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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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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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见他毫无变化地躺着,毫无变化地对她笑笑。他们再次笑笑。到厨房,她发现所有的碟子、碗、锅都毫无变化地搁着,老头没有用过甚至没有碰过它们。他怎么啦?她冲出去欲问,但他又笑笑。一个感觉舒适的人才笑得出这个笑。她说服自己停止无中生有的异感。   

  她开始清扫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时留下个清爽些、人味些的居处给老头。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老头看着小渔忙。他知道这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他俩就两清了。她将留在身后一所破旧但宜人的房舍和一个孤寂但安详的老头。   

  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她印象中老头老在找遗失的东西:鞋拔子、老花镜、剃须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垫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圣像,他喜悦得那样暧昧和神秘,连瑞塔都猜不透那指甲大的圣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遗失了更久的一部分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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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少女小渔(9)         

  现在他会拎着还不满的垃圾袋出去,届时他会朝小渔看看,像说: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挨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他仍爱赤膊,但小渔回来,他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电视音量开得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暗,他立刻将它拧得近乎哑然。一天小渔上班,见早晨安静的太阳里走着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认真的神情和庄重的举止。她觉得那样感动:他是个多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   

  小渔在院子草地上耙落叶时想,他会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了瑞塔,没有了她。无意中,她瞅进窗里,见老头在动,在拼死一样动。他像在以手臂拽起自己身体,很快却失败了。他又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试,最后妥协了,躺成原样。   

  原来他是动不了了!小渔冲回客厅,他见她,又那样笑。他这样一直笑到她离去;让她安安心心按时离去?……她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护士来了,证实了小渔的猜想:那雨里的一跤摔出后果来了,老头中了风。他们还告诉她:老头情况很坏,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周后发现他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会再一动不动地活些日子。他们没用救护车载老头去医院,说是反正都一样了。   

  老头现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他周围。护士六小时会来观察一次,递些茶饭,换换药水。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对老头这样的穷病号,她像个仁慈的贵妇人。   

  老头和她都赖着不说话。电话铃响了,她被烧了一样拔腿就跑。   

  〃你东西全收拾好了吧?〃江伟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给她打电话。听她答还没有,他话又躁起来:〃给你两钟头,理好行李,到门口等我!我可不想见他!……〃你似乎也不想见我,小渔想。从那天她搀扶老头回来,他没再见她。她等过他几回,总等不着他。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很忙,他会答非所问地说:我他妈的受够了!好像他是这一年惟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别忘了,〃江伟在那片吵闹中强调:〃去向他讨回三天房钱,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险……〃   

  〃那跟房钱有什么相干?〃   

  她又说,他随时有死的可能;他说,跟你有什么相干?对呀对呀,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卧室,东抓西抓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突然搁下它们,走到老头屋里。   

  护士已走了。老头像已入睡。她刚想离开,他却睁了眼。完了,这回非告别不可了。她心里没一个词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头先开了口。她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走吗?她根本没说她要留下,江伟却问:你想再留多久?陪他守他、养他老送他终?……   

  老头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护士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房客。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老头说。   

  小渔又摇头。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伟刚才在电话里咬牙切齿,说她居然能和一个老无赖处那么好,可见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还对她说,两小时后,他开车到门口,假如门口没她人,他掉车头就走。然后他再不来烦她;她愿意陪老头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说他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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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少女小渔(10)         

  老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她欲回身说再见,见老头的拖鞋一只底朝天。她去摆正它时,忽然意识到老头或许再用不着穿鞋;她这分周到对老头只是个刺痛的提醒。对她自己呢?这举动是个借口;她需要借口多陪伴他一会儿,为他再多做点什么。   

  〃我还会回来看你……〃   

  〃别回来……〃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说:外面多好,出去了,干嘛还进来?   



  老头的手动了动。小渔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动一动的冲动。她的手便去握老头的手了。   

  〃要是……〃老头看着她,满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吓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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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海那边(1)         

  海那边   

  没人留神王先生也进了冷库。没人看见王先生怎样拉开弓箭步,以翩腿上马的姿势在泡的屁股上甩了一下。也没人听见泡摔下去的响声。那其实很响很响,泡手上端的十磅的一块冻虾都摔成了四瓣。泡摔下去时手想去够个什么把稳自己,翻掉了一桶四川辣椒糊,红艳艳地酱了他一头脸,把个磕碎的脑门也酱在里面。看见泡出来时都不知他在流血;脑门、鼻子、牙,全与辣椒糊红艳到一块了。   

  泡是个英文名字……Paul。说是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还说是这城里有中国人就有王先生了。不过城里的中国人从来不来吃王先生的餐馆,虽然在餐馆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说是王先生的中国菜都不是中国价儿。   

