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重囚牢的哨尉官吏提着三名身形健硕的战囚,来到牢前校场,禀呈道:“二百普济战囚推举这三人见过都尉大人。”
徐汝愚目光迅速三人,心神微微一凛,三人肌肉虬结,目中精光闪闪,俱是千里选一的好手。左侧一人,高达八尺,脸瘦长,若刀削斧刻一般,予人坚毅不为外力折服的感觉,耳根暗红的伤疤如蚯蚓附在那里一般;中间之人,与自己相当高矮,若非脸上两道浅红色的伤疤,怎么也难以将他与凶名昭著的普济彪锋营联系在一起,眸光平和,宽额直鼻,嘴唇微张,若有若无的吞吐气息;右侧那人,右耳下垂缺去半块,连腮须盖住半张脸,眼中尽是凶悍斗狠的神色。
徐汝愚对中间说道:“你来说说,你们为何不愿接受都尉府的遣散?”
中间之人站出半步,不徐不疾的说道:“普济彪锋营的将士与普通海盗不同,都是将命卖于公良友琴的,只可战死,不能被俘。若我所料不错的,我们这二百人名字都被列出战亡名单之中了,我们的家人也受到最优越的抚恤。若我们返回普济群岛,不但自己的性命保不住,还会连累家人。”
徐汝愚说道:“你们在城头被俘之时,公良友琴不是亲眼瞧见?”
那人说道:“他不顾我们生死,下令发射抛石弩,更加不愿意我们生还普济岛,至于是不真的亡命沙场,他也不便追究。”
徐汝愚笑了笑,示意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思虑片刻,说道:“我令雍扬府为你们重造户籍,你们籍之去别郡谋活可好?”
右则那**声插嘴说道:“明昔,你别绕弯子了,我来说吧。”说着,大步跨到徐汝愚的跟前,粗重的鼻息几乎喷到徐汝愚的脸上,一旁伺立的十数名狱卫“铛”的掣出长刀,刃及他的前胸,将他逼回原处。
徐汝愚摆摆手,让狱卫退下,对那人说道:“你继续说。”
“青凤将军在城头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救护我们受伤的兄弟,我们感激青凤将军的仁义,欲终生追求青凤将军。”中间那人看到徐汝愚脸上狐疑不定的神色,说道:“在青凤将军的眼中,我们只是凶残的海匪,不敢妄论什么仁义,但是公良友琴弃我们于城头,飞石抛射当我们是死物,而青凤将军不念我们恶行,不顾自己安危亦要救助遭飞石所创的敌寇,我们再如何泯灭人性,这其中的分别还是感觉到的。”说罢,伏身将头磕在校场之中,大声哽咽说道:“即墨明昔愿终身追随青凤将军。”
左侧耳下有疤之下,也伏身跪下,朗声道:“魏禺愿终身追随青凤将军。”
连腮胡子呆愣了片刻,也忙伏身跪下,口中大呼:“潦尉愿终身追随青凤将军。”
徐汝愚眉头轻皱,看向坐在一旁的江凌天等人,他们也没料得是这样模样,俱想:徐汝愚当不会带着这二百人去游走天下。
即墨明昔接着说道:“我们除了杀伐,不会别的谋生手段,若是青凤将军不收留我们,我等也不知道往何处去。”
徐汝愚眉头骤然深锁,他如何听不出即墨明昔口气之中略带威胁之意,鼻腔冷哼一声,心想:即墨明昔即使你所说是实情,但你也非寻常人物,你明知无法回普济岛,又不甘心如此隐名终老田野,投附其他世家也只会被驱为利器,我能给你什么,你追随我?我总不能将我即将卸去雍扬都尉一职的事说于你听。旋即又想:如此强悍战力,被世家利用说不定造成更大的危害。
忽的,心神一动,若有所思,指着即墨明昔问道:“你在普济时也姓即墨?”
