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面,他便有些难堪,有些自惭形秽。
小点儿走上去,尖着手指从他鬓角上拈下个什么,笑嘻嘻说:一根草草。其实什么也没有。叔叔转过身,忽然用急躁的声音对她说:“我要找你谈谈。”
这就有了约会的暗示。现在可以回到前面,她将老杜打扮一番,让她替她出夜牧。
入秋的草地雨很绸缪。老杜对同组的姑娘说:“咱们不用都守着,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只要沈红霞不跟随出牧,她们总能设法钻到帐篷里睡一会儿。十多匹马病了,圈在另一块草场,沈红霞日夜守护在那里。
老杜给那些爱领头闹事的马打好绊,找个显眼处坐下来,心温温的。小点儿那诡秘的神色令她困惑又令她振奋:指导员叔叔要找你单独谈谈。现在没有人向往云母矿和奶粉厂,知青们听说自治州到他们中间来招工,就是说,可以进城了。招工名额很少,一般掌握在各连指导员手里。表现特别好的和特别坏的都别想走,像老杜这种几年一贯保持平庸的才有希望。她等到黑天,看见远远的草坡上缓缓走着那头驴。她用抛兜向它扔石头,直到身边所有石头扔光它仍是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这时下起雨来,她已能看清被雨淋得明晃晃的驴脸。她解下黑斗篷式的军雨衣,朝它又抽又扫,它开始退缩。
它愁眉苦脸,丝毫没有侵犯她的意思。终于赶开它,老杜已浑身湿透。
她生起堆火,光身披上雨衣,将内外衣裤一件件捧着烘烤。她急了,想抢在叔叔到来前烤干它们。雨停后,月亮照着静止的马脊梁,她断定那头驴仍在附近,但只要不寻找就看不见它,只要不想它它就不存在。
叔叔跨下马,把这个穿黑雨衣的背影打量了好一刻。老杜一听身后有马呼呼地喘息,滑溜溜的身体在雨衣下变质了似的,发起黏来。
叔叔走过来说:“这个天就烤火还早吧。”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点上烟抽。什么能瞒过叔叔这只眼呢?从下马的一瞬他已识破了小点儿的诡计。好猎手不光凭眼睛,他们更重要的是先于视觉的感觉。他生来头回遭一个女子戏耍;他恨不能立刻冲回去,用各种暴虐手段替一个偶失尊严的草地霸王去报复她。他没有失败纪录的历史使他浑身的血液冲向头颅。老杜扭脸时,只见月光下叔叔的头比她印象中要大许多,一根根坚硬的毫发乍若芒刺。逆着月光,叔叔一动不动的硕大头颅加之飞炸的硬发简直宛若一颗光芒四射的球体。
“来看看马群有什么事故没有。”叔叔按住愤怒平和地说。他一向认为喜怒形于色的人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没表情的,就像马、牛,它们的表情在全身肌肉上。在他杀牛杀羊乃至杀人之间都能平和如常。马群嚓嚓地蚕食着草地,这声响增强了宁静的质感。“没什么情况,我就回去了。”
老杜急了:名额呢名额呢?难道你平白无故跑这么远就为听听马吃草?叔叔一只脚蹬在鞍镫中,回头望着她,黑色斗篷中间露出一线白生生的光亮。这丑丫头想干什么?然后他看见黄火边大大小小的衣服扔了一地。
“你不是要找我单独谈谈?”她说。
叔叔的恼怒又涨上去一截,涨得他头更硕大:那个小美人儿,那个小妖精,把这丑姑娘戏弄得多惨。丑姑娘啊,你真丑得让一个硬心汉子都同情你啦!怎么办呢?我来替这场骗局打扫战场吧!“我是托小点儿告诉你,我要跟你单独谈谈。”有人秘密地告诉他:老杜有种见不得人的毛病。有这样可悲的毛病想必是内心最自卑的姑娘了,她们自卑到了自己糟蹋自己的地步。
老杜任雨衣粗硬的帆布摩擦她,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暧昧的快意。
叔叔想,看来真的没有哪个男人想碰她。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仰着脸,似乎他真有她印象中那么高大。
“我有希望吗,指导员?……”
“啥?”
