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诗经•;卫风•;淇奥》
淇葭每旬日必往北苑定省王太后,往昔若非节庆便独自前往,如今再去均带婉妤同行。这日自北苑出来乘舟回城,因天色晴好,水面风平浪静,淇葭便命减慢舟速,让婉妤欣赏沿途美景。
彼时婉妤风寒初愈,见这青山碧水,十里秋荷,顿感心中愉悦,与淇葭并立于舟头,顾盼间神采飞扬,言笑晏晏。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有一缕乐声自前方右侧水曲湾畔隐隐飘过。那乐声似笛非笛,似箫非箫,但悠扬清越,曲调婉妤似曾相识。
婉妤着意听了片刻,手指乐音源头问淇葭:“那是何处?”
淇葭未答,但命随侍的内小臣:“转往菡泽。”
内小臣一愣,只疑自己听错,试探着问:“菡……泽?”
淇葭点点头。内小臣这才躬身领命,随即让舟子改道往水曲处。
那是一片绿竹猗猗的河洲,四周荷叶连天,三五鸥鹭不时掠水飞舞。河洲之上筑有一座简朴院落,小扣柴扉,左右修竹,若隐士居所,然不合时宜的是,门前有两列禁卫,握枪持戟,严阵把守。
舟泊于湾畔,禁卫上前查看,见是宫中人,便退后数步躬身行礼。淇葭朝内小臣示意,内小臣心领神会,上前对禁卫道:“妤夫人得王后许可来此探望兄长,请诸位开门相迎。”
婉妤闻言一惊,看向淇葭。淇葭颔首:“你哥哥太子引瑄便住在这里。”
禁卫略有些迟疑,但在内小臣催促下终于开门,请她们进去。
淇葭让婉妤独自入内,婉妤却又踟躇,因她与嫡兄引瑄并不熟识,一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此前全然无准备,亦不知见到他后该说什么。迁延再三,才低声问淇葭:“姐姐可否与我同去?”
淇葭便微笑道:“你们兄妹久别重逢必有许多话要说罢?我是外人,在你们身侧恐会令他有顾忌,未便畅谈。”
婉妤欲言又止,半晌后道:“姐姐还是一起去罢。我与他本无隐秘事要谈,若我独往,日后人问起,只怕倒会生疑。”
淇葭觉此言有理,叹道:“还是妹妹心细,这一层倒是不可不防。”遂命其余人等在外等候,自己带了一二内人与婉妤一同进去。
依乐声寻去,绕过两重屋舍至后院,但见翠篁蓊郁,绿竹成荫,其间有一小径,曲曲地蜿蜒向竹林彼方。淇葭牵着婉妤手循着这曲径穿行于竹林,乐声亦越来越近。须臾,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原来竹林之外又是河洲临水处,天水相接,景观开扬。一位着素白深衣的男子坐在岸边奇峭礁石上,双手持一支新竹制成的篪,微仰首,闭目吹奏。眉间舒展,唇角含笑,他神态安闲,临水凭风,似怡然自得。
婉妤默看许久才缓缓过去,轻声唤他:“大哥。”
篪音暂停,那年轻男子睁开眼睛,待看清婉妤模样,他按下手中乐器,温和地对她笑:“七妹妹。”
________________
注:篪为古代乐器,竹制,横吹,吹孔在上,按孔不与吹孔在同一平面。
________________
婉妤欲行大礼,引瑄忙道:“妹妹不必多礼。”一壁说着,一壁自礁石上下来,以手相扶,“七妹妹来樗,我亦听说过,却没想今日竟能相见。”
婉妤低首道:“我已入樗年余,如今才来见兄长,还望大哥原宥。”
引瑄轻叹:“妹妹说哪里话。你嫁到这里,恐怕也是为我所累。身居樗宫,势必有许多难言之苦,如今来探我,也必殊为不易。倒是为兄有愧于妹妹。”
婉妤想起出嫁之事,不禁双目微红,只得再深垂首,不让引瑄看见眼中泪意,另寻话题道:“我离沈时父王反复叮嘱,要我向樗王进言,许大哥归国。无奈这一年来我却并无与樗王独处的机会……但日后我会设法面见樗王……”
“不必。”引瑄和言打断她,“妹妹若不获宠于樗王,倒是好事。侍君如伴虎,且那樗王……我不想见你变为第二个婧妤。”
婉妤听他提及婧妤,有心问他是否知道婧妤死因,但忽地想起淇葭等人尚在一侧,便咽下此问,转而言道:“哥哥请宽心,樗国大臣也就你之事常向大王进言,今年正旦,浥川君还向大王递呈了一封宗庙神官的上书,众人联名,请释你归沈。”
“浥川君这样做,徒增樗王怒气,于他自己大不利。” 引瑄又是一叹,“那日以后,他被樗王禁足数月,不许他再来探我,他还几经周折遣人传信,要我安心,说将来必会再寻良机向樗王进言。”
婉妤回想浥川君那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略有些感慨:“浥川君貌甚文弱,没想到竟会这般仗义。”
引瑄颔首道:“他秉性纯良,幼时居于幽篁山淡泊度日,后得以封官晋爵,亦不为名利所缚,竟能保其赤子之心始终如一。为我仗义执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一线希望,不惜触怒樗王……我此番入樗,能结识他这良友,于我是一大幸事。”
说完此言,引瑄凝视婉妤,复又呈出一丝浅笑,道:“但浥川君之事不可效仿。即便妹妹日后有面见樗王的机会,亦毋须为我进言。”
“为何?”婉妤问,“哥哥可是担心我因此触怒大王,于我不利?”
