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阁下追求的就是完美主义了。”
男子朗声一笑,说道:“LAVAZZA先生不问手段,但求结果是完美的。小姐真是博闻强识啊,在下佩服。”
“彼此彼此。”女子的笑容好像淡淡的夜来香,神秘又高贵,但举止、表情与那张年轻的脸庞不太相称。
“还没有请教小姐芳名呢,鄙人姓林。”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男子接过下句。
二人会心一笑,眼神便又飘移开来。这艘法国客轮装修得很豪华,人待在此感觉也很舒适,法国人真是会享受的民族。咖啡厅里大多是高鼻梁蓝眼睛的欧美人,也有一些亚洲人,中国人则只有他们两个。
能够乘坐法国客轮的中国人非富即贵,而这艘轮船从越南河内开往上海,上海此时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老百姓逃还逃不及,他们却从安全的地方奔赴沦陷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小姐的装扮每天都别具一格啊!”男子恭维道。
“我哪能带那么多衣服,旅行生活只能将就一点儿了。”
“是吗?”
“后会有期了。”女子告辞离去。
“后会有期。”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极其迷人。
轮船抵达熙熙攘攘的上海码头时,天气不错,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泻在天地间,黄浦江的江水微澜不兴。那个身着碎花旗袍的女子手拎着一只旧皮箱,在码头上被一个着长衫的男人接走,这一切都被之前与女子搭讪的那位先生看在眼里。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那女子的身段也十分撩人,她身材高挑,腰肢如柳,走路时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
即将步出码头的时候,女子回望了一眼,目光是那么平静,让人看不出什么内容。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在那里,长衫男子拉开车门,她坐了进去,车子绝尘而去。
黑色的轿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穿行,那女子透过窗玻璃向外看去,红砖的各式洋房在车后掠过。久违了,上海!小时候多次来到这座东方大都市的那个满头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现在长大了。虽然重回上海滩凶吉难卜,但她,义无反顾!
忽然,车子一个急转弯,车上的人都不由低下了脑袋,车子加快了速度,向另一个方向驶去,车快,子弹更快,窗户玻璃和车门上都有了几个枪洞眼,幸好驾驶员很有经验。而对方的伏击也没有布下重兵,好半天都没听见枪响了,大家才敢把头抬起来。又过了令人心惊肉跳紧张的几分钟,车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下了。长衫男子拉开车门,女子镇定自若地下了车。
有佣人来开门,这是一座漂亮的西式别墅,院子里的花园绿草茵茵,让人心情为之一振。踏进客厅,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站起身迎了上来。
“呦,丫头,你们终于到了,我天天盼得脖子都长了。路上都好吗?”
没等女子说话,长衫男子压低了声音说:“夫人,刚才虚惊一场,遭到埋伏了。”
“哎呀,丫头,我看看,没伤到哪里吧?”
“没有,您放心吧。叫我玉梅吧,夫人。”
“很好听的名字,玉梅,快来坐。”中年妇女又指着长衫男子对玉梅说:“去接你的是我们的管家张长富,大家都叫他富哥,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说,你也可以和我说。”
“富哥,今天辛苦你了!”玉梅客气道。
“小姐客气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张长富恭敬地回答道。
“阿虎呢?快去叫他过来见过先生。”
“老婆,老婆,我的老婆来了!”一阵清脆的童声传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冲进了客厅。
“阿虎,胡说什么呢,快叫先生好。”夫人柔声训斥道。
阿虎大约七八岁模样,一脸聪明相,很讨人喜欢。他抬头望去,只见眼前的女子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正对着自己微微地笑着,于是脱口喊道:“老婆先生好!”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快把先生的行李送到房间,我带她参观一下我们家。”夫人吩咐道。玉梅随即起身,随她走向花园。
夫人边走边和玉梅拉着话,交代要注意哪些事项。玉梅不时地点点头,四处打量着这座戒备森严的小楼周围。
“玉梅呀,这年头谁也信不过,不过,我对你可是一百个放心的,要不也不会把宝贝儿子交给你呀,你舅舅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两家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呢!”
“夫人,我会用心教好小公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
玉梅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很温馨,碎花的墙纸,白色的家具,很对自己的胃口。她仔细地巡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她躺在单人床上,眼望天花板,注意到那盏吊灯,白色的吊灯造型古典,但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开了。
为给小公子的家庭老师玉梅接风,晚饭很丰盛,但是男主人李家为没在家。李家为这个参与了汪伪秘密协定的人现在已经成为了国际瞩目的人物,更成为中国各派势力关注的焦点。
晚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玉梅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翻看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她熄了灯,在房间各个地方摸索着,台灯的底座、电话的底座、床头的内侧、沙发的底部,都不放过,她还搬来了板凳,站在板凳上,将手够到那盏吊灯,检查着什么。完成这一切只用了很少的时间,动作极娴熟。没有发现什么,她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要万事当心,她又给自己铺好床铺,换上睡衣,但却没有上床休息,而是依旧坐在沙发上,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她打开小包,拿出了一支小手枪,打开了保险,抓在手里。过了许久,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她警觉地问道:“谁呀?”
“小姐,我是张妈,我来问问你被子够不够?”张长富的老婆回答道。
“够了,谢谢,还有事情吗?”
