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会来。
哪怕是以太后的身份,以庶母的身份,哪怕是表面的一团和气,都要做到。心里那么憔悴,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呢!
她亲自提着药盒,柔声打破了僵局:“陛下,我给你送药来。你前些日子操劳过度,应该好好滋补一下……最主要的是情绪,只要情绪好了,精神就好了,朝中大事纷纭,还都指望着你呢……”
他冷笑一声:“朕有什么重要的?你冯太后什么都能处理,有没有朕,算得了什么?”
她缓缓的:“陛下,如果你认为我插手不妥,我也可以随时收手,你是知道的!”
“哈,冯太后,你这是在威胁朕?”
她的声音还是十分温和,十分诚挚:“陛下,请别这样说。你知道,我们都希望北国变得更好,更强大。我就算不在台前,也会支持你……”
“哦?你冯太后,还真是宽容大度,母仪天下。也难怪,我们北国离开了你,天都要塌下来了。”
芳菲还是没有生气:“我们至少该想想宏儿……陛下,有些事情,我以前的确做得不好,可是,我希望,以后,我们的关系能够真正融洽一点儿……至少,别让宏儿忧虑,那么小的孩子……”
“你也知道是那么小的孩子?你冯太后所做的一切,考虑过他么?”
“不考虑他,我这一次就不会出面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5
弘文帝勃然大怒:“好,你冯太后顾全大局,高瞻远瞩,拜托你离开点,我不需要你来看……出去!出去……”
三句话不到,弘文帝又是歇斯底里。
芳菲有点怀疑,他就像罗迦死前的症状,精神不济,暴躁易怒。忽然想起,他今年已经三十五岁还是三十六岁了?
她心里一震,竟然站在原地,也不回答。
“怎么?冯太后还想留下来?你留下来做什么呢?朕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妃嫔服侍……你能做什么?”
她还是心平气和的:“我知道有各位娘娘的服侍。今天,我只是来看看,开个药方而已……”
“有的是御医,你装什么好心?你是看朕到底会不会死吧?”
芳菲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出去!”
语气一如对宏儿。
可是,她是冯太后,不是小孩子。
“冯太后,请你出去!以后,再也不许来看朕了!”
“陛下……请别这样!我只是希望你好起来……希望你身子康复……”
弘文帝喘息急促,迎着她的目光,神情竟然有点儿狰狞:“冯太后,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越来越讨厌……朕有时真的觉得,你像吕后!”
吕后??!!
芳菲如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身子都差点儿摇晃了。辛辛苦苦,殚精竭虑,换来的,竟然是一句吕后。
吕后家族横行,安插自己的父兄,妹夫,亲族,侄子……朝野遍布吕家的势力!
自己呢?
自己孤身一人,形影相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所启用的一干汉臣文人,哪一个是自己的远亲外戚?
纵然如此,弘文帝也怀着如此的警惕!
其实,自己不过只有他!
只有他!
只有宏儿而已!
她垂下头去,许久都没有说话。
大不了痛哭一场6
弘文帝嘴巴一张一合的,本来还要继续咆哮,心里那么长久的压抑,郁闷,悲苦,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安慰,得不到天伦之乐的痛苦……这些,非要发泄出来不可!要狠狠地冲她发泄,而且,也只能充她咆哮!
其他的,还敢说给谁听呢!
却见她头低下,双手也垂下,扭着,几乎如宏儿一般,惴惴不安。
那么强悍精明的冯太后,忽然就像个小孩子,低眉顺眼,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也不敢还手。
他喘息着,骂不下去了。
好一会儿,芳菲才转身就走。
“冯太后……芳菲……芳菲……”
她停下来,淡淡的:“陛下,是你太贪心了。你还记得我们的一年之约么?”
弘文帝心里一震,腾地坐起来。
“只有三个月了,你都等不及。陛下,是你自己放弃的!难道这也是我的错么?你在蹉跎岁月的时候,我在北武当,难道是在风流快活么?你痛苦的时候,我就很好受么?”
“!!!”