即墨明昔一愣,说道:“不,即墨是我临时起意胡乱安的,在普济岛时,我姓顾
胡乱安的,徐汝愚暗哼一声,眸中精光乍起,如电闪闪。只见即墨明昔欲言又止的神色,猜他是不欲让梅铁蕊等人知晓,心想:梅铁蕊、沈德潜即使现在想不透,日后也会发现蹊跷的,淡淡说道:“昭武九姓,可不是什么人胡乱就想得起来的。”
即墨明昔听他此言,骇然失色,一时间心胆俱裂,如何也没想到徐汝愚还能知道已然消失了六百多年的姓氏。旧朝昭武年间,内廷为同化异族,令汉族之外天下最强盛的苗、夷、羯、氏、羌、戎、狄、巴、图图等九族改服易姓,归流汉统。九族王室在内廷强大的武力威胁下,更换姓氏。在昭武年间消失的九族姓氏,统称为昭武九姓,分别为:刘观、即墨、公乘、贯丘、公皙、南荣、东里、东宫、达奚、褚师等九姓。
旧朝昭武帝在位六十年间,曾令翰林局重定天下书册,将包括昭武九姓在内的诸多不合汉制的资料从烟波浩渺的书海中删去,令后世文人痛骂其为“史蠹”。若非九族王室故老相传,外人极少有知道昭武九姓的。
夷族王室古姓氏为即墨,归流汉统之后,分为三支传承,分为盛、顾、梁。梁宝也应是其中一支后裔,但是六百余年开枝散叶,梁宝即使有夷族王室血统,也是极为稀薄了,徐汝愚曾经问过他昭武九姓一事,他未曾听闻过,表明他非夷族王室直系后裔。现在即墨明昔公然使用夷族王姓,无疑表明他是夷族一支后人。虽说旧朝崩毁,但六百年的汉统却是传承下来了,何况旧朝遗族元氏在南平郡还保守有强大的武力,三苗归附裴越雪,拥有二万精兵,图图人称霸呼兰草原,还未敢恢复古姓氏,宗师褚师端依旧以“蒙端”自谓,便知恢复古姓氏阻力之巨。
卷五 第三章 百夷王族
即墨明昔额头密潺潺的渗满汗水,双目不敢与徐汝愚对视。徐汝愚对江凌天说道:“将他们三人送到挑明月楼来,另外速召梁宝到挑明月楼来见我。”
梅铁蕊与沈德潜俱不知晓“昭武九姓”一事,见徐汝愚径直就将三人带走,也无法说什么,回到府上都立时寻来雍扬府中有名望的宿儒,查询“昭武九姓”一事。
徐汝愚看着战栗失色的三人,淡淡说道:“公良友琴于新朝四十二年在清江、金华一带大肆虏获人口补充岛民,你们大概就是那时上普济岛的吧。”
即墨明昔低声答道:“普济岛历来都有于内地虏夺人口补允岛民的惯例,只是以新朝三十六年最为明目张胆,从越郡清江府金华府共虏夺人口五万,其中男童四千人。彪锋营的将士都是普济虏民的子弟,公良友琴以我等家人为质,彪锋营如若作战不力,不但要全队连坐,还要累及家人。”
徐汝愚听了虎躯一震,忖道:公良友琴就是如此获得彪锋营六千死士的。想起景阳门内五千死士宁可丧身于弩箭、飞石之下,也不愿弃械时的凄惨情景,一时间呆站在那里。
梁宝虎目涌出热泪,跪拜在地,口里呼道:“先生……”
江凌天喝道:“梁宝,你莫插言,你师父自有安排。”
徐汝愚良久方道:“凌天,你速派人前去梅家、沈家,以你我名义下封口令,不得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江凌天知道,若是将二百名俘虏生还的消息透露于外界,公良友琴说不定被迫屠尽五万虏民。
徐汝愚双眸中射出冰寒的光芒,攫住即墨明昔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徐徐说道:“你可知晓,彪锋营有多少将士丧生我手?”
即墨明昔答道:“那日城头乃是公良友琴弃我们,与青凤将军何干?”
徐汝愚大笑起来,笑声竟有一丝凄厉,兀的收住笑声,厉声道:“彪锋营六千将士,俱丧生我手。你们还要追随我吗?”
即墨明昔听跌坐在地,失魂似的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雍扬四万守军尽出也不能将彪锋营全军歼灭,怎么可能……” 魏禺、潦尉也都失魂落魄的惊呆望着徐汝愚,脸上揉杂怀疑、痛苦、仇恨、惊惧种种复杂的神情。
徐汝愚说道:“公良友琴从东海撤离只残余六千余人。普济有七万余人葬身东海境内,这些都是出于我的谋划,你们还要追随我吗?”
