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军将士奋勇作战,但当左贤王刘和数万之众直薄晋阳城下的时候,决定胜负的关键其实在于拓跋猗卢的鲜卑骑兵。如果鲜卑人亲近朝廷的立场有所改变,晋阳政权必然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故而,陆遥受越石公所命,就偏偏要往插手弹汗山中事宜,力争将局势导向有利于晋阳的方向,保持拓跋鲜卑对晋阳政权的善意。其具体的目标,便如刘琨在悬瓮山上对陆遥所说:“无论如何,不容禄官得偿所愿,也不能叫猗卢得了便宜。”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过去的几天里,陆遥周旋于邺城文武大员之间,动用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增强自身的力量。这样的举动甚至引起发薛彤的狐疑,不免令陆遥感到有些好笑,但这确实是有必要的。
以晋阳的微弱力量,要插手北疆头等强族的内部权力斗争,这个行动的艰难和复杂程度超乎常人想象。越石公本人都无法告诉陆遥该如何去做。更令人头痛的是,由于拓跋禄官的势力强大,侦骑遍布并州北部的草原,甚至新兴、雁门等郡县的地方豪族,多有与之勾连的。对于晋阳军的一举一动,说拓跋禄官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这样的形势下,刘琨才令陆遥与丁渺以出访邺城的名义,带领精干小队东出太行。他们绕了个大圈子,最终的目的,则是幽州最东端、距离弹汗山咫尺之遥的代郡。根据刘琨的安排,他们将会在丁渺的从父、冀州刺史丁绍处获得一定的支援。至于其他的,便只能由陆遥随机应变,完全无法事前预料了。刘琨授予陆遥便宜行事的权力,正是为此。
想到这里,陆遥喃喃地道:“便宜行事……”
或许是因为在一处站得太久,他的战马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四蹄连连蹬踏地面,作出腾跃之势。这是一匹肩膀宽阔、四肢强健的公马,有着光润的杂色毛皮。因为没有骟过,它的脾气很是暴烈。但陆遥多年征战,骑术已磨练得甚是高明,他轻松地保持着身体平衡,伸手抚摸着青骢马修长的马颊,很快将之安抚下来。
陆遥继续沉思:便宜行事这个四个字可不简单。其语出于《史记》,言萧何“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辄奏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上来以闻。”萧何身为汉初三杰之一,四百年大汉朝廷的第一任相国、百僚之首。高祖对他的能力毫无保留地信任,遂有“便宜施行,上来以闻”之事。刘琨将这个权力授予陆遥,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刘琨对陆遥绝对信赖,允许他在特殊环境下按照自己的判断独立行事。
陆遥在邺城的行为就是便宜行事的范围。过去数日内,凭借着在连场恶战中积攒下的声望、功绩和人脉,他成功地与邺城诸多文武官员达成了协议。从他们手里得到的东西,必将有利于弹汗山之行。
但陆遥也会想到:刘琨对自己的信赖,究竟能到什么程度?在此次离开晋阳后的第一夜,薛彤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重又浮现在陆遥的脑海。那柳宜中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我陆道明自问尽忠王事,越石公怎么会不满意?他若果真有所不满,又怎么会托付重任予我,允我便宜行事?
陆遥又叹了口气。他隐约记得史书记载有刘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又说他“素奢豪,嗜声色,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这些词句,陆遥在晋阳大战后的几个月里,已经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哪怕柳宜中所说全属虚妄,但越石公在取得辉煌胜利之后不久,迅速暴露出了他的性格缺陷却是事实。
同样按照史书来推断,再过一年,匈奴汉国就将掀起对洛阳的大举进攻。在王弥、石勒等人的配合下,断断数年间,西晋王朝如烈日融冰,瞬间土崩瓦解,从河北到中原,汉家百姓尸骨堆积如山。在这样的大乱之中,自己又会迎来怎样的人生呢?是生?是死?是成为中流砥柱,立下不世之功,做轰轰烈烈的大事?还是湮没无闻,就此成为所谓“穿越者之耻”?
