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山定睛望了秦钟树一瞬,说道:“你在楼上猜知青凤骑一事,你又是如何看待历阳战局的变化?”
秦钟树知道曹散心里不喜自己的为人,但是眼前的顾明山说句话,曹散多半会听的。顾明山问此话,乃是考究自己的能耐,秦钟树心里不由一喜,说道:“钟树猜想祝同山早知难逃败亡之局,心里只怕已起了归顺江宁之心。我在越郡日浅,却也听说祝同山是个颇有傲性子的人,便想他即使有心归附,也不容忍江宁有轻视他之心,所以历阳一战,至今打得艰苦。”
顾明山微微颔首,却未说话。
秦钟树继续说下去:“江宁素重兵权,且有东海之鉴,江宁不会允许一人独擅兵权,祝同山乃至祝昆达、祝白衍等人若想归顺,惟有放弃兵权。对于这些世家而言,放弃兵权差乎任人宰割,江宁也知无法轻易说动这些世家放弃兵权归顺,便不热衷招降之事,希望有那么一场决战,奠定东南不可逆转的形势,彻底断了祝昆达、祝白衍甚至是樊彻的希望。攻下历阳,江宁外围之势雄厚,祝氏残族与樊族只能算得上小敌,常言之,小敌困之,关门捉贼也,那时祝白衍、祝昆达、樊彻若不放弃兵权归顺,则有灭族之祸,想来也不会别的选择。这历阳之战,对于江宁来说,也是不得不打。”
秦钟树顿了一顿,瞄了一眼座上两人的脸色,曹散微眯起眼,看不出他心中所思,顾明山脸上倒不掩赞许之色。
秦钟树心知猜中江宁的想法,愈加有底气,说道:“青凤骑抵达历阳战场,历阳战事便到了最后关头,江宁连续启用洛伯源与子阳雅兰为武卫军校尉,钟树所料不差,武卫军也有可能出现在历阳战场之上。江宁最忌讳祝同山避入历阳城中,祝同山避入历阳城作困兽斗,这场战事大概会拖到历阳城弹尽食绝为止,江宁不希望等这么长的时间,大概最后的决战便是祝同山不得不放弃济远渠北岸的营垒而欲避入历阳城之时。”
曹散睁在双目,目露精光,上下逡视秦钟树。决战时机的选择尚在徐汝愚、魏禺等人的头脑中盘旋,曹散、顾明山也不知道,他是秦钟树的分析却不得不让曹散感到心惊。
历阳战事之初,祝同山便放弃清江西岸城池,将兵力集中到历阳、当涂两城。早在张续统领青卫军驻守凤陵之时,祝同山便在济远渠北岸修筑营垒,凤陵军惟有攻克北岸营垒,才能挥军直取历阳各地。但是江宁也确实担忧祝同山将精兵都调入历阳城顽抗。攻打一座有数万精锐之师固守的城池,所付出的代价是相当惨重的。
曹散问道:“那你又怎能断定决战之机会在祝同山放弃营垒阵地之后?”
秦钟树说道:“历阳城里此时尚有一万五千守军,当涂城里也有一万守军,祝同山将历阳军的主力近四万精锐集中济远渠北岸与江宁对峙,对江宁而言却是难得的好机会,江宁若无全歼北岸营垒中敌军的机会,却也不会轻易发动决战,毕竟只要有一万历阳残军逃入历阳城中,这历阳城就很难攻下来。历阳据营垒不出,江宁难有围歼的机会,钟树认为决战应在历阳放弃营垒之后、进入历阳城之前。”
顾明山却是波澜不惊,淡然说道:“不知你对历阳战事有什么好的建议?”
秦钟树知道顾明山已有将自己推荐给魏禺的意思,但是心里不甘愿做魏禺帐下的谋士,说道:“钟树也无好的建议,因为魏将军此时已有好的谋略。”
顾明山听了此言,再不能安坐如素,身子前倾,盯着秦钟树的脸,说道:“你能猜出魏将军心中所想?”
