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等人说:“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层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齐!”
“班长!是出操啊?”
“你懂锤子,都拿着刀家伙,你左我右不砍伤哪个吗?都给老子站齐——下、定、决心!”过一会儿,又有人问:“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够啊?”
“蜕你三层皮再说!”
“老杜!”柯丹叫道,顺手将黏在背上的衬衣“哧啦”一声撕开,大家立刻觉得一股浓酸味随一股青烟打她的身上冒了出来。“老杜,你先人的,你刚才说了哪句球话?!”
“请同志们讲话少带脏字。”有人冷静地提议道。
“滚你妈卖×!又没男的。反正老杜刚才讲了句牢骚话,哪个记得?张红?”
张红秀气地说:“老子记不得。”
趁着柯丹与老杜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点儿在远处几匹马那儿轻悠悠地转,她奇迹般保存下来的细皮嫩肉显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连雨帽也拉得很严实,头顶似乎有了个小小的屋檐,这使她有了张嫩脸之外又有了副潇洒的游手好闲的模样。她们突然感到她们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子。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里看见有颗汗珠凝在鼻尖,十几天来,它越来越大,大得像只随时炸裂的气泡一样令她担忧。这就是柯丹与她争吵时,她两眼往一块对的缘故。她听柯丹说:你少装有病翻白眼。她实际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货真价实的一颗汗珠总有一天会落进泥土里。终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有人把它挖出来。这是颗罕见的琥珀。后人们鉴赏道,它白色透明,里面包含一片草叶。这颗珍宝带咸味,发出幽远的酸臭。后人们鉴定之后惊喜地大喊大叫:这块草地从前并不荒凉,曾有过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这里热闹过!
打草的某天中她们发现一块长方形水泥板。抠净字迹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还有些小字介绍了他的事迹。一个并不十分伟大的牺牲者。他的伟大仅在于他的牺牲。
然后又弄出些烂糟糟的木板。
“这是个坟啊!”有人说。
“废话。”柯丹说。
“上面写的‘青年垦荒团’是什么人?是知青不是?”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那转筋!”
“那垦荒团是什么人?咋回事,你晓得吗?班长。”
柯丹当然晓得。没有垦荒团她哪来的丈夫。虽然那个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过在她心里连这样一块简陋的水泥碑都没为他立。“垦荒团把这片大草坝子都垦了。”柯丹说,“场部后面堆了一大堆机器,你们上小卖部没看见过啊?当时他们是机械化垦荒的!”她那个小男人就因为驾驶庞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误认为男子汉。
后来她们再去场部,果真从小卖部又窄又高的窗子里看到一堆巨大而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是一堆机器的尸骨。生着血色的锈,似乎每见它一回它都在增高变大,触目惊心。壮观。没人能想出法子去处理它们。或许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们重新变为矿产。一台台崭新的机器会变成废铁,废铁再变成一座富矿。正如理想会变成误会,失败会变成颂歌,只是需要时间。人们漠然但不气馁地等待着,只要不想起它也就根本看不见它。
有人提议把这块水泥碑抬回帐篷,这样吃起饭来,学起习来,就有个挺像样的桌子了,而且随时可以受到它的鼓舞教育。许多天后,帐篷再次迁徙时,沈红霞看见了它,看见它上面洒了菜汤和肉骨头,她默默地将它弄干净。于是大家明白她非常不赞成她们的做法,就把它抬出去,重新树在草丛里。而这时她们正将它轰轰烈烈往回抬。老杜想,在她们开进草地之前,这里也并不荒凉,早有一批人在此热闹过。有人说老杜你个懒驴,不用力抬,重量全压到别人身上。有人说老杜个瘟鸡夜里可够闹人的。老杜忽然松开抬墓碑的绳子。
“你们在讲我坏话。”她没有前额也没有下巴,却很长的脸变得悲愤了。
“谁讲你坏话啦?”大家也松开绳子。
“你们讲我夜里怎样给你们作弄得好笑人。你们卑鄙啊卑鄙。”
大家看看她又看柯丹。昨夜这老杜怪叫一声,除了柯丹没醒其余人险些被她吓死。柯丹问:“她怪叫什么?”