江凌天下令让人将即墨明昔三人带回城北重囚牢监。
“譬使天下相得,再无纷争,市井民俗皆如陈年古酒,使人陶醉。”
徐汝愚忆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两行清泪无言流下,注目窗外眉月斜垂,一空澄澈。清风微拂轻衫,暑气渐消。
江凌天柔声慰道:“汝愚你若不痛下辣手,东海必重蹈越郡新朝三十六年的祸事,你实无需自责。”
徐汝愚悠悠说道:“虽说如此,但也是十万活生生的性命葬生于此,让人难以开解啊。我记起父亲所说的一句话,他说:譬使天下相得,再无纷争,市井民俗皆如陈年古酒,使人陶醉。”
江凌天一时心醉神迷,嘴里反复咀嚼着“天下相得、再无纷争”数字。
徐汝愚说道:“旧朝最盛时,不计昭武九族,天下十五郡,共有人丁一亿六千万。后来,图图人在天域崛起,百年之中屡屡侵扰中原,北方五郡就像他们的牧场一般,来去自如,北方五郡人口大减,南方数郡对昭武九族相继实行驱逐、残害政策,激起民变无数,战乱纷纷,新朝初时,十五郡只余一亿人丁。新朝自高祖皇帝至今已历三世,世家割据于地方,五十余年争伐不休,黎庶百民从未得过休养,现在十五郡究竟还余下多少人丁,谁也不知。雍扬经历此次战祸,人口就下降二成。而毗陵、泰如两府,人口的流亡应不低于雍扬,东海一年就损失人口几达一百余万。”
江凌天长叹一声,两人并立相望窗外,久久不语。
陈族据东海一郡,无可避免卷入天下制霸的战局之中。徐汝愚忖道:陈族即使夺得天下也无法改变世家权霸地方的格局,当从自己推行《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所受阻力便可知道。不需多时便会重新回到世家割据的乱局中来。
《流民安置令》与《战后荒地处置令》的顺利推行,实是徐汝愚以离开雍扬为条件与雍扬以梅族为首的各派势力相互妥协的结果。
徐汝愚想到宛陵的策令不日就会抵达雍扬,长吁一口气,说道:“陈预出任东海郡丞,宛陵龙牙都尉辖羽咋军镇五万营军,首先必会将陈族的势力扩殖至东海全境。方肃不日也将出任毗陵都尉,刘昭禹出任泰如府守一职,并且泰如都尉府掌印长吏一职会空缺。”
徐汝愚考虑再三,终是说出:“你就任雍扬都尉之后,首先需做的事就是推荐陈子方出任雍扬府守一职,并将各营编制缩减至一千五百人。以退为进,抵制宛陵势力过快渗透到雍扬来。在缩编时,可将宿帮卫军中倾向宛陵的势力剔除出去。”
江凌天笑道:“陈预若知你在此算计他陈族,不知是何感觉?”
徐汝愚黯然说道:“陈预在陈族获得支持已不弱于干爹,陈族参与争霸天下已成定局,干爹也会逐渐交出手中的权柄。雍扬若想休养生息,必须抵制陈族对雍扬的影响。”
“子方兄是倾向守成,只怕由他出任雍扬府守一职,陈预会极力干涉。”
徐汝愚微微摇头道:“子方出任雍扬府守一职,是干爹的意思。”
江凌天欲要再说什么,却听见袖儿在楼下大声喝斥梁宝。
徐汝愚一怔,问道:“梁宝还跪在那里?”
江凌天哂然笑道:“也不知你哪点让他生畏,梁宝似乎很敬畏你。”
徐汝愚撇撇嘴笑道:“梁宝性子过于迂直,我离开雍扬后,你要替我看着他,莫要让人欺了。”
江凌天笑了起来,与徐汝愚相携下楼。
袖儿叉腰指着徐汝愚说道:“梁宝做错什么了,你让他跪在这里半天了。”
梁宝闷声道:“先生没有责罚梁宝,是我自愿跪在这里了。”向徐汝愚伏下首去,说道:“请先生念及他们与梁宝一样身世可怜,不要为难他们。”
徐汝愚没好气的说道:“我难为他们了?你若想到好的方法,就听你的。还有,你给我站起来想。”
江凌天将梁宝扶起来,笑道:“你师父的为人,你不是不清楚,只是此事难为,需想个周全的办法。你下去吩咐饭菜,我们饿了。”
江凌天看着徐汝愚年不及弱冠,经历东海一年战事的磨练,言行间自然而然流露出如许威严,再难得见他少年应有的得意英气,感触良深。
徐汝愚似乎知他所想的说道:“离开雍扬之后,就无需这么沉重了;不过你就没这么快活了。”
江凌天笑道:“云娘为我重酿‘云天远’,辛劳一点也有补偿。”
徐汝愚羡慕道:“听说‘云天远’是采用久已失传的勾兑术在‘玉壶春雪’佐以酒料,历时一年未必有成。若是真酿成了,你得给我留一半。”
江凌天哈哈笑道:“俗话说:一人不饮酒。此等美酒汝愚不来与我同饮,便少几分滋味。你放心,‘云天远’酒成那日,我会发文通告天下的,你嗅着鼻子来说是。”
翌日,徐汝愚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