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富于想象的心灵飞翔到了远方,他们似乎同梅一起陪伴着钟声在寺庙、废墟、帐篷、古堡间踯躅……他们多少有点妒忌,妒忌梅的浪漫和妒忌梅的独特,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窥见梅内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梅也是在逃亡,是对他内心的逃亡,是对他自己的逃亡!
1988,1989,上海无以计数的优秀、准优秀或不那么优秀的青春男女都纷纷投入了出国大潮中,到美国去,到日本去,到澳大利亚去,到新西兰去,到南美洲去,到土尔其乃至到以色列去,到一切可以实现自己求学、发财、生活梦想的国土上去!
大众传媒在始而厌恶、继之冷漠以后,现在开始热情洋溢地鼓吹起第五代留学生的产生,并挺有把握地断言东京、纽约、悉尼将成为中华民族新精神的锻造台。但它们全都忽视了这股狂潮背后的真实情感:渴望逃避!是对拥挤的空间、肮脏的街道和贫穷的生活逃避,是对不幸的遭遇、黑暗的昔日和忍无可忍的现实逃避!
接着将要进行对梅和谢的叙述。其实,无论从个人经历还是他们各自的文化背景、价值观念来看,他们都不相似;他们也从不相识,在未来的日子里更无可能相遇,然而,在1988年和1989年他们两人表现的“逃亡”的心理,让他们两人具有了某种超空间、超时间的紧密关系。
梅的故事从他25岁开始,在这之前的梅对读者只具有次要的意义。
25岁,即1969年,梅告别了他的〃战友们〃、告别了曾与他朝夕相处的鱼雷快艇,走进上海西部的S厂。
其时的S厂一派弥漫的硝烟、遍地连天的烽火。两支不同的〃造反大军〃正将S厂折腾得气息奄奄,双方都急于证明只有自己才是“太阳子孙”,自己伟大的祖上既没有出过保长也没出过恶霸,倒是和闯王、太平军、义和团一脉相联。与此同时,伟大舵手的指示已经到来,与中国各地武斗剧烈的地方一样,S厂成立新的领导班子刻不容缓。在这种背景下,与两支“造反大军”均无任何瓜葛的梅被双方接受进入了新的领导班子,应该说梅机遇不错。
随后是漫长的十六年生涯。
几度春秋几度风雨,梅几乎将S厂的各科室都转遍了,但唯独一件事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依然只是一个科长,十六年如一日的科长。钟摆似乎停止摆动,但梅不抱怨不焦虑不着忙,他这人素来自信且极有忍耐力,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抢也抢不来,别人咋咋唬唬地“大造房子”,梅却不慌不忙地打着地基。
这时期,梅读了两个大学,一个“工大”自动控制系,一个“部大”马列专业,他让自己具备了共和国干部的最佳主体条件:又红又专。此外,梅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充分地做到了当年水泊梁山汉子们的高尚境界:某科长的儿子想进S厂技校,但考分不够,某科长与梅闲谈中聊起此事,梅二话不说,与劳资料〃战友〃一讲,绿灯放行;某女工身怀六甲,找上梅想调一个轻松一点的活儿,尽管这个女工与梅可以说毫不相干,尽管梅对这个颇有姿色的女工没有想法,但梅依然点点头,让女工从那个始终有些阴暗的车床边解放了出来;某青年颇有才华,但是编制问题始终作梗,“以工代干”了三年仍没有方向,该青年听了有关梅的传说,鼓足勇气找上了梅,梅微笑了下,十分钟之后便解决了三年没有解决的这个棘手问题。
梅在S厂决非没有敌手……因政见、因脾性、因文化背景、因各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等等而产生的敌手……但显而易见的是他赢得了极多的朋友,人们普遍地感到他讲信义、有魄力、富于人情味,人们尤其难忘梅在他人有求于他时的那种非功利潇洒:对男人他不推敲你的职位高低,对女人他不挑剔你的五官排列,除非办不了的事,否则办完便拉倒,曾给多少人多少好处他很快便忘记了,至少是装作忘记了。
1986年,梅42岁之际。与梅一同进入S厂的鱼雷快艇上的〃战友们”已纷纷占据了S厂的要害岗位:举凡干部、政宣、劳资、生产、工艺、技术、开发、外贸、财务、供应、设计、后勤各科室以及党办、厂办都有他们闪动的身影,他们之间无需多说什么,仅凭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便能相互沟通,他们心照不宣地组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旗手就是梅。