或许因为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复杂环境,陆遥少有地彷徨了。这完全不同于隔着千载时空,阅读文字时的感受;他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弱,纵然依靠未来的记忆,得以稍许了解历史的大势,依然难以在汹涌大潮中把握方向。
身处大军簇拥之中,陆遥却丝毫没有因此而产生多少昂扬的意态。哪怕对自己应走的道路已经绸缪多时,可将要踏出这一步的时候,他只感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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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娘,总算和原来的存稿对接上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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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北上(二)
六月初五,晚。
陆遥离开邺城的第六天。
夜色渐深了,数十堆营火熊熊燃着,在火光照耀下,从各队抽调出来的三百多名士卒正和民夫们一起搭设营帐。稍远处,传来嘿呦嘿呦的号子声,那是另一批负责筑垒的将士在忙碌。
陆遥从繁忙往来的将士们中间穿过,绕着村社的外围巡视了一番。在几处路口和高坡上亲自派驻了岗哨,又和负责巡哨的伍长认真交待注意事项。待到巡视完毕,他又另外派遣了几路暗哨作为补充,再按照惯例,传令全军不得解衣,兵器甲胄都要安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兵法有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此刻虽非战时,但仍须谨慎小心,对各种突发情况严加防范。陆遥可不会忘记:那汲桑虽死,却被石勒收拢了贼寇大部安然退去。此君又得到邺城掳掠来的人力物力,实力只有更加强盛。这个可怕的敌人此刻行踪不明,陆遥行军在外,实在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
待到安排的差不多了,他才在何云的带领下,和一众亲兵往营地北侧的几栋房舍走去。
此地乃是司州广平郡平恩县境内一个叫做霍家邑的村社,整个村社曾经规模不小的样子,但如今破败得非常厉害,居民也只剩下极盛时的半数不到,约摸两百多号人。待到大军安营扎寨,刚好将村社半包围在内,并征用了部分房屋。
村社紧挨着邺城往冀州方向的官道,西面大约五里是漳水河岸,往北去距离冀州的广宗城大约六十里。
邺城到信都的路途共五百余里,根据陆遥的计划,强行军大约得走上十天。由于全军都是新编而成,各项安排都没有先例可以遵循,必须临时一一指定,种种繁杂的事务让各级军官忙的团团乱转。
这五百里路被大致分成十段,沿途经过三个郡国所属的四个县。朱声带领着若干轻骑,和李恽所派遣的几名向导提前一天出发。他们首要的任务,是勘定沿途的地形和道路状况,为后继的大队人马选择适合的通行方式。另外,他们携带着以车骑将军幕府名义发出的关文,一路上与地方官员、宗族乡老交涉,及时征用民夫、筹备补给。
全军大部队作为第二拨,共计骑卒八百、步卒五百、辎重车辆若干,由诸将分别统带,于次日编队启程。每日辰时起行,申时止步,步卒大概要毫不停歇地行进五个时辰,而骑卒需要照顾战马,往往更加辛苦。即便到了申时,也并不能立即歇息。除非是县城,否则没有那个村社、坞壁能够直接接纳一千多人的,故而将士们还需安营扎寨。
就如今日在霍家村,所有士卒都须得参与挖沟、立寨、起垒、埋锅造饭等繁琐的工作。这些事宜前后耗费两个时辰以上,一直要到亥时,将士们才能够入睡。
通过五十里强行军和其后大负荷的劳动,可以不断地强化军队的纪律性和意志力。行军途中,因为体弱不支、毅力不足而掉队的,自然就会被剔除出去。而表现出色的,也会迅速得到提拔。途中还有几次出现了降卒心怀不满,企图煽动同伴逃亡的事件。对此,陆遥毫不犹豫地诛杀为首者,借以震慑全军。
陆遥从乞活军中调来的部下,包含了曾与他在建春门南侧城台一同作战的两百人,其中有不少伤兵。重伤的自然不可能跟随陆遥,但若干轻伤的将士,比如那位大腿根中箭的姜离也都跟了来。陆遥将这些轻伤的士卒编为一组,另外又派了两名羊恒部下的小吏。他们堕在本队之后一日,作为第三拨前行,主要负责沿途收拢掉队的士卒,也负责遣散前一程留下的民夫。
