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生动的面部。她的外表是北方的,头发朝后扎起来,露出宽广的额头。她的头部让我联想到形状完美、颜色苍白的蛋。她瞪大眼睛看着天使,我能感到她眼中闪烁的兴奋,如同一个孩子,得到名贵的馈赠,却不能完全理解何以如此好运。也许她不应该如此孟浪地对待上帝的侍者,可是她神情专注,透露出动人心魄的欣悦。我想起自己画的天使报喜的草图,并为其笨拙而脸上泛红。
突然传来一阵近乎咆哮的说话声。他一定是从床上悄悄起来的,因为当我转过身时,他正站在门口。那一刻我记住了什么呢?他高高瘦瘦,汗衫褴褛,又长又黑的乱发下面是宽宽的脸;比我第一晚记住的要高,并且有点粗野。他仍睡眼惺忪,发出干燥的汗味。我居住的房间向来喷着橙味或者玫瑰味的香水,而他的则是市井的味道。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相信艺术家直接来自上帝,因而他们和神离得近,和人离得远。直到那一刻,我才改变了看法。
他身体上给我带来的震撼使我的勇气荡然无存。他站在光线中眨眼,然后突然朝我扑过来,将我手里的画稿抢走。“大胆!”当他将我推在一边的时候,我喊道,“我是你东家的女儿,鲍罗·塞奇。”
他似乎没听到,冲到桌前,收起剩下的画稿,口里一直用拉丁语低声咕哝着。“别碰……别碰。”毫无疑问,父亲忘了告诉我们,画家自幼在修道院长大,当他的眼睛注视着东西的时候,便会对声音充耳不闻。
“我没碰任何东西!”我惊恐地喊叫着,“我只是看看!如果你想这里的人们接受你,就得说我们的话!拉丁文是神父和学者说的,不是画家说的!”
我的反驳,或者可能是我流利的拉丁文使他沉默起来。他僵在那里,身体发抖。很难说那个时候我们两人谁更害怕。要不是担心在穿过院子时会碰到服侍母亲起居的仆人,我一定拔腿就跑。仆人中有我的盟友,也有我的对头。安吉丽卡向来以忠诚著称,如果现在我被她发现,谁知道会在家里掀起什么波澜呢。
“请相信我没有破坏你的画稿。”我匆忙说,盼望避免另一次冲突,“我对小礼拜堂感兴趣,到这儿来只是为了看你的工作有什么进展。”
他又咕哝着,我等着他再说一次。过了好久,他终于抬眼看着我。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多么年轻——当然比我要大,但大不了几年;他皮肤白皙,略带灰黄。当然我知道外国人的皮肤与外国的水土有关,我的仆人伊莉拉来自北非,皮肤被当地沙漠的沙子烤黑了。因为佛罗伦萨当时是一个商贸胜地,你能在城里发现任何肤色的人。但这种白皙与众不同,它让人们想到潮湿的石头和阴暗的天空。只要在佛罗伦萨的太阳下待一天,他精致的外表就会枯萎并被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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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的诞生》第一章(4)
他努力使自己停止了发抖,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我为上帝作画。”他的语气像在背诵一段新学到但不完全理解的祷文,“对我来说,和妇女说话是被禁止的。”
“是吗?”我话中带刺,傲慢地说,“这也许是你对如何画好她们毫无概念的缘故。”我朝墙上被拉长的圣母像看了一眼。
即使在阴暗中,我也能感到这些话语伤害了他。起初我以为他会再次攻击我,或者打破他自己的戒律,跟我说话。但他没有,他只是转过脚跟,紧紧抓住那些画稿,蹒跚着走进里间,砰地把门关上。
“你的粗鲁就像你的无知一样糟糕,先生。”为了掩饰我的窘迫,我在他身后喊道,“真不知道你在北方学到了什么!我们佛罗伦萨的画家学会赞美人类的身体,以和上帝的完美相呼应。你在小礼拜堂的墙壁上涂鸦之前,最好先学学这个城市的艺术。”
我带着自以为是的飘飘然,从房间走进阳光里,不管我的声音是否穿透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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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斯的诞生》第二章(1)
“七、八,转身,踏步,摆身……不,不……不,亚历山德拉,你没有听音乐里面的节奏。”
我讨厌我的舞蹈老师。他既矮小又猥琐,像只老鼠;走路的时候,胯间好像夹着什么东西。不过说句公道话,在舞场上他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如蝴蝶般翩跹动人,比我更加妩媚。
为了准备普劳蒂拉的婚礼,普劳蒂拉、我、托马索和卢卡一同参加了舞蹈学习,这使我觉得难堪。需要掌握的仪节太多,并且需要他们来当拍档,否则我们中得有一人扮演男人的角色。由于我身材过高,又是个三脚猫,因而极需要指教。幸好卢卡和我一样笨手笨脚。
“还有,卢卡,你不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你得拉着她的手,引导她绕着你跳。”
“我不干!她的手指都是墨水。而且她比我高那么多。”他大叫着,好像那是我一个人犯的错。
看起来我还会长得更高,至少我的兄弟们是这么认为的。他总是要引起每个人注意,让大家嘲笑身形过高的我在舞台上多么笨拙。
“才不是呢!我和上个星期一样高。”
“卢卡是对的。”托马索从来不肯放过每个可以用言语刺伤我的机会,“她还在长高呢!这好像和长颈鹿跳舞。”看到卢卡笑得喘不过气,他就更来劲了,“真的,甚至连眼睛都像呢!看,那深黑的眼睛上的睫毛多像封闭的树篱!”