太阳底下的逃亡(2)
这时原任厂长上调公司,S厂最大的肥缺等待着它的幸运者。不少野心勃勃的汉子在S厂蠢蠢欲动,期待意想不到的好运降临头上,梅则显得泰然自如,有关他的神话在S厂甚嚣尘上。
牌摊开了,梅成了厂长。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在S厂没有比梅更为合适的人选,十六年之后,这个鱼雷发射手终于能够发射他个人的抱负之雷,他迎来了自己的新纪元。
和梅恰恰相反,谢的故事得从其孩童时代讲起,因为他后来的人生历程与此密切相关,某种意义上,他一生都没有走出童年的阴影。
1952年一个严寒的早晨,谢诞生在南中国一座戒备森严的兵营里。谢的母亲是一个具有古典风范的美女,同时也是一个经过战争锤炼的无情的布尔什维克。理智、冷静、利落构成了她基本的风格。谢的父亲则是一个党的艺术史专家,他冲动、任性、略微有点傲慢,但又才气横溢、生气勃勃。当他们之间的爱情产生了结晶之后,他俩却在观念、趣味、个性等等方面产生了比较剧烈的冲突,这冲突最终以男方爱上一个颇有才情的女医生另组家庭而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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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的谢和母亲住在了上海的高干住宅区。在谢的童年记忆中,那里有着一间间高大、阴沉的房子,高高的天花板上布满了古怪的花纹,潮湿的墙壁充满寒意,母亲威严的声音总是从远处缓缓传来,而窗外,则有着浓密的树叶,是一片又一片的浓密树叶……
这一切—父亲的离去、房屋的压抑—在谢的心灵里注入了什么东西没法说清,但谢从小就显得格外敏感、胆怯同时又十分多情。
岁月在悄悄流逝,谢像平原上的小树慢慢地成长了起来,母亲惊奇地发现谢爱上了她昔日丈夫钟情的艺术事业,谢思考的神情也极似他的父亲,谢心里在怎么想呢?母亲无法知道,但那似乎也是令人不安的。
动荡的1966年到来了,谢戴着红袖章出发去改造世界。那天,母亲将谢送到了上海的老北站,作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她对谢深情地说:妈妈理解你!
母亲错了,她并不怎么理解自己这个肤色白皙、性格忧郁、天分颇高的孩子,谢戴着红袖章来到北京之后,突然又转道前往遥远自动南方小城寻找他的父亲。
那天他们父子两人终于相遇,当谢父向谢迎上来的那刹那,谢分明看见了父亲正热泪盈眶,感觉到了父亲以最细腻的情感表现的对谢长久的思念。这一切深深地打动了谢,并给谢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谢回到了上海,他将自己此行的全部都告诉了母亲,他斯望母亲能够理解这一切,但母亲却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谁让你去看他的,你告诉我,谁让你去看他的,我决不让他夺走你!决不!
谢对父亲的叙述并没唤起母亲的怀旧情感,却勾起了她的仇恨。她始终有这个预感,谢的父亲将一生和她作对,将会想方设法夺走她唯一的孩子。这想法由于谢的主动寻找而得到证实,这使她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恐惧和绝望,谢母开始严密地监视谢,甚至采取了偷看谢的日记等等不那么正大光明的形式。
又是多少天过去了。谢26岁的时候,谢在博物馆邂逅了一个上海女生汪。汪优雅、娴静的气质、楚楚动人的神情以及对艺术史的精湛知识,使谢为之神往。但不久,谢有点不安,因为汪有着一个比较可耻的成份,谢不得不将这一切告诉了母亲,离开母亲,谢其实还是什么都不行。
母亲听着谢的叙述,看着照片上汪的脸庞,恍惚中感觉汪和二十多年前出现的夺走了她男人的那个女人十分相似,怒火在她心中燃起,不仅仅是汪的父亲使她们这个布尔什维克家庭的纯洁受到了玷污,更重要的是她昔日丈夫邪恶的血液现在已流动在了儿子身上,他正借儿子的手给予她打击,她甚至已看见他那张躲藏在儿子背后的狰狞的脸。这激发了谢的母亲的斗志、信念和激|情,她决不能让他的阴谋在儿子身上得逞。