引瑄答道:“因我本无意归国,那日哭拜导致的后果在我意料之中,惟未曾想到父王会再送妹妹入樗。妹妹已为我所累,又何必再为我的事为自己招来无谓是非。”
婉妤大为讶异:“哥哥无意归国?”
引瑄点点头,目示东南方,怅然道:“归去又如何?早晚要面对一场同室操戈的杀戮。”
婉妤一愣:“这又从何说起?”
“我这储君之位如何得来的,妹妹亦曾耳闻罢?” 引瑄问。
婉妤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引瑄虽是沈王嫡长子,但沈王却更宠爱妾妃淑夫人所生的第四子弘珀,为此迟迟不肯立太子,于是王后与淑夫人各自拉拢大臣,私结党羽,宫廷内外明争暗斗十数年,两派势如水火。最后王后一派权臣于先王忌日跪于宗庙前,在万千臣民围观下高声说嫡庶之别在于辨上下,明贵贱,质问沈王不予嫡长子储君之位,且待公子弘珀与嫡长子一般无二,以致嫡庶相乱,尊卑无序,何以令天下。臣民均以为然,纷纷附和,沈王见立嫡长子乃民心所向,这才终于下定决心以引瑄为储。
而王后与淑夫人的争斗并未因此结束。淑夫人命人监视太子行踪,常在沈王面前攻讦太子,劝沈王废引瑄立弘珀,而王后自然对她恨之入骨,一面继续拉拢权臣保护引瑄,一面频选美女献给沈王意欲分淑夫人之宠。淑夫人更是不快,某日在宫中宴集时公然对王后不敬,出言顶撞,王后忿忿回宫,对宫人道:“我儿即位之日便是她与她那孽种五马分尸之时!”
淑夫人听说后自是又惊又怒,哭诉于沈王,沈王只安抚她说这只是王后气话,当不得真。而淑夫人忧惧之下更坚定了夺嫡之心,越发变本加厉地干政弄权,培植党羽。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连四方诸侯国都知晓了,皆道如此看来以后沈国势必会有一场内讧恶战。
“大哥是担心真与四哥兵戈相向,所以索性避于这里不回去?”婉妤由此问引瑄。
引瑄淡淡一笑:“这不算是个好处所,但我也想不出除了这里还有何处是我可避于其中,而父母无法把我寻回去的。”
婉妤蹙眉再问:“你甘心让出储君之位,连大王也不做了?”
引瑄应道:“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此三乐,而王天下不在其中。”
此刻但听一旁有人诘问:“太子知君子有三乐,却又知诸侯有三宝么?”
引瑄与婉妤转首一顾,见说话者是淇葭,她正缓步走近,看着引瑄,神情冷淡。
引瑄未见过她,且她身着便服,引瑄一时猜不出她身份,便微有些诧异,但随即温雅如常地朝她欠身,道:“愿闻其详。”
淇葭道:“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无土地则无以立国,无人民则无以存国,无政事则无以治国。诸侯职责便在于佑民护国,故为人君者莫不以此三者为宝。何况君子不素餐,太子既为储君,身受万千臣民奉养,理应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勤政爱民,护卫疆土。如今太子因一时忧虑,竟视弃天下犹弃敝屣,避于他国,虽通河滨而处,吹篪作乐,但却又真能终身訢然,乐而忘天下么?”