这样过了六天,行程也过半的时候,陆遥对部队的掌控力度已经显著地加强了。彼此互不熟悉的将士越来越熟悉,各级军官逐步提拔充实,各项军令军规都渐渐被士卒所了解和接受,而士卒的服从性也随之提升。
经过每天宿营之后不断微调,队伍编制至此大概成型。全军编成四队,分别由陆遥、丁渺、薛彤、沈劲四人统领。
陆遥本队共计三百骑,主要军官除了何云楚鲲以外,还有晋阳军的老班底、随同陆遥出使邺城的勇士数人,分别是擅于枪术的雁门马邑人萧石、云中郡军人世家出身的老卒杜钦,还有一个骑术十分了得的汉化鲜卑人后裔杨兴。陆遥记得他给自家起了个字号曰“霸先”,实在是霸气的很,叫人印象深刻。这五名军官带领的士卒以乞活军的精锐为主,并择降军之中壮勇可靠者充实入内。另外,朱声带领的数十名斥候骑兵也归陆遥直属。
其它三队,丁渺沈劲两队是骑卒,薛彤带领全部的步卒。这三队也都是乞活军与汲桑降卒混编而成,刘飞、白勖、陈沛等汲桑旧部中较有威望者都在其中,并担任了相当的职务。这样的用人未免显得大胆,但都是在他职责范围内,可以全权决定的。只要这些人日后累积军功,自然也会成为陆遥能够放心使用的中坚力量。至于他们成都王麾下的旧日背景,陆遥完全将之视若浮云。
此刻,具体负责全军值夜戒备的就是刘飞。陆遥可以看到这名姿容魁伟的骑将正立马于营寨西侧的一处乱石滩,与那里的几名岗哨谈着什么。刘飞的眼力极佳,很快注意到陆遥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于是微微俯首,抬起臂膊在胸前,向陆遥行了半礼。
陆遥举手回了一礼,随即踏入北面的院门里去了。
营寨北侧的那栋宅院,原本是霍氏族长的居处。陆遥的一千多人马虽然不算什么大军,但对于这个区区地方村社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威风。是以族长一待陆遥来到,就屁滚尿流地将自家房舍让了出来,自己挪到别处去住。
整个霍家邑的居民统共就这么点,便是族长的屋宇也规模有限,前后两重,进门就是大堂,左右有厢房和马厩。大堂里绕墙点起了松明火炬,照得十分敞亮。堂上摆着一张硕大的木制桌案,案上摆放着烤饼、肉羹等物。
在大堂上,一名相貌清矍、颇有恂恂儒者风度的中年文士负手而立,正与薛彤侃侃而谈。
陆遥快步走近,只听这中年文士说道:“……薛将军有所不知,河北一带,自古是农业发达的富饶之地。虽经汉末乱世,但曹魏数十年经营,便已基本恢复两汉时的盛况。至本朝开国初年,吏奉其法,民乐其生。太康年间,魏郡、广平、阳平这三魏地区与冀州合计,户数高达四十四万,占天下户口总额的六分之一以上。若考虑到屯田军户和富家豪右隐匿的僮仆部曲,这数字恐怕还要大幅增长。邵某记得清楚,这四十四万户每年所缴纳的户调,就高达粮一百三十万斛,绢一百万匹、绵一百万斤……”
“邵公又在指点江山了……”陆遥哈哈一笑,迈步入得厅堂:“天色已晚,怎不先用些食物?莫非……唉,想必是因为军中诸物粗劣,连像样的食物都筹备不出。还请邵公千万不要见怪呀。”
被陆遥称为“邵公”的这名文士名唤邵续。他是受邺城诸文武委托,前往冀州通报军情的使者。贼寇攻陷邺都、杀死宗室亲王,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故而羊恒、李恽等人急忙遣人向洛阳和周边州郡飞报。其中,邵续身为前往信都的使者,恰与陆遥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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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邵续(上)
这时虽已暮色沉沉,但丁渺、沈劲等将官都各自忙于军务,尚未赶得及来这里用餐。此刻堂上就只有薛彤与邵续二人谈笑甚欢的样子。看到陆遥前来,两人各自施礼。陆遥连忙抢上几步,将邵续扶住。
陆遥虽从军多年,但少时秉承家学,对世家谱牒也有了解,自不会将周召公后裔、世代冠冕的安阳邵氏族人当作寻常书生看。更何况,还有更巧的,这位邵续先生不仅是魏郡安阳的大名士,说来还与陆遥另有渊源:昔年邵续曾任成都王司马颖参军,也是成都王的重要幕僚之一!
成都王将起兵讨伐讨长沙王司马乂时,邵续是当时成都王幕府中少有的保持冷静者。他进谏言道:“续闻兄弟如左右手,今明公当天下之敌,而欲去一手乎。续窃惑之。”但当时成都王坐拥四州之地、数十万大军,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无数名臣大将簇拥之下,连曾经视若腹心的谋主卢志都受到了排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