秦钟树望了望左右,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在茶盅里蘸了蘸,在桌案上写道:“存其形、去其神、友不疑、敌不动。”
字迹随写随干,顾明山望了久久不语,俄而长叹一声,说道:“天纵之资,汝愚用不用你,还看机缘,但是你却不能离开靖安司的视野。曹大人,你去凤陵,便将他带在身边。”
历阳正如秦钟树所预料那般,青凤骑出现历阳战场,将历阳军压制在济远渠北岸营垒之中,洛伯源率领一万武卫军随即抵达历阳战场,随同推来五十具巨型抛石弩。
历阳军被压制在营垒之中,魏禺将兵力调过济远渠,在清江东岸、济远渠北岸的夹角,也是历阳军营垒的西侧,江宁集结三万步卒与三千精骑,背后清江之中则是一万水营军。此来江宁在历阳战场上的六万兵力分布在济远渠南北两岸。南岸两万步卒仍然坚守凤陵防线的营垒之中,监视北岸的战场,并且卫护背后的清江大地。冯远程统领北岸四万精锐昼夜不停用巨型抛石弩轰击历阳军营垒。巨型抛石弩需三十人才能挽动,发抛射的石弹重数十钧,射程远达五百步,石弹击在历阳军营垒护墙之上,墙崩石裂。不过一日,历阳军营垒西侧的护墙便给砸出大的缺口。砸开缺口,江宁并不急于攻击营垒中的历阳军,只是给抛石弩换上散弹,这种散弹用粘性土濡湿制成球状晒干而成,或加小米汤,使其更加坚硬,每只重五斤,用抛石弩发射,远达七百步,击中人则头裂骨碎,盔甲也不能减其力,散弹较脆,落地就裂开,不会让敌取用。
冯远程将抛石弩推进到离历阳军营垒三百步的距离,抛石弩侧旁建望楼,望楼高十余丈,可以看见历阳军营垒中巨细,营垒西侧四百步纵深都在抛石弩散弹的射程之中。这四百步纵深,历阳军不敢驻足。
祝同山组织人手欲毁江宁抛石弩阵地,奈何冯远程不急不躁,对抛石弩的防备相当严密,用濠沟、拒马、车弩、箭阵、步卫将五十具抛石弩保护得严严实实。等到后来,抛石弩推进到历阳军营垒西侧护墙之后,历阳军营垒的西侧护墙成了江宁军东侧的护墙,两军营垒联到一处,当中隔着六七百的距离集了厚厚一层黄土,都是抛石弩散弹的残遗。制作散弹甚易,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此时江宁牢牢占据清江东岸、济远渠北岸的那处夹角之地,魏禺开始调动人手清除济远渠临近清江一端的障碍物。原来的济远渠勾通清江与震泽湖,徐汝愚奇袭夺得江宁,祝族就扒开新安北境济远渠的河堤,济远渠从郎溪县境能改道流入藏浦河,从江宁境内汇入江水之中。经此改道,济远渠水位降低,不利大型舰船通行。祝族又在浅窄的济远渠里下埋暗桩设置诸多障碍物。祝氏辖境内与江水、清水相通的河道大抵如此,江宁战舰只能在江水、清江通行,却不能直接抵达历阳境内。
五校军占领朗溪县长兴县之后,役民在一月之内修复郎溪县境内被扒毁的堤坝,使得济远渠复通震泽湖,只有清除济远渠临近清江一侧的障碍物,清江水面上的江宁战舰就能进入济远渠对北岸的历阳军直接进行攻击。
对于江宁而言,只要将历阳军的主力困在历阳城中,历阳境内的其他城池自会望风而降,待收复历阳境,只余下历阳一座独城,也不足以为患。
祝同山却不甘心让江宁逼到关门捉贼的窘境,战事虽然艰苦,却仍然不愿放弃北岸的营垒。直到魏禺从江宁调来八艘四百梢的巨舰,祝同山才不得不放弃考虑放弃北岸的营垒。四百梢巨型战舰,也只能在济远渠稍开阔的水面航行,每艘舰可置三艘抛石弩,如此一来,营垒南侧又处在江宁抛石弩的射程之中。
历阳军在北岸营垒之中只有三万余人,而江宁军损伤随时都有补充,争战到现在,兵员总数并未有下降,不能依赖壁垒,祝同山尚不至于在平野之上与两倍于己的江宁军决战。
八月初旬,连日阴雨,清江与济远渠里的水位又涨高许多,双方的战事暂时停了下来。
临夜雨势少了下来,祝同山透过雨幕望着济远渠上的微弱的火光,在济远渠临近清江的河段,共停了超过两百艘的江宁战舰。历阳虽有五千水营,但是舰型最大不过大翼舰,相比人数三倍于己、大小舰型齐全的江宁水营,初战便溃败下来。
这连日的暴雨让祝同山缓了一缓,知道过了阴雨期,江宁的攻势会更加猛烈。祝同山抓雨蓑的两边,向身前收了一收,身子微微一缩,似乎禁不住雨夜里的凉意。微弱的冷光划过他的脸,相比数年之间与徐汝愚在清江口相遇时的神采飞扬,显得太憔悴了。眼窝深陷,眸光已让连日的无眠折磨得黯然无光,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暗道:这场战争似乎太无谓了,可是打到这种程度,也不是说停就能停得下来的。
