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朕糊涂了,严实,快给朕拿件朴素点的衣裳。”
“不用劳烦严公公了,我备下了。”明泉的衣服再朴素也是公主规格,走在街上和出巡差不多。
“灰色的?”她皱眉。这灰仆仆的颜色连冷宫最年长的宫女也不曾穿过。
“不错,所有颜色中属它最朴素了。”
明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突然又道:“庙会有卖花的么?”
“自然有。”
“严实,去长庆宫宣安莲,让他穿最朴素的衣服过来。”
“是。”严实立刻往外跑。
“等下,”明泉重复道,“只是宣他过来。”她特别加重了‘宣’字的读音。
“奴才晓得。”严实一溜烟跑出去。
斐旭将衣服交给她,“请皇上更衣。”
明泉无奈地接过来,“斐帝师亲自挑的衣服,朕一定赏脸。”明天就向全国下道禁令,所有染坊禁止染灰色布料。
“谢皇上赏脸。”
明泉假笑着进去。等出来时,安莲已到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警戒地看着她,比面对猫的老鼠还紧张。
“安、侍臣……这样可以吗?”明泉上下打量他。同样的灰衫穿在他身上更突出了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孔和丝绸般顺滑的黑发。
斐旭笑出声,“皇上是问安大人你穿得可不可以?还是问我们安大人的打扮可不可以?”
明泉回味了下先前的话,的确有歧义,“朕是说……”
“皇上一定是问安侍臣自己穿得好不好看,”斐旭打断她的话,“女为悦己者容啊,安大人,皇上毕竟是女子。”
“你不是说朕是天子,不能论以凡俗吗?”她边笑边狠狠瞪他。
安莲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一下,又移开,淡然道:“皇上气质恬然,很适合。”
明泉俏脸微红,不自然地转头催促,“斐帝师还不带路?”
“臣遵旨。”他暧昧地朝他们眨眨眼,“皇上请,安侍臣请。”顺便将想跟上去的小厮拉到身后。为了防止皇上下次再说出“我要你……”这种危险的话,[奇+書网…QISuu。cOm]他决定不惜代价撮合两人。
出了东昭门,东行十里,便是福隆寺,也是京城最有名的两个庙会之一。斐旭披着件遮头盖脸的大氅,驾着马车混迹在结伴络绎的人群中,渐行渐缓。
明泉将窗帘掀起小角,深吸了口气,喃喃道:“这就是宫墙外的生活。”花、油、烟、汗臭等在空气中混合成一股独特的味道,光闻着,周身就有种暖洋洋的亲切。
“少爷,我想吃糖葫芦。”安莲的小厮如意掀起布帘,讨好地笑着。
明泉明显感到安莲询问的目光落到自己脸上,笑道:“今日出游,无君无臣,只求尽兴。”
“多谢少夫人!”如意吐了吐舌头缩回头去。
明泉双颊顿时一烫,尴尬地把头伸到窗外,让夜风冷静冷静。
“如意自小顽皮,请皇上见谅。”安莲温和的嗓音如一湾清水,即使在喧闹华市,依旧纯净高雅地独自流淌。
“说了今天无君无臣,”她娇嗔着回头,恍然语气好似在撒娇,连忙咳嗽一声道,“叫我染天吧。”明泉是她的封号,染天是她的字。
安莲浅笑道:“好。”
只听吁得一声,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帘布再次被掀开,斐旭别有深意地眨巴着眼,“要不要绕一圈再回来?”
明泉嘴巴横拉,“朕……我亲自驾着你溜一圈?”
“不必客气,染、天、姑娘。”斐旭忍住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明泉一个箭步跨出车厢外,推开斐旭伸出搀扶的手,自车上一跃而下,贪婪地望着四周,仿佛要把眼前一切都收入眼底。
“这家客栈很破。”如意撅起嘴。
安莲道:“对面这家的糖葫芦不错。”
如意怪叫一声,撒腿不见影了。
“中隐隐于市,慕流星还是有几分头脑。”明泉抬头打量这栋三层高,墙壳班驳的旧房子。扬在门前的旗帜黑黄难辨,隐约有个归字。门前两边堆着几堆木柴和石头,灰尘毛茸茸得一地,靴子踩在上面轻得发不出声。
斐旭古怪地看着她,“听说他是盘缠不够才屈就在此的。”
明泉一楞,摇摇头,“傻人有傻福。”
客栈的掌柜站在门里观察他们许久,这时才迎上来,“客倌打尖还是住宿?”