“她叫:班长要结婚喽!”
柯丹猛将脸转向老杜:“你要死?!”
“她们!”老杜指点着,“她、她、她有意套我梦话!”
柯丹又转向那几个姑娘:“你们套她什么话?”
有个姑娘说:“我们问她,班长跟哪个结婚?她在梦里嘻嘻笑,笑得人汗毛立正!”
另一个姑娘说:“她说班长跟指导员结婚!”
柯丹大大的黑脸蛋一下给胀紫了。闷了好大一会儿,她仰脸骂道:“哪个骚牲口想结婚!”
老杜说:“班长,你骂我噢!”
“我不晓得你是牲口。”柯丹说。
老杜忽然往后退几步:“你才像个母牲口!”虽然她退了几步,柯丹还是上去扑倒了她。人们从背影看,柯丹宽阔的臀部马力十足。俩人在打净草的地上翻滚。其他人称快般发出惨叫:别打了,别打了。尘土飞扬中,这叫声成了双方的拉拉队。这时,人们突然听见几声脆嫩的笑。格格格。一个格斗场面保持原状静止了,大家抬起头,直眼看那个裹在黑斗篷里的娇小女子笑着走来。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么好,这笑留待以后慢慢去看透吧。
小点儿坐在那儿想,这下可有看头了。她掐朵野花别在辫梢上,一会儿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们打得多么尽情。没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会生出男性的力量与男性的粗野。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自我补充。没有男性,女性必定要为自己虚设一个对立面。又等一会儿,小点儿看看差不多了,双方都打过了瘾,才站起身,运口气,格格笑着远远朝格斗场走去。
这时张红扳住柯丹的一只手,李红赵红抱住柯丹的腰。柯丹正揪住老杜一撮黄毛。大家似乎在帮柯丹将这撮头发连根拔起。时局够严重的呀,小点儿笑着想。
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于是就有了刹那间的休止。
小点儿笑得直仰腰肢,说:“班长哎,你摔跤技术硬是不赖!老杜,加油啊!摔跤就要跟真打架一样,谁饶谁就没意思了!”她又笑一会儿说,“大家都看着,你俩不许偷懒!好好打,让我们看着也带劲!”
人们激烈但不再惶恐。原来是摔跤不是打架——完全可以这样理解。原来事物的性质可以根据你的理解而转换。斗殴可以转化为亲密无间的耍闹,就看你怎样理解。不同的理解事物就有了不同的定义。弄真成假同样是取巧的。被如此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无论双方打得怎样你死我活,站起来,拍拍土,理理头发衣服,马上就不难堪了。两个对手呼呼大喘,但彼此都在汗与泥混搅的脸上绽出笑容。起初难免笑得不自然,很快就变成了真笑,舒畅的笑。因为这场格斗虽然中途被迫更换了性质,但它的形式毕竟得到有效的利用。双方利用这形式都撒了气,泄尽私愤,痛痛快快地报复了对方。小点儿仍在往人群中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她们跟前来。
她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们忽然感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很讨人喜欢。
在吃过小点儿做的一顿晚饭后,再也没有人感到她游手好闲。千篇一律的食物来源,经她手就弄出层出不穷的花样。实际上她的手是浑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从来没洗干净过。但它们灵巧且狠毒。它能顺当地进入牲畜的腹腔,畅通无阻地取得那里面的情报:病变否,怀胎否,发情否。于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说。母马发情前期的临床表现为卵巢双侧变硬。他背书一样给她指教,但她感到兽医不是在教授科学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学只不过是他的借口。
因此他总是把时间掐得极准,向她扑去而从不扑空。他用科学掌握着感情,欲念在科学的解释中变得毫无邪恶,合情合理。
小点儿在落日后的小坡上采了满满一盆野菜。有人渐渐近来。
她认识这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马稳健地迎着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将时间掐得极准。
小点儿后悔莫及,她绝不该站起来,她该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藏到什么保险的地方去。
但不论她藏到哪里,他都会找到她。他可以在这世界上翻箱倒柜,不惜捣毁一切。他没有指望得到她,虽然他已无视天伦。他死活也要爱她,尽管把这种混乱不堪的感情叫做爱太勉强,有点恬不知耻。她摆脱他,逃到这里来了,能这么便宜吗?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现在看看吧,骑在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没有盛着思维和理智的脑壳,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他的马慢了。他和她之间隔着平坦坦一块草地,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草地一览无遗,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样来的。他忽然之间有了一个侄女。我们没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说,侄女就做我们的孩子不好吗?她紧张地直视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学兽医。兽医心里一阵悸动。他感到有些难以启口。绝不会那样简单。他像长辈那样和蔼而严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进行得太快:就这样收留了她。就这样有了貌似阖家团圆的喜悦。兽医却看出侄女远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后他领她站到无菌也无空气的屋里。
