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的愚蠢。
厄休拉常常会梦见莫洛克。她的上帝从来不是那么和气和温柔的,他既不是绵羊也不是鸽子。他只是狮子和山鹰。这不是因为狮子和山鹰有力量,这是因为它们显得很强大,很骄傲;它们就是它们自己,它们并不是听从某一个牧羊人指挥的动物,或者某一个可爱的妇女的玩物,或者某一个祭司用来祭神的牺牲。她对于那种温顺的听人摆布的羔羊和单调无味的鸽子早就厌烦透了。如果一只羔羊敢于同一只狮子躺卧在一起,那么,对那羔羊来说便是一种莫大的荣誉,而那狮子的强大的心也决不会因此而遭受到任何损害。她喜欢狮子的威严和沉着神态。
她简直不理解羊羔会懂得什么爱情,羊羔只能让别人来喜欢。它们只知道害怕,只会战栗着屈服于恐惧,变成牺牲品;或者它们只能屈服于爱情,变成别人所爱的东西。在这两方面,它们都处于被动地位。真正疯狂的具有毁灭性质的爱者,他们所追求的是饱含着最大恐惧的时刻和最大的胜利的时刻,这恐惧不会比那胜利更大,胜利也不会比这恐惧更大,这种人就决不会是那羔羊或鸽子。她像一头狮子或者像一匹野马似的尽量伸直她的四肢,她的充满欲望的心现在已经变得毫无顾忌了。它不惜经受一千次的死亡,可是当它从死亡中复活的时候,仍将是一头狮子的心,她将是一头更凶猛的狮子,她将更肯定地知道,她是与她身边那巨大的、充满矛盾的宇宙完全不同,并且是和它彼此分离的。
威尼弗雷德·英格对于妇女运动也非常感兴趣。
“男人将来不必再干什么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干任何工作的能力,”那个年岁较大的姑娘说,“他们整天瞎忙活,瞎叨咕,但是他们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尽量要让一切东西去适合那个古老的、一成不变的理念。爱情对他们就是一种已经死去的理念。他们从不会跑到一个人身边去爱他,他们所要找的是那个理念,他们会说,‘你正是我要找的那个理念,’所以他们彼此拥抱在一起。我可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理念!我活着也绝不是要让一个男人把我看成是他的理念!我可决不会让一个男人愚弄,把我的身体借给他,作为他实现他的理念的工具,作为他表现他那一套死去的理论的工具。可是他们就是只知道一天到晚瞎忙活,什么事也干不了。他们全都阳痿,只会空抱着一个女人干不了事。他们每次都只会抱着他们的那个理念,跟那个理念干事。他们好比是一些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竭力想把自己吞下去的蛇。”
由于她的这位朋友的介绍,厄休拉认识了许多受过教育、但对生活十分不满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仍然在这安逸的小市镇上活动着,仿佛他们真的像他们外表所表现的那样,已被驯服了,而实际他们的内心却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这姑娘忽然被拉进去的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这里仿佛是一片混乱,仿佛已经临近这个世界的末日。她还太年轻,对这一切还不能十分理解。可是通过她对她的女教师的热爱,这疫苗已经转接到她身上去了。
经过一次期终考试,这一学期就结束了。放假的日子较长,威尼弗雷德·英格去了伦敦。厄休拉独自在科西泽留下了。一种可怕的、被人抛弃的、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绝望感情占据了她的心。现在去干任何事和从事任何活动都完全没有用了。她和别的人没有任何联系。她孤立的毫无生气地活着。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她应该做的事。到处她只能看到这种阴森可怕的隔膜。但是,在这种隔膜对她所进行的巨大的攻击中,她却始终依然故我,这是她一切痛苦的最可怕的核心,她始终是依然故我。她永远没有办法逃避开这种情况:她完全没有办法抛开那个故我。
她一直热恋着威尼弗雷德·英格,可是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非常恶心的感觉。她爱她的女教师。可是在和那个女人的接触中,她越来越有一种沉重的、让人腻味的死亡的感觉。有时候,她想着威尼弗雷德长得很丑,也太土气,她的女性的屁股就显得有些太大太土气,她的踝骨和她的胳膊未免太粗了。她需要某种更精细的强烈的感情,而不要这种粘糊糊粘在人身上的潮湿的泥土气味,它所以粘在人身上,是因为它没有自己的生命。
威尼弗雷德仍然爱着厄休拉,她对这个姑娘的细腻的爱的火焰异常喜爱,她竭尽全力伺候她,不惜为她做任何事情。
“跟我一道上伦敦去吧,”她对那个姑娘请求说,“我一定让你过得非常舒服———你可以干许多你非常感兴趣的事。”
“不,”厄休拉顽固地毫无表情地说,“不,我不愿意上伦敦去,我想一个人呆在家里。”
威尼弗雷德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厄休拉已开始要和她疏远了。那年轻姑娘的细腻的无法扑灭的爱的火焰已不愿意再和这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混在一起,过那种性变态的生活了。威尼弗雷德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的。可是她自己也非常骄傲,尽管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出现了一片绝望的深渊。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厄休拉终归要抛开她的。
而这简直就仿佛是她生命的终结。过于失望的心情使她简直顾不得愤怒了。尽量珍惜着厄休拉对她仅剩的一点爱情,她非常聪明地把那可爱的姑娘留下,自己去了伦敦。
两星期后,厄休拉给她写的信又变得满纸柔情,热爱非常了。她的舅父汤姆曾经打算请她到他那里去呆几天。他现在正在约克郡开办了一个很大的新煤矿。威尼弗雷德也愿意去看看吗?