斐旭塞了几个铜板在他手里,“来看朋友。”
“原来是第十公子,这边请。”掌柜热情地弯腰带路。
帝师?第十?有意思。明泉负手跟在后头。
进了店里,才发现这时的客人还不少,闹哄哄的硬把不大的内堂挤了个人山人海。
有几个大汉喝得兴起,干脆露了个膀子在衣服外头,抓起酒坛干得乒乓作响。多数人都悠闲地翘着小腿,支着胳膊,不时小声说几句,然后又大笑开来。
菜肴烧酒的浓烈气味像海浪般一袭一袭地涌来。
“喂,小姑娘,别碍着爷的视线。”一个大汉将光着的膀子朝明泉他们一挥,呷着嘴巴道。
安莲与斐旭眉头同时一皱!
明泉已笑着拱手,径自朝靠楼梯最不起眼的空桌走去。
斐旭与安莲紧跟着在她左右坐下。
“客倌要来点什么?”店小二迎了上来。
明泉用食指堵住鼻子,身子稍稍后仰,“你们这里有什么?”
店小二大概也察觉身上汗臭与油烟味太重,所以退了两步,靠到斐旭身边才道:“一等馒头二等牛肉三等花生四等烧酒,客倌头次来,先得尝个二锅头!客倌下次来,不喝花雕不想走!”
“四碗大碗茶,一碟花生一碟牛肉。”斐旭严肃道,“绝对不要任何和酒有关的东西。”
店小二张口还想说什么,斐旭已推着他朝厨房走,“记得,酒酿丸子也拿远点。”
明泉无辜地看着他:“朕很想尝尝民间的酒呢。”
“这世上只有月下酌才能称之为酒。”他的表情很真挚。
“是么,可朕更喜欢斐帝师上次带来的烧酒。”
斐旭朝安莲眨眼,“染天姑娘很喜欢王越家的烧酒呢。”
桌下,明泉狠狠踩了他一脚!
“独醉无味,兴起酒友。”安莲清雅一笑,顿时吸引店内一众目光。
斐旭的银发虽藏在大氅里,但清俊的容颜却是藏不住的。一桌三人,男俊女秀,引得旁人目光留连不已。
“少爷,少夫人。”如意蹦蹦跳跳地拿着四串糖葫芦跑进来,“你们尝尝,很好吃的!”
“坐下吧。”明泉指着对面的座位。
“客倌,四碗大碗茶……一碟牛肉……一碟花生……还有什么需要的?”店小二把东西端到桌子上,抱着托盘退到一边陪笑脸。
斐旭塞了两个铜板给他,“先这么着,不够再点。”
“好咧……”店小儿喜滋滋地拿着赏钱跑到其他桌去了。
如意端起碗喝了一口,赶紧呸了一声,“真难喝。”他的声音有些尖锐,明泉立刻感到四周几道目光从好奇变得不善。
“如意。”安莲轻唤了一声。
如意知错地低下头去。
明泉把花生和牛肉各夹了一样在嘴里,尝了尝,放下筷子,“既然该吃的都吃了,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那位朋友吧。”她起身上楼。
如意可怜兮兮地看着安莲。
安莲淡着脸没说话,和斐旭一起跟着上楼。众人追随的目光直到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才意犹未尽的收回。
他们到了二楼,发现明泉正歪在楼梯口等着,身边还站着阮汉宸。
“阮大人真是神出鬼没,阴魂不散啊。”斐旭皮笑肉不笑地呛声。
阮汉宸连眼皮都没抬。
“由他护着你们去庙会朕也放心些。”她对安莲道。
如意脸上顿时拨云见日。
安莲淡然一笑,“谢染天姑娘。”
“谢染天?”明泉扑哧一笑,“这个姓氏也很别致。”
“现在可以去看朋友了吧?”斐旭插嘴道。
“带路。”明泉对着他板起脸。
阮汉宸木然地看着安莲,“安大人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吧。”
“你就是皇上?”
明泉推开门,一张白嫩的娃娃脸倏地凑在她鼻尖,四眼对视。
她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你就是慕流星?”
他啧啧地绕着她走了一圈,叹道:“原来公主真的很漂亮。”
明泉莫名其妙地看向斐旭。
后者咳嗽一声,“他很喜欢听说书。”见她还没明白,又解释道,“故事里的公主都很漂亮。”
明泉回头,把慕流星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许久,道:“你真的是雍州总兵慕流星?”