谢的母亲找上了汪,她冷静而严厉地告诉汪,她,作为谢的母亲反对汪和谢的恋爱,希望汪尊重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情感也尊重自己的情感,以后不要再找谢了。回家后,母亲将刚刚过去的一切告诉了谢:我对汪没有成见,但她的父亲,你要知道他会毁了我们一家,首先是毁了你……
谢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母亲的裁决。作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烈火中永生》和《欧阳海之歌》等等布尔什维克文化的具体产物,谢崇拜母亲如同崇拜伟大领袖毛泽东。在谢的眼里,母亲是恢弘壮阔的中国现代史的一部分,而且是其中最浪漫最传奇的一个篇章。
在一个左派布尔什维克成为唯一的意识形态的时代里是不需要什么个性的,同样,在这个时代里也产生不出任何相对自由的思想、自由的情感,谢和汪都被他们面前的时代所挫败,也被一种特殊的激|情所挫败。在一个非常黑暗的日子里,谢与汪吻别,但那一刻两人都从对方的眸子里读到了不死的爱情,以后的悲剧其实便是在这一刻酿成的。
现在再回到梅的身上。
仅仅一年时间,梅将S厂向前推进了四分之一世纪。在梅强有力的管理或更正确点说是强有力的统治下,S厂的新产品上马了,南北市场占领了,职工锅里的内容也大大丰富了。本市的大众传媒开始将S厂作为最重要的信息来源之一。在S厂新闻人物栏中,梅在照片上向世界自信地微笑着。
太阳底下的逃亡(3)
成功使梅忘乎所以起来,在现实生活中,他开始有点吝啬自己的微笑,他不耐烦他人的罗嗦且爱训斥对方,他的手势不是带着过多的断然就是带着过多的不屑,一句话,他将S厂当作了自己的后院,因此,当梅使得一大群人捡起了鞋刷,渴望随时随地为梅的皮鞋掸掉灰尘并送上甜蜜的阿谀,他也使得自己的宿敌同仇敌忾地团结起来,心焦火燎地等待着时机让梅翻船,
时机对梅有利。 1986年,当历史将梅的上一代人无情地撇开,而现实还没有足够的准备让梅的下一代人真正的成长,在上海这座城市的所有重要岗位上都可以瞥见梅之辈的身影,他们深思熟虑、不动声色、驾轻就熟地驱赶着历史的马车,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在自己王国的城墙上刻下各自的大名,只是,历史还时常表现它的偶然性,这种偶然性的概率或许只有万分之一,但梅不幸地被撞上了。
北方一家“大兴”公司被查封,审讯笔录中出现了梅的名字。该公司人员声称:在与S厂洽谈生意时,梅接受了家电商品的贿赂,价值5000元左右。
案子迅速移交本市C区检察院。C区检察院平日与S厂毫不相干;办案人员又立功心切,这两个因素决定了案子的进程与方向,梅的巅峰状态提前结束。
梅被召去谈话,梅立即明白了事情梗概也理解了暗示:只要主动交代,一切还可以考虑。但梅太强硬了,梅的个性使他拒绝了暗示,他说:他确实拿过家电商品但为此已付了五分之一的钱,他当时和北方公司说得一清二楚,余下款子6个月中付清。梅说完拂袖而去。
回到S厂,梅蓦然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岌岌可危。当天晚上,梅将自己在S厂的〃战友们〃如数召到家中,他置办了一桌美味佳肴。当众人酒足饭饱、红光满面的时候,梅才简洁地说道:也###天也许后天,我将有一些麻烦,是大麻烦,可能要过一段苦日子。我个人无所谓,只是放心不下妻子和两个女儿,望诸位看在昔日我们的情份上,代我照顾照顾。
梅声调哽噎,在座的“战友们”全都愕然。两天后一切都明白了,梅在四千多双惊讶、疑惑、窃喜的眼睛中被带进了拘留所。梅依然还是带着在S厂走道上行走的神情来到审讯室,虽说他早有预感,但总觉得这更似一个长长的噩梦而不是现实,梅无法真切地想到自己被摧毁,照理说他已强大到不可摧毁的地步,但梅听得一声喝叱,随后膝盖挨了一脚,〃卜通〃地一声,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紧接着又见两条汉子扑了上来,接着头上一阵剪子的声响,他的头上被剃得一干二净。。。。。。噩梦苏醒、幻觉消失、一切真实无疑,一切!眼泪第一次从梅脸上无声地滚落。后来,梅对别人说:这是我一生最耻辱的时刻,我不是人而是狗了,我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