这话让人讨厌,可着实滑稽;以致连花钱请来为人师表的舞蹈老师也忍不住笑了。如果这和我无关,我也会忍不住笑起来的,因为他的比喻实在太妙了。当然我们看见过长颈鹿,那是我们城里最奇异的动物了。某个地方的苏丹或者其他人把它当礼物,送给伟大的洛伦佐。得承认的是,虽然我没它高,也没它怪异,可是它的眼睛和我的确实有点像:都是又深又黑,在脸上显得很大,长着如树篱般齐整的睫毛。
要是过去,这样的侮辱一定会把我弄哭。但我长大了,脸皮比以前厚。和姐姐不同,跳舞是很多我应该擅长而没有学好的事情之一。普劳蒂拉的舞跳得如行云流水,唱音乐诗的时候像只百灵;我舞步糟糕,声音像乌鸦,但是翻译拉丁文和希腊语比她和哥哥们阅读得还快。我发誓我能闪电般画好颜色标尺图:草稿上端是发光的金黄|色叶子,随后是赭色、红色,直到赤紫色和深蓝色。
但今天我逃过了进一步的嘲弄。舞蹈老师开始哼起几个音阶,他那小鼻孔颤动发出的声音就像蜜蜂的嗡嗡声和单簧口琴混杂在一起。这时楼下大门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敲门声,老卢###喀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声音如一阵风传进来。
“在这,我的普劳蒂拉小姐。嫁妆的箱箧已经来了。你和你妹妹亚历山德拉得马上到你妈妈的房间去。”
这回我的长颈鹿腿比她的羚羊腿跑得快多了,算是竹竿般身高的一种好处吧。
它看起来杂乱无章。在看到那箱箧之后,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画让人印象深刻。”最终母亲用平静但不容置疑的声音说,“你爸爸一定很高兴。它会给我们的家族带来荣耀。”
“哇——太棒了!”普劳蒂拉高兴得忘乎所以。
我可不这么看,整个东西多少有点粗俗。首先,那装礼品的箱箧太大了,简直和棺材一样。那画本身虽然十分精致,但箱子和装饰品太过造作——没有哪怕一寸空间不贴满金叶——乃至损坏了艺术的愉悦。我对母亲这般好糊弄感到奇怪,但后来我发现她眼光独特,好比受过许多训练的美学家,能够理解雕塑中的微妙之处。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为小礼拜堂请来巴托罗米奥·乔万尼,他更加老练。”她沉思着。
“那也更加昂贵。”我说,“爸爸得很幸运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圣坛完工。我听说他很少准时完成这个,更多的时候是让他的学徒去画。”
“亚历山德拉!”我姐姐尖声说。
“哦,普劳蒂拉,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有多少个女人摆的姿势是相同的。他们显然只是用这个来练习画人物形象。”
虽然后来我一直认为普劳蒂拉在童年时对我十分宽容,但那天看来我的言语确实激怒了她,以致她本能地反击我,所说的一切显得琐碎而愚蠢。
“你怎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啊,就算那是真的,我想除了你,没有人会注意到。妈妈是对的,它很棒!当然,如果它是《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我就更喜欢了。虽然我讨厌那上面扑咬女人的狗,但这些女人都很漂亮,她们衣着完美。前面那个女孩真让人吃惊,您不这样想吗,妈妈?我听说每个巴托罗米奥经手的妆奁,总有个人物是以新娘为原型的。我想最感人的是她看起来像是在跳舞。”
“她不是在跳舞,她正被强暴呢。”
“这个我知道,亚历山德拉。可是你记得萨宾妇女的故事吗?她们被邀请到宴会去,遭到强暴,但她们顺从地接受了。这就是这幅画的意图所在。罗马城的诞生就是以女性的献身为前提的。”
我正在寻思怎么回答她的时候碰上了我妈妈的眼光。即使私下里,她对争吵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们得承认他干得不错。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都是这样的。是的,就算是你,亚历山德拉,我奇怪你怎么没有在画中发现你自己呢?”