引瑄答道:“君子得志,确应行天下之大道,泽被于民。但推行大道应出于本心,静心而为,不宜掺杂诸多外因。若起因不纯,事绪繁多,便会心乱,心乱则忧患生,忧患增自身亦难保,更遑论佑民护国。古时圣人,往往先修身立德方去扶助他人。而今我自己只是个无德无能的庸人,未及修身齐家,自不敢奢谈治国平天下。”
“太子岂非太过谦?”淇葭凝眸视他,道:“太子丰神秀澈,骨相清奇,原不是凡俗之人,且广读圣贤书,多才善辩,定可如古之君子,明足以察奸而仁义行之,智足以面事而谦顺处之。家国纷扰,太子稍加周旋,未必不能妥善消除,若一味避于此处,不能居仁心,行正义,膏泽下于民,便是自弃,岂不可惜?”
“居仁心,行正义……” 引瑄沉吟,忽又浅笑问淇葭,“依夫人之见,何为仁义?”
淇葭道:“仁者,人也,源自人性,亲其亲者为重;义者,宜也,事事合宜,尊贤敬德为重。中正而和乐外物,兼爱而无偏私,此即仁义之意。”
引瑄微笑道:“夫人所言自是不错,但颖慧若夫人,岂会不知此乃庶民之仁义,而非诸侯之仁义?”
“哦?”淇葭微蹙眉,“我不知仁义尚有庶民与诸侯之别,请太子赐教。”
引瑄从容道来:“夫人一定听过此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道与盗跖之道原无二致,凭空推测到室中藏有何物,此即圣明;率先入内,此即英勇;最后退出,此即义气;知行窃时机,此即智慧;事后均而分之,此即仁爱。天下没有不具以上五点却能成大盗者,而通晓这些盗跖之道的诸侯则会被称作有道明君。夫人所说之仁义是这些圣人明君给天下人制定的,旨在教化人心,矫人行为,却不知他们在宣扬仁义之说时已将仁义一同盗走了。而今圣人诸侯言必称仁义,但此仁义的推行,只会失其诚信,且还会被弄权逐利之徒用作谋取权利的工具。名为推行仁义,实则仿造仁义,无异于弄虚作假。但凡成就了美名,也就有了作恶的利器, 其后便是利用民心继续争夺名利,何谈膏泽下于民!”
淇葭垂目听到这里,又深看引瑄一眼,道:“太子此言似隐有所指。”
引瑄执篪后退一步,躬身道:“非也。引瑄自幼所受教育,无非仁义之说,圣人之道,如今略有些感触,所以胡乱说出,并无深意。”
淇葭颔首,道:“太子不屑于仁义之说,圣人之道,耻于争名逐利,故即便无争储之事,亦无意即位称王?”
引瑄淡笑而不语。淇葭复又问:“太子必定视名利福禄为万恶之源,故愿一一舍去,清静无为,避世而居?”
引瑄未立即直答,但说:“世人所尊者,无非富贵、长寿及善名;所乐者,无非安适、美食、华服与声色。若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则大忧以惧。对所爱之物,都全力争夺,拼死竞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说此即世间至乐事,我却看不到其乐所在。此前夫人曾提及,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而此言后尚有一句:‘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再观今之诸侯,只怕宝珠玉者较多罢,常为一己私欲,频频交兵争霸,为此累军民,损国力,乃至生灵涂炭。可见名利确为乱世之源,错以权位珠玉为宝,招致灾祸是迟早的事。故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耽于名利福禄,倒不如一一舍去。人若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太子此说,倒与尧遇封人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淇葭道,“昔尧巡于华,偶遇一守卫疆界的封人。封人先后祝尧寿、富、多男子,尧皆辞而不受。封人遂问,此乃人之所欲,你为何不受。尧答说,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此三者,非所以养德,故辞。封人便道,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天必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则将财物与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古之圣人,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寿延千年而厌世,便乘云归去。如此寿、富、多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太子身为储君,此乃天降大任,亦是天授福泽,当兼善天下,泽加于民。一旦即位,行事便主动,不争之利可与民享,不齿之道可思变更,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