“现在,你儿子成群,妃嫔成群,你却还要我不顾道德人伦,不顾自己的名誉身份,跟你苟合偷情?陛下,你现在还能不顾一切,力排众议,让冯太后变成冯皇后?”
弘文帝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还是十分轻柔:“陛下,我们都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人了,何必再拘泥于这些男女私情?把一切都抛开,按照我们本来的身份做事,难道不好么?”
“!!!!!”
“如果你不放心我,我愿意撤手,李冲,王肃、李奕这些人,他们随时会向你效忠,只要你按照对国家有利的方向走就行了……至于我,其实,不过就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而已……我早就察觉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你反倒会放开手脚重用他们!”
“!!”
大不了痛哭一场7
“而且,现在你还有许多儿子……”她犹豫了一下,想起那句“吕后”的评价,锥心的刺疼,低声地:“当然,这些孩子中,也许,还有资质远远胜过宏儿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废黜宏儿……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希望宏儿当太子的……也许,他就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王,一个普通的封地,庸俗无为地过一生,不必有太多的责任和远大的报复,也没有压力,才更加幸福……”
弘文帝目眦尽裂,心如刀绞。
是自己先伤她!
有吕雉,必然有戚夫人。
儿子多了,不可能一丝一毫也不觊觎那个皇位!这是皇家的天性使然,你不防备我,我也会暗箭伤你!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来不可能有皇家子弟,真正骨肉相亲,一团和气,团结一致的!
这是不可能的!
隔着许多女人的肚皮呢!
岂能真正血脉相亲!
就如刘邦,最后不一直希望让戚夫人的儿子做太子么?
难怪,这些年她总是不乐意让宏儿回到平城——不愿意让他太早,太深切地,把太子之位,在自己思维里扎根,以免某一日,从高位跌下来,轻则身败名裂,重则性命不保。
甚至,不希望他太过认为自己是太子!就连唤他也是不一样的:宏儿,宏儿!
甚至不怎么在慈宁宫让他穿小太子的衣服,都是便装的,一般孩子一般。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冯太后,从未真正认为宏儿的地位,牢不可破过。
岂能忽略?他的太子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是弘文帝最最炽热的时候,做出的决定。
情浓时,一颗心挖出来都愿意;
情淡的时候呢?
母凭子贵,其实,何尝不是子凭母贵?
商纣王,甚至还是凭借母亲的正位受宠,才能做皇太子登基的。
大不了痛哭一场8
他伸出手,想拉她:“芳菲……芳菲……”
她竟然没有挣扎。
就站在原地,任他拉住自己的手。
一时,竟然有点儿恍惚,就如在太子府的那些日子!就如宏儿出生的最初两年,那些甜蜜温馨的日子。
“芳菲……是我的错……是我……”
她的声音也有点儿恍惚:“陛下……我也很痛苦……男人再痛苦,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女人,她们会服侍你,讨好你,给你生许多其他的孩子,而且,正大光明,无人谴责……难道,你宠幸其他女人的时候,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难道,你看着儿子们一个个地生下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她在解剖他;他也在解剖自己,犹如解剖一只青蛙。
一个男人,从一个一个的女人身上下来,然后,一切的错误,反倒变成了自己的!
她惨笑一声:“是,你们都说是我在逼你。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让你等几年么?难道这几年,我自己不也在等待?……陛下,你太贪心了……也或许,是我要求太高太高了……你知道米妃来问我要米贵人儿子的封赏,我是什么感觉?她还指望,太后不偏心,公平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孙子’呢……”
孙子!
自己生的儿子当孙子!
以保全可怜的贞洁,可耻的名誉。
“芳菲……芳菲……”
他只能喊出这两个字,喉头彻底被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如一只穷途末路的兽。
死刑已经开始,一刀已经挥下来。
是她的,也是自己的。
二人,都是死刑,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而且,这样的话,也是她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肯这样掏心掏肺了!
