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笑道:“我不过碌碌之人,心想脱俗,却泥裹在人世,容、荀、徐三者虽是天下雄主,想来也差乎于此吧。”
那人哈哈大笑,复又伏在车辕上大哭起来,过了一阵,收住哭声,说道:“兄台每能说出我心头隐言,真让我心头酣畅淋漓。”望了吴梦离四人向这边望来,笑道:“我也不去刻意与他们相会,便是相离,也能念念不忘。”
吴梦离心头渐起杀机,虽不知眼前这人是何方人,但观他行止,与公子相差无几,既然现在不是,只要时势便之,也将是极厉害的人物,不如及早除去。
文先生却想:这等人物招揽麾下,当为大助力,只看着公子与那人喝酒谈笑,语言间丝毫不露招揽之意,心中奇怪。
那人却想:不为游龙即为雄主,岂是他人能招揽得了的?心里如此想,心中惋惜隐痛愈显,谈笑间也愈加萌发狂态。后来俩人移至马车里痛饮,且行且远,到了四野,那人取出古琴,弹喝起来:
“鳌溪路。潇洒翠壁丹崖,古藤高树。林间猿鸟欣然,故人隐在,溪山胜处。久延伫。浑似种桃源里,白云窗户。灯前素瑟清尊,开怀正好,连床夜语。应是山灵留客,雪飞风起,长松掀舞。谁道倦途相逢,倾盖如故。阳春一曲,总是关心句……”
徐汝愚只心想:我以有心算无心,行止比起他来已是落了下风。且行饮酒,待他唱到“谁道倦途相逢,倾盖如故”时,也止不住长泣起来,跟着唱道:“…阳春一曲,总是关心句。何妨共、叽头把约,梅边徐步。只恐匆匆去。故园梦里,长牵别绪。寂寞闲针缕。还念我、飘零江湖烟雨。断肠岁晚。”
那一声“还念我飘零江湖烟雨断肠岁晚”真摧人肝腑。
吴梦离与三人见徐汝愚也萌生狂态,心中疑虑尽去,只想:当真都是且狂且狷的人物。只是吴梦离心中杀机未消。
吴梦离四人骑马卫护,那马车渐行渐北,整日只在四野的缓行,临近大城才遣四人中一人去城里买办粮物,那酒中车中藏着极多。那人似乎带够一路需饮的酒,只是他也未料到会遇上徐汝愚。
徐汝愚也不提离去,只在马车上与那人饮酒阔论,心情也未曾如此爽当过。徐汝愚师承诸大家,又得邵、宜两人尽心辅佐,见识之深之广,可谓当世无双,那人见识却也丝毫不弱,对江川山峦人物风情丰物饶产知之甚详。
过了河水到武阳境内时,酒却空尽了。徐汝愚正建议用他酒代之,那人说道:“与兄别离后,饮这酒再无滋味,焉能不尽性?”抬手指向远处的一乘马车,说道,“有人备酒在那里,我们一同去将那酒搬上来。”
徐汝愚乍舌说道:“你倒料到我们能喝下这么多酒?”
那人哈哈笑道:“我百骸经脉细弱,为大周天不通的体质,习不得武,饮酒却没关系,我饮多少酒我知道,也没想到你也一样。这酒送得不迟。”
徐汝愚一怔,心想:与我幼时得了是一样的病症?此时缺失之苦消无,但是幼年一样也与我这般孤寂,想到自己机缘巧合消了此症,但其中的苦楚让人难以忍受,眼怔怔的红了,直说道:“送得不迟,送得不迟。”驱使马车行到备酒车前,也不需吴梦离等人助力,两人只将一坛坛酒搬到车里,开启一坛,灌了两皮囊对饮起来。
沿着河水北岸上行至东郡济宁,又折向北,沿着太行的西麓,越过雁门,直到马邑才停下来。
马邑过去就是天域了。
那人搬出古琴,说道:“再为兄弹上一曲,过了马邑,这琴也不能弹,酒也不能饮了。”屈指捺在弦上,“锵”的一声,调了一下音,又“锵”的一声,拔高了两个调,唱道:“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刚唱到此,声音已悲,“人间此恨何年有,留连握手,长亭曾共杯酒。酒阑归去行人远,折不尽长亭柳,渐白首…”
徐汝愚长揖而立,听着渐行渐杳的歌声,什么“再见时故情难抑”的话却怔怔的说不出口,呆站在那里,雪粒吹了一身。
第十一章 三关天险
那御车的两匹牡马也端的神俊,从灞阳北行到马邑,曲折不下三千里,只行了半个月。若是呼兰出的尽是这样的神骏,那就要防备呼兰迂回奔袭的铁骑了。
见车迹远逝,徐汝愚喟叹一声,转过身来,望着来路上的杂乱马蹄、车辙痕迹,有感于半个月来的辰光。怔了半晌,折入西边的密林中,林地里雪少,徐汝愚绕了几圈,见自己留在地面上的痕迹由深变浅近乎难以辨认,又掠回原处,隐身藏于一株巨木之上,暗忖:吴梦离来,则是他想杀我;蒙图或是文先生来,则是吴梦离欲杀我。
相聚半月,俩人竟不识彼此姓名,说来别人也难以置信,或许都心里明白,自此一别再无相遇饮酒畅谈的时候了。
远处传来杂乱马蹄,徐汝愚望过去,蒙图与那个文先生并驾齐驱从一座矮坡后转过来。行到离别处,两人翻身下马,细辨雪上的足迹,寻到密林中,密林中积雪甚少,铺满舒松的针叶,足迹越寻越淡,蒙图恼道:“这厮怎恁的奸滑?”