  王先生叫王杰端,餐馆就叫杰端菜馆。两个字在中文里也是个意思。没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听上去是人世间顶小一个老板;倒不如王先生,听着有些来历,有些谱。王先生的来历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们摆他的话,讲起他在耶鲁的〃想当初〃,就拿拇指往身后一戳:〃问泡去!〃真有人问过泡:〃王先生真在耶鲁念过书?〃 〃王先生是因为家道中落休学的?〃泡都把头点得殷切,说:〃是,是。〃也有人问:〃王先生在耶鲁念法律?〃泡点头;马上有人驳:〃王先生学的是医!〃泡仍是点头。泡就是那副痴傻者的诚笃模样,谁叫他,他不是扛着什么就是搬着什么,抬眼看你,像刚解了眼罩从磨上卸下来的驴,还得待一刻才明白东南西北。   

  刚刚他就搬着那一大块冻虾被王先生叫住的。   

  没人知道王先生听了两个女学生什么话。这城里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中国大陆来的女学生。女学生在王先生这里都做不长,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这里的一份事,她们从来不叫〃工作〃。只有两个一直做了下来,一个戴很厚的眼镜,两只眼像两个靶的靶心;另一个嘴唇上长一圈小胡子。两个女学生每晚下班由泡开车送回家。这天俩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没人知道泡对她俩怎么了。泡是个脑筋残废的人,手脚倒是很听使唤,但只听别人脑筋的使唤,他自己的脑筋一支配他的手脚,就出错。出了错,也不该他那个残废脑筋负责。王先生就这样对两个女学生解释的。〃报警?我们中国人不找美国人报警。〃王先生说。   

  女学生被王先生各赔偿了一百块钱。   

  〃都是中国人。你叫鬼佬绑走他,他们也没有一百块赔你。〃王先生说。   

  王先生就唤泡进了冷库,紧闭了半尺厚的门。然后就把被〃法办〃过的泡指给女学生看了。   

  女学生们从此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们辞了王先生还是王先生辞了她们。后来的两年里再有大陆女学生来找工,哪怕懂得讲王先生的乡语广东话的女学生,也没被收进〃杰瑞菜馆〃。收的都是男学生。男学生也做不长,没多久就都发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国人的气候。只有一个没走,他叫李迈克,会讲广东话。没人搞得清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留了个社会保险号在求职登记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数字。王先生没动声色。   

  李迈克长得瘦小,很干净,英语凡是该讲的,都讲得纯正。他懂看眼色,摸感觉,往餐桌上添什么撤什么都不必客人召唤。李迈克也肯干,有时辞工辞得只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乱地周旋在十来张桌子之间。王先生的妻子王太太这种时候会来帮一帮,她一来,李迈克还分些心照应她,前脚她上错菜,李迈克后脚悄悄给她纠正,代她向顾客道歉。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里。   

  王先生没给李迈克加过薪;不加薪李迈克也一样会干下去。有时汗渍在李迈克白衬衫背上画了〃地图〃,王先生就来一句:〃迈克呀,苦到毕业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喽。什么时候毕业呀,迈克?〃   

  李迈克逢这时就作哑。他三十七岁了,从哪儿往哪儿毕业?现在他明白社会保险号码不是想当然写的,多写的那位数,现在锁在王先生档案柜里。   

  女学生们离开那晚,李迈克恰是头回试工。他见泡从冷库里跌爬出来,跌爬到水池边去洗头脸。所有人都〃血呀血〃地惊喊,泡却嗡声嗡气地说都是辣椒糊。李迈克还见两个女学生相互递着窃窃的笑。   

  那天夜里关门后,李迈克见泡还在水池边洗脸。   

  〃泡。〃他从背后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却也不转过脸来。   

  〃泡你转过脸来。〃他说,手还拍在泡那铺一层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转脸。〃人都走了,泡。〃李迈克说,慢慢将泡的身子扳转向自己,他开始清理泡头上脸上的伤。   

  隔些时,泡脸上的三个伤口都长愈了,只有鼻梁上那处疤比他肤色浅许多,乍看像鼻梁骨暴露一段。泡不算太丑,落疤后他的样子使他的痴傻带一点凶残。   

  〃泡,那天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了?〃许久了,李迈克才问。   

  泡瞪起两只马来种大黑眼睛。看着这双眼,谁都会想:不会有比它们更空洞单纯的东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浑黄,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浓密的头发白了半数,脸上因多肉而不见明显的皱纹,但萎缩了的嘴唇,以及因嘴唇萎缩而延长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类人猿的面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开车送她俩回家的。〃李迈克替他开个头,让泡顺着把故事讲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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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忘了什么了?〃李迈克企图偷换逻辑。   

  泡说:〃你问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马球去了。〃逻辑让泡给偷换了,不过他不是存心。   

  每天午饭时间一过,王先生就换上英国式骑装,戴上雪白的手套从餐馆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给自己和孩子们在Kmart(美国的廉价连锁百货店)买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货。那帮子马球朋友很识真伪,并对真伪很有态度。王先生讲给球友们,他的马球是在耶鲁学的。还说他上耶鲁时期,家里还遣了个仆人料理他的生活。仆人也学了马球。为伺候少主人练习,一回被马扔出八码远,救过来脑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养那废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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