第十章 汤邑山口
雨滴从蓑笠前檐滑落,滴在颧骨上,从脸颊滑过,落在铠甲上,能听见极细微的清音。
秦钟树侧头望了一眼魏禺,从他肃穆沉寂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焦虑与不耐烦来。持续近十日的阴雨,差不多将人的耐心都消耗尽了,魏禺能如此冷静,秦钟树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暴雨迫使江宁停下激烈的攻势,江宁未料到突来的暴雨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在雨季之前,连续向历阳战场增派兵力。面对江宁在历阳战场投入的兵力,祝同山应生出此战无望的觉悟。江宁希望祝同山迫于这样的压力向历阳城撤军,魏禺将抽调兰陵防线上的兵力空营迂回至历阳城至营垒之间的地区伏击祝同山部,迫使祝同山在城外决战。
即使祝同山不放弃营垒,魏禺也将组织两倍于敌的强大兵力强行攻打残破不堪的历阳军垒。
在雨季之前,江宁希望魏禺所统帅的凤陵行营能在夏季之前结束历阳战事;却在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迎来持续十天的暴雨期。
雨季何时结束,谁也无法预料;祝同山心知此战已无胜望,极可能在暴雨季过去的时候,领兵撤入历阳城中。然而江宁却来不及将兵力调到其归路上阻截。如此一来,江宁在济远渠两岸数月所做的准备都会落到空处。
魏禺在兰陵等了八日,见暴雨仍无稍缓之势,毅然率领兰陵精锐万人,冒着暴雨,迂回到凤陵城东,洇渡过济远渠,插到历阳城与营垒之间的地域。暴雨之中,弓弦无力,将卒体力消耗也大,在山中候了两日,暴雨仍无止歇的迹象。
若是待到明日暴雨还不停止,大军只得被迫返回济远渠南岸,不然即使候着历阳军,也无力阻截之。
秦钟树心中不无恶意的想:若是祝同山趁雨夜撤营,此际与魏禺伏击大军相遇,不知魏禺能否坚持到援军赶来?
历阳城至营垒间的百里区域,丘陵低矮却连绵百里不绝,低平之地都淹成泽国,这使得魏禺率领大军所在的山口成了历阳营垒军返回历阳的必经之所。然而山口地势开阔平易,守方在地形并无太大的优势可言。魏禺仅率一万兵力要挡住急于归城的三万历阳军的去路,其中凶险可知。并且此地离历阳城只有三十余里,祝同山完全可以调动城中守一起夹击之。即使援军及时赶来,魏禺所率领的这部兵马也是处于决战战场的最内层。
仅从此点看来,秦钟树不由暗服魏禺的枭勇无畏。这种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往往是将帅所缺乏的。
避雨的毛毡、雨蓑早在路途之中就让雨水浸湿,随之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山中可以生火的地方甚少,都用来熬煮姜汤热水供军士饮用。无法将湿透的衣物弄干,这两日来,秦钟树通身透湿,初时尚无觉察,此时已觉寒意往骨子里钻,禁不住瑟瑟发抖。
曹散见此情形,暗暗生忧。倒不是忧虑秦钟树病倒,而是担忧候在此处的一万军士吃不住身上的寒气。
曹散听从顾明山的意思,离开宣城之时,将冯哥儿、秦钟树两人带在身边,一同抵达凤陵大营去见魏禺。魏禺见他仅凭道听途说之言便能看透自己的计划,心里有些诧异,却不喜他的手段,将他带在身边,更像是借机将他拘禁起来。
魏禺帐下,肖乌野、班照邻、杨尚等人无一不是当世俊杰,秦钟树收敛许多。曹散与秦钟树一起相处数日,知道他不是改了心性,乃是畏惧魏禺此人。秦钟树在军中没有品阶军职在身,肆言妄语,魏禺看不顺眼倒极可能将他宰了再跟徐汝愚、寇子蟾言语一声。
魏禺身躯健硕,曹散努力辨认他在夜色里留给众人模糊的影子。
大军在雨中候了两日,城中以及营垒里的历阳军都应觉察到这路兵马的存在,祝同山还会选择这条道路返回历阳城里吗?
曹散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看情形,雨这两日就会停下来,是不是让青凤骑提前出动?”
魏禺不语,过了半晌,转过身来,说道:“雨浸丘陵,路湿且滑,精骑的作用已被限制太多,没有提前出动的必要,祝同山明日不来,我们也要退回南岸去。”
曹散见魏禺已有困城的打算,便不再说什么。
秦钟树轻声说道:“祝同山不归历阳,仍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