此后,才真正是政治合作伙伴了。
大不了痛哭一场9
“陛下,你知道,我的政见,看法,其实,完全取决于你支不支持。如果你防备我,希望我收手,请你明言,而不要再这样冷嘲热讽,旁敲侧击!就算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斗胆向你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
“芳菲……芳菲……”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喊她,只求软弱的挽留——不知道是要留住自己的青春,还是想留住不堪回首的天伦之乐——
“芳菲……都是我错,是我的错……”
他溺水了,就连分辨,连挽留都没有办法。
她的手是放开了的!
彻底放开,不会再拉他一下,就如自己之前,先放了手!
芳菲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停留。
直到门轻轻打开,又关上,弘文帝才猛然跳下床来。桌上,放着她的药盒,揭开,还冒着热气。
就如一个人的前半生,就如一段快要过去的感情——热气散尽,一切不再。
而芳菲,她竟然还记得那一个一年之约!!
他都忘了——在那个儿子生病啼哭,赵立却请不回她的夜晚,他就彻底忘记了!愤怒之下,破罐破摔,越走越远。
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在纸醉金迷,在绝望放荡里,已经回不了头了!等到瓜熟蒂落,等到烽烟四起,才明白,这一场噩梦陷入太久了,一切的凉薄,形如自己的祖先,形如历代的帝王!这才明白,为何会有不公平——就如父皇的不公平,连一些孩子的面容他都想不起来!
就如神殿摔死的两个小王子,父皇连哀悼自己难产死掉的孩子,也不曾过多为他们哀悼!
凉薄,原来是父子传承的!
他颓然靠在门上,喘息着,眼前一团漆黑。
人生,失之毫厘,便差以千里。
无数的人都在错过,又有什么办法呢?
夕阳,落在天边,要坠不坠的。
大不了痛哭一场10
夕阳,落在天边,要坠不坠的。
宏儿已经被赵立等护送回去。芳菲一个人走在山间小道上。北武当的仲夏之夜,天际高远,云彩浓艳,流淌的瀑布,缎带般的山涧……每一处,都是风光绝佳。
她往前走了很久才停下来,坐在一块几乎算得很丑陋的大石上。
抬头看时,才发现这是通往罗迦陵墓的路——只隔着十几丈远的距离。但是,她没有走近。好多年了,再也不曾走近过了。
为先帝守陵的太后,竟然不敢真正去谒见先帝,驻守洒扫。
那么强大的屈辱——于罗迦而言,那是屈辱么?
可是,罗迦呢?他不也有过小怜,张婕妤?甚至以前的那么多妃嫔,那么多儿子——为什么男人就不是屈辱呢?
弘文帝也生了那么多儿子,那么多女儿,为什么他们可以和别的任何女人生儿育女,鱼水欢乐,事后,不但他们自己不觉得耻辱,而且,世人也不觉得耻辱呢?
只有女人耻辱!
只有女人觉得女人是耻辱的!
所有人都为弘文帝不平,自己呢?
世人对女人的要求,何等地苛刻!
她忽然愤愤不平,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谁知道一个女人的艰辛呢?
罗迦在责备自己,群臣在指望自己,弘文帝在警惕自己,儿子,要依赖自己……自己呢?唯独为什么就是没有自己呢?
自己的这一生,比之弘文帝,何止艰难百倍?
就因为自己一直隐忍,一直苟且偷生,所以,他便可以大摇大摆地,做出比自己更加痛苦的样子——让自己觉得亏负他!
其实,到底是谁亏负了谁呢?
她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甚至连哭泣,都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犹如一只见不得光的地老鼠。
人生有什么了不起呢?
大不了痛哭一场!
哭过之后,还不是明日复明日,日子要过路还长。
————PS:今日到此。周六一早更新。
皇帝太子1
两日之后,弘文帝宣布痊愈,着手处理政事。
在回平城的头一日,再下一道诏书,册封小太子为皇帝太子,同时,太子太傅京兆王另赋要职,由冯太后推荐的能臣中书令李冲出任太子太傅。
诏书一出,众皆哗然。
太子太傅由李冲出任也就罢了。
皇帝太子——这个实在太离谱的词,把大家都雷住了。这还是个新名词,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