“指导道,我只有靠你了。”她脸越仰越高,仿佛面前这个男子在不断地长。
他想,别这样发痴啊!丑丫头,你搞得我真动了恻隐之心。他说:“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比如毛娅……”
她打断他:“毛娅长得好看,所以她走运。”毛娅嫁牧工的事登了报,比上回讲用会更出风头。女知青羡慕她登报,其实是羡慕她登了报就捞到了小学教员的位置。毛娅这个头带得很及时,到岁数的女知青顿时开窍,几乎掀起一个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开始挑拣了,要高的、白的、俏点的。
叔叔生硬地说:“那你也找个牧工吧。”
“我?我丑啊。谁会喜欢我这么丑的人?”老杜口气爽朗地说。丑是事实,否认它又否认不掉。
她讲的句句是实话;她对自己抱如此清醒的认识真让人难受,叔叔想。他现在几乎与她面对面贴上了,老杜想退缩,他一把揪住她。他一只真眼看着别处,假眼看着她不好看的脸,反正它也看不见。
“那你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喽?”
“我?”她嘿嘿笑起来,“我丑啊。”
“啊。”她依然傻呵呵地笑。
“你真认为自己丑到那个地步?”
叔叔转身就走。老杜忽然上前拖住他,“别走啊!”他见黑斗篷里露出一条赤裸的胳臂。“我晓得了,你也是嫌我丑,一下子变卦了。”
“你不丑!”叔叔咬牙切齿地说。
“谁说的?”
“我说的,”叔叔的声音呆板有力,“我喜欢你。”
老杜“啊”地一声惨叫,跳开一步,指着叔叔的鼻尖:“你诓我!”
“日他先人,我真喜欢你!”叔叔一把抱住她。
“我不信我不信。我晓得我丑得要死!”
叔叔揪起她的头发。揪得她五官都吊扯起来。“啪!”他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你要再说自己丑,再自己作贱自己我就打死你!”眼泪从她漫长的脸上流下来。“记住没有?”叔叔怒吼,摇晃着她的头,扯得她更变形。她脸上出现惬意的神色,仿佛沉醉于一种特殊的享受。没有男性如此强烈地触碰过她。
叔叔一把捧住她的脸,仔细看,狠狠看,想一下子受够了,以后就不会觉得它不顺眼了。他再也忍不住,猛力将她的脸捧入怀中,过一会儿,再拿出来看看。他想,她真是个丑得让人心碎的姑娘啊!他闭上真假两眼,将吻沉重地咂向她。她这才敢相信它不是梦,伸出臂膀搂住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头颅。他认为自己的吻是善良的,它安慰了她,尽管同时欺辱了她。不管怎样,她从此有了点自信和自尊。他一点一点地脱身,一点一点将她放稳妥,然后转身冲上马。
直到他打马跑远,她还像死了一般伏在原地。她看着那径直而来、绕路而去的雄健身影,感到自己内心的某一域不再是一片荒凉。她双臂还伸在那里,伸得很长很远,似乎在向这个骁勇的男性进一步乞讨爱抚。
烧了那封集体的控告信之后,沈红霞对两位年轻的先烈说:“就这样,我当着全班的面把它烧了,没有看它一眼。要是我知道谁签了名谁没有签名,后果会怎样呢?无非是一部分人难堪,一部分人自在,这个集体就不再是一致的。我多么不希望我们的集体涣散啊!”
芳姐子说红军里也难免有动摇分子。
陈黎明说:“我理解你的行为有多高尚,我相信你这样做会感动她们!”