文先生定睛望着林中苔地,说道:“他离了我们,必定会去马邑城中落脚,我们赶过去,吴爷不是交待我们去城中办些事情?”
“在城中办事,公子知道怎么办?”
“又不需你我动手,我们只当巧遇他,将我这跨下的坐骑赠给他即可?”
“吴爷不是让我们除掉他吗,文先生为何要赠他坐骑?”
文先生嘿嘿一笑,说道:“马邑城里知道我们底细的人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他与我们有干戈,再骑上千金难买的神骏,他怕是连忻州地面都走不出去。”
蒙图皱了皱眉头,说道:“既然公子这么敬他,他若屈死你的狡计下,怎会心甘?你这些年却越来越不像中原人了。”
“亲手杀人是杀,借刀杀人是杀,蒙将军,你这些年却越来越不像呼兰人了。”
蒙图瞪了他一眼,鼻腔冷哼一声,踏镫上马,一夹马腹,一溜烟的向马邑城驰去。文先生倒也不恼,紧随其后而去。
徐汝愚见两人离去,从巨木上游身下来,暗忖:这马倒不错,只是不知道这马邑中有什么人能将马送回江宁去。
江宁急缺良马,寻遍辖地,所得良马不过三千匹,纯血良骏也只有珏儿那匹枣红马,改良马种更无从谈起,文、蒙所乘的青色大马肌腱发达,蹄质坚韧,没有一星斑驳杂花毛,正是可用作改良马种的纯血马。
自己离开江宁之时,才决定成立北五郡司,虽然马邑地理位置重要,却也不敢肯定会有重要人物此时已潜到马邑来。
想了一阵,决定先去马邑一观形势,至不济收了马先回武阳。如此想来倒对不住半月来肝胆相照。寻了一处高处,辨定马邑城的位置,到天黑后向马邑潜去,从残破不堪的北城墙潜入城中。
百年前,旧朝在忻州与呼兰相争,兵出三路,一路出偏关,一路出宁武,一路出代邑雁门,三路军合于黑驼山下,击败呼兰铁骑。后三十年,陈规在黑驼山东南择地置马邑,又向北拓地五百里置朔州府,为雁门、宁武、偏头三关外围屏障,而呼兰只得退避到平城、阴山一带。
就是旧朝时的名邑重镇,如今已残破不堪了。
生苔的青瓦屋顶积着雪,徐汝愚拂袖扫去积雪,屈腿坐在山脊上,望着东北、西北三面的层峦叠嶂,夜月如水,远处的山峦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黑影。
那山峦中的亭台、烽火哨岗大多废弃,马邑城也多年未曾修葺。
徐汝愚叹了一口气,暗忖:马邑残破不堪,如何拒得了呼兰铁骑?