“没有了,小姐你休息吧,有事情喊我,我在一楼睡。”
“好,谢谢你。”
听见张妈的脚步声走远了,玉梅的心才放下来。到了虎狼窝,可不比以前了,到了上海,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恐怕不会再松弛了。可是这个张妈敲门前自己怎么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呢?玉梅感到好生奇怪。
这一夜,玉梅准备和衣而卧,她拿过床上的一床毯子披在身上,脚蜷缩在单人沙发上,整个人像一只小猫。
这一切,都是职业训练的要求。兵荒马乱,稍一放松睡个安稳觉,也许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她不怕死,怕死就不会来上海了,可是她要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至于活,她没想过能活多久,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都是这么想的。
而且,她已经将自己的爱留在重庆,她最纯洁的爱已经交付给自己深爱的男人,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记得那个晚上,她的教官兼上司、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局特别行动组组长牛宝军向她交代了任务内容和各种注意事项之后,叫她留一封信,她知道其实那就是遗书了。她只在那信笺上写了几行字:家国恨,头可抛。我的最爱,牛宝军。白玉梅。
她没放进信封,直接递给了牛宝军。
牛宝军看信时手有些发抖。他抬起头来,目光迷离中透着伤感,她是他优秀的学生,在整整一年的培训期间,她的各项成绩始终保持优异,她是天生的间谍料子。
他们的眼神纠缠着,无声地诉说着倾慕、爱怜、伤感。玉梅这一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一刻,胸中涌动的国恨家仇、儿女情长,都达到了沸点!
玉梅好想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她平生第一次真正爱上的男人,这么近地靠近着自己,无人打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的,可是,就要分开了,也许就是永别!
牛宝军揽过她的肩膀,对着那红红的唇吻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吻她。
虽然企盼已久,她还是有些惊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他的动作好猛烈,她感受到他火热的嘴唇,然后,他又是那么轻柔地探求着,她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她的爱,这是她爱的男人,她的舌尖找到了对方,像在跳探戈,进进退退,甜甜蜜蜜。
“好美呀,梅!”他称赞她的女儿身道。
她竟然毫无羞耻之感,在情爱的旋涡中,只想更近地贴近对方。
“亲爱的……”她在他耳边轻唤,她感到他带着自己在越南河内的沙滩上奔跑,又感到他在昆明的青山绿水之间对他们一班的学生训话,而她站在第一排——往事如烟轻漫,飘至眼前。
她对他梨涡浅笑,妩媚之态叫他心动。
其实,他早已经没有资格去爱她,否则,他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对她无动于衷。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他的太太是西南联大的一名数学老师,温柔贤惠,文静端庄,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家和其他的军人家庭没什么区别——聚少离多,安逸平静。
直到他遇见了白玉梅,这个芳龄23岁的女孩子好像是他上辈子的情人转世,有她在,他授课总是能够高水平地发挥,虽然他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可这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看起来年轻英俊,倍受女人青睐。
他能感受到玉梅娇羞的目光,那是只有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才会有的。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有一次,他装作无意地念了这两句诗给玉梅听,他知道她完全听懂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生逢乱世,生命亦譬如朝露。
今天晚上,他的克制和隐忍都失去了底线,他的手轻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与其说是爱抚,不如说是心疼,她柔软的手掌也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掠过,像海鸥掠过蓝色的海面,时而俯冲,时而滑翔。
他和她十指紧扣,这一刻,他们的隐秘、他们的幸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她终于疲倦地躺在他的怀里,微微地喘着气。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的激动终于一点点平复。
过了很久,他开口道:“我要你平安地回到重庆,我有可能会去接你。你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运用你的个人魅力。”
他说得极为含蓄,她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心里会难过吗?”
“其实,说到底身体只是我们表达爱的一种工具,而如果祖国需要我们献出自己的身体,我们不能退缩。”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小心,小心,再小心,我的爱会保佑你的,宝贝。”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被他的双手环抱着,感觉是那么安全、温暖。
她微卷的秀发散在他的身体上,发香袭来,他竟不知今夕何夕。
人生最畏惧的不过就是死亡,而战士却把死亡当做家常便饭。比起那些在南京大屠杀里被无辜杀害的老百姓,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有武器,最起码可以杀死一个敌人作垫背的。而情报工作,其价值不亚于一个军,乃至一个军团,所以,他们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这样的生涯,这样的爱情,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二
上海春天的晨曦里,玉梅在煮咖啡的香味里醒来,等到李家人陆续起床有了动静时她才打开房门去洗漱,她要按照牛宝军的指示,凡事小心。她的生命不属于她个人,而属于民族和国家。她是第二个到达餐桌边的,已经有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的中年男人坐在长条餐桌的主座,还没等她打招呼,他就先说话了:“是玉梅吧,来,随便坐。”她选了长条餐桌的第二个位子坐下,和男主人相隔一个座位。
“您早,李先生。”
李家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这个有着大学教授气质的人竟然与他的同党左右着中国的命运,而自己终于打入了他的巢穴。玉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喜悦笑容。
桌子上有一大碗皮蛋瘦肉粥,有油炸花生米、毛豆雪菜、油炒萝卜干、玫瑰豆腐乳等八碟小菜,也有黄油、切片面包、牛奶这样的西餐,玉梅选了西餐吃,这与她从美国回来的身份吻合。
身后站着的仆人立刻帮她将黄油涂抹在面包上,面包烤得恰到好处,外脆里软,她用手将面包撕小了塞进嘴里。
“李太太早!”抬头看见女主人走过来,她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你早!”
“家为呀,你怎么起那么早,不多睡一会儿,昨天晚上那么晚才回来,我都担心死了。”
李家为嘴角一咧,右手朝下摆了摆,示意夫人不要再说了。
“玉梅,你是从海外回来的,国外的中国人对汪先生的救国主张有什么看法?”李家为转头看着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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