“你以为我是想感动她们才这样做的吗?绝不是。一时被感动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是信仰,共同的信仰才能使一个集体高度一致……”说到这里,沈红霞缄默了,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信仰的严酷性之一就是毫不留情地淘汰不忠贞者;它的高度与纯度确定了追求它的难度。它是一块圣地,仅对信仰它的人存在着。
这时一小群马想偷偷摸摸离群,她听了听,断然地喊:“白鼻,回来!”再听一会儿,她放心了,因为它们已归群。小点儿从马群另一端跑过来,沈红霞又在喊另一匹马:“大青,大青,回来——快回来!”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小点儿发现沈红霞在黑夜也能像白天一样辨识三百匹马中的任何一匹;但她的毡衣从肩上滑落,她却满地寻找。
小点儿一看,毡衣灰白地一团,就在她脚边。她提示她,而她却朝相反的地方摸索,从她手的动作看,完全是个盲人。于是小点儿明白,长期的熬夜,她已得了严重的夜盲。
她替她拾起毡衣,披到她肩上。小点儿发现她一只眼果真如任何盲人那样睁得特别大,也像所有盲人的眼睛那样,永远是团谜,永远是真理。她根本看不见马群,凭一种神秘的知觉控制每一匹马。整群马犹如一盘棋那样在她的知觉里。
关于夜盲症,沈红霞没对任何人讲起过。她自己也许都没有觉察到她此刻基本上已失明了,小点儿看着她徒然大睁的眼睛想。
春天的时候,那时新增补的姑娘刚到班里半年,刚从喜欢到厌倦牧马生活;刚学会听沈红霞的话:她说“好”的时候实际上是说什么,说“不好”的时候实际上又说了什么。那时她们刚能和上老牧马班成员诵读语录的节奏和音调。总之,她们那时刚与这个光荣集体混为一体,一齐痛苦,一齐欢乐。一听说场部派人来专门要红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壶也停在半空中。“现在晓得了吧,”他对新来的姑娘们说,她们因把橡皮筋给他嚼,只好披头散发。“一匹好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大家紧张地开会商议,叔叔擦他的枪,不发言。沈红霞果断地说:“不给。”红马的前途是应征入伍,立功建勋,成为一匹载入史册的光荣战马,而绝不是取宠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诉她,要红马的不是别人,就是曾一再给她们荣誉的那位白发苍苍的将军。
沈红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们还看出她的反应:瞧你们在提到将军时这股又胆怯又兴奋的没出息劲儿。沈红霞听说喜欢红马的其实是首长的夫人。她说:“假如是首长本人想骑它……”大家立刻说,正是首长本人出面来要它的。“也不给。”沈红霞说。她拄着木杖走出门,让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话。在离屋子很远的地方,跑着红马和绛杈。一个人影倏然一闪,不见了,沈红霞警觉起来,想搜索和跟踪,但腿一闪她摔了下去。从同一个平面上,她看见伸在草丛中正对着她的枪口。若不是她及时摔倒,梗塞了枪的射程,红马或许已被谋杀了。她不知怎么就往枪上一扑,仔细看看,持枪者不太陌生,再看细些,她认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来把枪收了。“我在几年前就对你讲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杀掉。”他指着红马说。红马这时煞住步子,钩下脖子使身体盘得很圆。他见沈红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赏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实的骏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骑手的梦想与呼唤。你相信有这样一匹红骏马,因此才有它;你以为它是红色,它才有这么红;你感觉它美丽,它才这样让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这匹为之明争暗夺的红马。叔叔心里始终坚持这想法:实际上是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优秀特性都证实世上根本没有它。
第二天姑娘们跑来问沈红霞:“来了一辆大卡车要带红马走!咋办呢?”
“让他等着吧。”沈红霞坐下来,于是大家都坐下来。“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着看所有人一眼。于是她们明白,她是说:要军马就该光明正大来领,按手续一级级办,干嘛整辆大卡车,还贼头贼脑罩着篷布。大家这才明白,在她们把消息通报她之前,她早把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那个被派遣来接马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走进她们的泥坯屋,里面黑得像洞,只见一群影影绰绰的长头发身影,从那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平稳沉重,无止无休,似乎没有间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发感到她们齐声朗读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深奥语言。他气急败坏,干脆走到她们身后,一看,每人手里捧的是他熟透的红语录本。奇怪的是,这本被几亿人熟透的书经她们一读怎么就句句都晦涩难懂了呢?他使劲看,那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可她们诵读的他却一点也听不懂。
他开了空车回去报告领导说,女子牧马班会用一种谁也不懂的语言诵读红宝书。领导问他:红马呢?他才想起任务没完成,他是被那听不懂的诵读震慑住,甚至还有些感动,既而稀里糊涂离开的。
沈红霞顶着一场春天的大雪到了场部,因为那辆卡车隔两天就开来一次,索要红马,沈红霞终于决定随车见一趟领导。不知为什么,领导都有些怕她似的,当她一出现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楼下,他们一个跟一个都从小楼里下来,在大雪里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当她决定去省城时,立刻有辆吉普车把她载走。她按场领导提供的那位老首长的地址,终于走进一扇大门。梨花开得院子服丧一样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