马邑若失,呼兰铁骑就能直达雁门关前。
想起《十五郡地理志》中写雁门关的句子:代邑北四十余里,有两山对峙,其形如门,而飞雁出于其间,故名雁门。峰峦错耸,峭壑阴森,中有路,盘旋幽曲,于雁门山绝顶筑关城,路穿城而过,异常险要,乃千余年来戍边重地,雁门关城,周长二里,墙高二丈,石座砖身,雉堞为齿,洞口三重,曰东门、西门、小北门。东门上筑楼台,曰雁楼,门额嵌石匾一方,横书“天险”。西门上筑有杨六郎庙,门额嵌石匾一方,横书“地利”。小北门未设顶楼,但砖石结构,格外雄固。门额石匾横刻:“雁门关”三字。
呼兰铁骑过了雁门关,就能直抵北地名城北唐。
荀烛武募征流民十五万,原先要北上屯边的,却在北唐突然掉头南下,突袭秦州河东府。
徐汝愚怔怔望着浮在屋顶积雪上的月色。
这马邑城中倒也有江宁的探子在里面,不过徐汝愚却不知道如何去找他们,挨过天亮,抓过一团雪在脸上胡乱抹了抹,飘身下了坐了一夜的屋顶,在长街上信步闲走。
这十多年来,褚师密在呼兰绝汉俗、兴胡俗,马邑与平城之间的商贸就败落下来了,马邑也不似徐汝愚幼年来时的那么兴盛了。
长街尽头,有一酒家,牌额上书“远菊”,新漆的隶书,这牌额似乎刚做没几日。灵念一闪,徐汝愚想起商南的远菊楼来,抬腿迈进店里,里面只是一般的食店布置,看情形即使有酒也只是浊酒。几个跑单帮的汉子三两凑在一起胡吹北地的风情,见徐汝愚进来,抬头瞄了一眼,又各自吃饼喝汤胡吹了。
徐汝愚走到里角坐下,要了几张薄饼就着小米汤吃起来。
驼铃声响,一队马帮穿过店前过去。马背上驼满货物,正缓缓北关门行去。
徐汝愚拉过跑堂的问道:“内边与呼兰早绝了边贸,除了私帮,怎会有这么大马队经过马邑啊?”
跑堂指着外面的马队说道:“这就是代邑韩家的私帮,韩家在呼兰、荀家都说得上话,虽说只是一个私帮,这汾郡境内,除了投靠青凤将军的豫南马帮之外,就属代邑韩家马帮势力最大了。”
韩家的事倒听说过一二,代邑位于幽冀、呼兰、汾郡三地的交境,这韩家的能量倒不容小视。徐汝愚心想:褚师密绝汉俗、兴胡俗,除去跑单帮的,只有少数私帮能往来平城与马邑之间通商牟利。私帮进入平城的路线受到严格控制,倒是返回马邑,却自由得很。呼兰可以借助私帮将眼线布到中五郡中,而十五郡的各派眼线却渗透不进呼兰。
徐汝愚笑了笑,说道:“十年前,我随家父来过此地,那时也没见曾到韩家拥有这么大的马队。这过去的已有一百多匹马,还有许多没过去的呢。”
“可不是,昨天就听有这次足足三百匹马。这几年来,韩家在天域的买卖越来越大了,这次还上算厉害的,上个月,韩家的车队从平城回来足足有四百辆大车。”
徐汝愚吃了一惊,问道:“这马队在哪里过夜,怕是好几家客栈才容得下这么多人?”
“韩家的马队、车队在城外过夜的,清晨穿城而过,从来不在城中逗留。”
还要再问,有人相唤,徐汝愚道了声谢,就让他离开,吃过薄饼,马队还没有走完,就与店中的食客一起拥在门口张望。
护在马匹两侧的健勇体匀骨壮、纠纠雄武,持的大多是朴刀铁戟之类的重器,暗忖:若有韩家这队人马相助,呼兰要夺马邑可谓轻而易举。
马队过去,护在队尾的是十余骑骑士,穿着半身皮甲,铁矛铁剑铁胎弓分悬骏马两侧,气息微微,都是难得好手。
“韩家武备整饬,关外的马贼一定又避而远之了,快点收拾收拾,跟在韩家车队的后面。”
徐汝愚听有人提起平城与马邑之间的马贼,微微一笑。
旁边一人悄声说道:“韩家便是没有这些护卫,马贼也不敢动他的。”
“就你知道。韩家最忌旁人说他与呼兰有牵连,小心夜里挺尸。”话音未落,却见前面一名骑士勒缰停下,掉头望来,眼中的寒光让人心悸。
徐汝愚低下头来,避过那人的目光。
那人策马过来,停在徐汝愚面前,说道:“你可认识文先生?”
徐汝愚抬头望去,说道:“倒见过几面,却不知他的名字。”
“文先生既然说你与公子有缘,说出他的名字倒不是不敬。文先生乃是平城尉,我韩家能与呼兰做买卖,文先生出力甚多。”
徐汝愚听见有人小声轻唤“文先勇”,偏头看去,却见赵景云站在左手角隅里向自己示意。徐汝愚未料到赵景云会亲自来马邑,心想:说不定有眼线将自己的行程传回江宁去了。微微一笑,转过头来说道:“我倒与文先生也有缘,不知他现在是否潜到马邑了?”
围在周围的食客闻听此言,立时避到一边,看向徐汝愚的眸光多有不屑与忿恨。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文先生让人送来的信中有提及,在下韩止善,你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