《维纳斯的诞生》第二章(2)
我回头去看那个妆奁。“我自己?您看到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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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那个女孩呀,站在一边,和一个年轻男子热切地交谈着呢。我在想她一定对哲学高谈阔论,使那男子神色庄重。”她平静地说。我吃惊地低下头。姐姐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幅画。
“所以别争了,”妈妈的声音清晰且不容置疑,“它是稀有的杰作。我们必须祈望你爸爸的门客能画得有这个一半好!”
“那画家怎么样了,妈妈?”隔了一会儿,我说,“他来之后,还没有人看到他。”
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想起院子里她那个女仆。但明显后者没有发现我。我和画家的偶遇是几个礼拜之前的事了,如果她发现我,我一定在这之前就知道了。“我想他有点水土不服;这个城市相对于安静的修道院来说太吵闹了。他前一阵发烧,不过现在好起来了。在他开始画画之前,得先观摩城里的一些教堂和小礼拜堂。”
我低下视线,以免妈妈发现我眼里闪烁的兴趣。“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啊!”我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在我们的位置,他能更好地观察那些湿壁画。”
其他家庭通常只到一个教堂做礼拜,但我家不同,大家都知道我们朝拜的教堂遍布整个城市。
“亚历山德拉,你很清楚那不合礼仪。我已经为他安排好了。”
谈话已经从普劳蒂拉的婚礼扯开,她坐在床上,对此毫无兴趣。她双手抚摸着那些七彩的布料,时而将它们围在脖子上,时而放在膝盖上,看看它们的效果。
“哦,哦……外衣一定是蓝色的。一定是的。是吗,妈妈?”
我们转向普劳蒂拉,心下各自对她打断我们的谈话表示感激。那些布料确实蓝得异乎寻常,反射出金属一般的光芒。它让我想起画家们煞费苦心地从天青石磨洗颜料、用来给圣母衣服染色的那种深青色,虽然相比之下它稍微暗淡一些。这布匹的染料并不珍贵,但对我来说意义特殊,因为它的名字就叫“亚历山德娜”。
作为一个布匹商人的女儿,我当然对这些东西十分了解,也一直很好奇。据说我五六岁的时候,曾求爸爸带我去那个“味道传出来”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夏天,那地方接近河边的大教堂和广场。染工们建造了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棚屋小区,街道阴暗,充斥着破蔽的房子,其中很多就建在水面上,看上去摇摇欲坠。到处是赤裸着上身的儿童,他们搅拌着染缸,身上沾满从染缸里溅出来的泥浆和色料。爸爸工厂里的工头看起来像个魔鬼:他的脸和上臂被开水烫过,皮肤因结疤而显得枯萎。
爸爸看到他们时有什么感受我并不知道。
尽管如此,那次参观我一定被他们的凄凉景况所感染;因为我长大后,每当想到货仓里的色料时,还会联想起那些大染缸,像地狱中用来煮烫罪人的锅炉般蒸汽沸腾。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说过要去了。
姐姐并没有这阴云般的记忆来遮蔽衣料给她带来的快乐,那一刻她感兴趣的,是这蓝色的布料怎样剪裁才能和她涨大的Ru房相配。我有时甚至认为,就算在洞房花烛之夜,相比起她丈夫的身体,她会更欣赏自己的晚装。这会让毛里其奥多么懊恼呢?我只见过他一次,他看起来结实强壮,是一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