她说她不怕血。他说:那就好。她孜孜不倦地盯着红艳艳的腔膛,见一把轻巧的刀在里面拨这拨那。一堆乌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与死、情与欲的因果关系暗示给她。就在那间无菌密封的屋里。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脏器无一不按科学的安排;它们控制着生物的行为,它们科学地循着自己的逻辑。正是它们要对一切无耻和丑态负责。
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马。是她求救般唤起来:姑父,姑父。他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她一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姑父时他就装聋作哑。他从一开始就想在这铁证如山的人伦关系中充当一个含混的角色。
现在她却喊起来。他只得隔着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开阔地,足够容纳他们那耸人听闻的往事;他和她谁有这个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岁月都伸满了它的根须。
沈红霞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两脚跺上去有种失重感,甚至还有点异样的舒适,这就对了。这就是踏上了沼泽。
她脚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却凸上来。整块地皮随着她脚的起落而起伏。她对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惧。就像多年前她从挂满奖状的家走出,一个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进一个阴森的院子,走上长长的红地毯。女人突然回过头时,满脸都是极大的泪珠。她这才发现女人是个多美的女人,浑身缟素,脸如石膏塑成。“这应该是你的家。”女人说着又改口:“不,你完全应该把它当你的家。”她恐惧起来,生怕永远也走不出红地毯回到挂满奖状的家去。然后女人拿出了证据,以秘密的神色说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张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相亲相爱地贴靠着,再细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脸女人。刹那间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阴谋。女人说:“我应该是你母亲。”但立刻又说:“我实际上就是你的母亲。”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亲完了。那个正派的普通军人的父亲形象在她心里是完了。女人领她走进许许多多屋,红地毯像血脉一样把它们联系着。女人一个劲重复:“这就是你的家,现在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后女人准时准点地领她去踏那红地毯,奇怪的是,许许多多的屋里总是没有一个人。但她确信这里面有人,因为女人的每句话显然都是在转达另一个人的意思。她感觉到那个人肯定在哪里呆着,通过女人向她发出各种指令:让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裳;让她争取拿更多的奖状;让她好好听老红军作报告;让她每天读报纸;让她跟学校下乡劳动时多干苦活。渐渐地,父亲对她的一切都不再发言。问他,他会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这样那样了吗?她隐隐感到身为普通军人的父亲也在服从那个未可知的人、那个巨大而无形的人。那个人肯定存在着,或许就在红地毯延伸的尽头。女人总是在准定的方位转过身,挡住她,使她永远别想弄清红地毯伸向何处,她相信在这幢房子里,有一隅是她从未涉足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像耳语却又能在各个角落都听得见。女人显然在重复它,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要牢记这些话,每句话。”又有一次她对她说:“你应该算一个将军的女儿,”但马上改口说:“不,你做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儿更好。”她走出红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对自己的人生越来越严肃起来。她知道一个人在培养她造就她,为她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