢稽部、勃篾部的下场就在眼前。”马错脸色惨白地回了句。
代郡各家固然有沆瀣一气的时候,数十年来积攒下的矛盾也不少。正如马服期望让敌人去和各家兵马消耗;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分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只不过消耗实力的一方换成了萝川贼。
马错感觉满嘴的苦涩:两家都打着损人利己的计划是没错,都是绿林道中人,彼此倾轧暗算,都是常事。问题在于,这主意算得再怎么精,真正的关键却并不在这两家,而是全看晋人如何选择。此刻晋人正猛攻着代王城,根本就没打算照着自家最初的想法走。父兄等人已经难以坚持了,杨飞象和吐吉立二人却按兵不动……这该如何是好?
马错心念急转,却没有什么良策。这些人都是贪婪如狼的性子,彼此最是熟悉不过,哪还有什么办法可想?看来今日不大大地出血不行了。狠一狠心,只得根据马服之前的吩咐,向这杨飞象和吐吉立做出最大的让步。萝川以西的千亩良田、马头山以南的山间草场,看来都要让出来了……他轻咳一声,伸手往怀里去掏摸那封马服的亲笔书信。
指尖刚触到封皮,却听得不远处负责瞭望战局的几处哨位同时发出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了?”马错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揪紧了。他一跃而起,踉跄着奔向哨位去看。
此地距离代王城较远,哪怕极目远眺,视线也不甚清楚。但至少可以知道,代王城西南、马氏坞堡所在那片台地上已然陷入一片混乱。大批剽悍的晋军战士从几个坍塌的墙体缺口处潮涌而入,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从战事开始至此,才不到半个时辰而已。晋军如同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眨眼就斩断了重重阻碍,攻入萝川贼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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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云从(十一)
从桑麻山的山腰远眺,正对着祈夷水畔的代王城。这是北疆千山万壑中难得的一片平原,视野开阔,一览无余。但可惜身处十余里外,只能看到隐约的几面军旗搅动,战况细节如何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