慕流星睁着圆滚滚的大眼,乖巧地点点头。
“记得提醒朕明天把范拙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剥下来。”明泉忿忿道。吏部每年怎么做考绩的?一个姜有故这样的吏部侍郎也就罢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活宝似的雍州总兵。
“范老头人很好啊,”慕流星疑惑地眨着眼睛,“前年回京述职,他还要把女儿嫁给我呢。”
明泉低声对斐旭道,“今晚就办。”
“范尚书为官多年,素无劣迹,皇上无缘无故一夕罢黜,怕会寒了天下青紫们的心啊。”斐旭找了把椅子坐下。
她其实也就说说气话,范拙在朝中声势虽比不上安、连两党,到底也有几分底蕴。动他也非朝夕可定之事,何况她的理由委实有些可笑。
“罢了,”她坐到另一把椅子上,“你先说说和阿修巍巍的事。”
慕流星一拍桌子,怒道:“他是个狗屁混蛋!下贱!人渣!”
“流星。”斐旭警告地瞪他一眼。
“本来就是!沐可安娜原本是鲁卡皮的未婚妻,可他居然找人活活打死了鲁卡皮,还把沐可安娜强抢去!”慕流星双目赤红,随时喷出火来,“还对她做禽兽不如的事情!他、他……”
“他和鲁卡皮交情不错。”斐旭在一边解说。
“所以在婚礼上抢了阿修巍巍的新娘?”明泉抱胸睨着他。
“我没有!”慕流星激动地跳起来,“虽然我是去了他的婚礼,可是我根本没见到沐可安娜!一切都是他设的陷阱!”
明泉想了想,道:“沐可安娜什么来历?”阿修巍巍这个人她虽然没见过,但能被称为阿修西达的继承人肯定不会因为感情就失去理智,得罪手握兵权的一州总兵。除非有更大的好处。
斐旭朝她赞赏一笑,“是雍州总督纪鄹与狄族女子的私生女。”
“未得礼部核批,大宣四品以上官员不得与他族通婚,可有此律?”纤细的手指敲了敲茶几。
“有,”斐旭道,“但荣锦三年,他因元配早殇,膝下犹虚,所以递了述罪折子,恳求沐可安娜入纪家族谱。先皇罚了他半年俸禄,准了。”
“哦。纪鄹的背景呢?”
“纪鄹进士二甲传胪出身,”斐旭顿了下,缓缓道,“是高阳王的表娘舅。”
“子修哥哥的表娘舅?”明泉点了点头,“如此,朕明白了。慕流星,明天你就去刑部投案。”
慕流星急问:“那沐可安娜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沐可安娜的婚事自有她父亲做主,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我不!”慕流星气冲冲地死瞪她,“你不救沐可安娜,我自己去!”
“慕流星,最好记住你的身份!”明泉也动了气,“顺便也记住朕的身份!”
“皇上!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皇上身为天下人父母,难道要袖手旁观吗?”
“正因为朕是天下人父母,所以更要考虑到天下人的利益!沐可安娜无论如何已算阿修巍巍的新娘,难道要朕置天下安危于不顾,为她一人与整个狄族为敌,点燃两国战火,祸延无辜百姓不成!”
慕流星嘴唇剧烈抽动着,注视她的眼眸从明亮转为黯淡。
似乎连空气都感染了他的忧伤与愤怒,凝结而沉重。
斐旭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流星,你该学着长大。”
“用朋友的鲜血吗?”他猛得甩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呐喊:“我不接受!”
明泉眼睁睁地看着他甩门而去,郁闷道:“他……居然敢甩朕的门?”
“是客栈的门,皇上。”斐旭下意识帮慕流星解释。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朕考虑在刑法中加一条不得甩门,以正我大宣礼仪之邦之美名。”
“皇上不如下令大宣境内从此废除门而改用窗。”
“取笑朕?斐帝师不怕朕拿慕流星开刀?”
“皇上是名君。”
“也是女子,”她认真地说,“度量有点狭小的女子。”
“我会劝他流亡别国。”
“你对他的关心非同寻常哦。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刻意讨好……朕曾以为这样的词永远不会用在你身上。不过这几天为了慕流星,斐帝师破戒甚多。”
“世事难料,谁能保证永远。”
明泉步步进逼,“朕是在好奇原因呢,斐、帝师。”
斐旭露齿一笑,“因为他是我的弟弟……亲弟弟。”
“好理由。不过他明天还是得去刑部。”她脸上云淡风清,心下却是暗潮汹涌,慕流星居然是斐旭的亲弟弟?!世事还真是难料。事情也更加棘手了,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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