因为这时厄休拉正想着威尼弗雷德的婚姻问题,她希望她和她的舅父汤姆结婚,威尼弗雷德也知道这一情况,她说她愿意到威基斯敦去看看。她现在准备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命运去安排,因为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汤姆·布兰文也看出了厄休拉的打算。他现在已没有什么更大的欲望了。他一直想办的事现在已经办到了。长期以来,他一直是用一种完全可以忍耐的好脾气掩盖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心灵,现在依靠这毫无生气的心灵一切都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他关心的事,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上帝还是人类。他的无所作为的情绪已经达到了一种稳定状态。他现在对什么都不关心了,既不关心他的肉体,也不关心他的灵魂。只不过他一定要保卫自己的生活不受到任何损害。就这么一点表面的简单的东西还将在他的生活中坚持下去。他的身体仍然很强健。他还活着。因此他必须打发掉每天的每时每刻的时间。这是他一生遵守的原则。这也并非出自本能上的不安:这完全是他的天性的必然产物。当他绝对孤独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时,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无所顾忌,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他既不相信善,也不相信恶。每一刻钟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孤立的小鸟,和总的时间完全隔离,也不受总的时间的限制。
他住在一所用红砖砌成的很大的新房子里,这房子和一大堆同样也是用红砖砌成的建筑连在一起,整个就叫做威基斯敦。威基斯敦从开始修建到现在才不过七年。原来这儿只不过是一个仅有十余间住房的小村子,四周完全是一些刚有人开始垦殖的荒地。后来在这里发现了一片很大的矿脉。于是在一年之内,威基斯敦便出现了,那是一大堆一排排粉红色的看上去显得很不真实的五个房间一套的住宅,街道纯粹是丑恶的化身,一条灰褐色的碎石路,几条用柏油铺成的大道,中间夹着一连串的墙壁、窗户和门洞,另外有一条用红砖砌成的水渠,不知从何处开始,也不知引向何处。一切都没有固定的形象,一切都没完没了地自相重复。街上你只是偶尔在一家房子的窗口可能看到有一些蔬菜或者油盐酱醋,摆在那里出卖。
在这市镇的中间,是一片很大的开阔的不成形状的广场,那就是市场。这里地面是黑色的泥土,围在它四周的仍是那种简陋的、新的红砖现在已经变脏的建筑,一个小窗子又一个小窗子,一个长方形的门洞又一个长方形的门洞,无限地重复着,只是在某一个街角上,有一个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酒馆,在广场边上很难找到的一个地方,有一面装着深绿色玻璃的大窗子,那就是邮局。
这地方颇有一种一片废墟上才有的离奇的凄凉气氛。矿工一阵阵一群群地到处游逛着,或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那些柏油路前去上班,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些幽灵。那死板的毫无色彩的街道,整个这个地方的那种单调、混乱的呆滞气氛,让人想到的只是死亡,而不是生活。这里没有集会的地方,没有中心,没有动脉,没有有机的组织。它躺在那里,像一片用红砖胡乱迅速砌成的地基,简直像一种皮肤病。
离这儿不远,在一座小山上,便是汤姆·布兰文的那所巨大的红砖房屋。它的正面所向是一大堆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土坑和小棚子和一排排极不规则的房子的后墙。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千篇一律,彼此一样,因而让人感到十分厌恶。更远处便是那日日夜夜都有人在那儿挖掘的大煤坑。四周是两条蜿蜒的小河和绿色的田野,东一丛西一丛地长着荆豆和石南,更远处还可以看到一片片阴暗的森林。
整个这个地方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是那么不真实。甚至现在汤姆·布兰文已经在那里住了两年了,他也始终不相信这个地方的真实性。它像一个可怕的梦,像是一种丑恶的、死亡的、无法描述的心境忽然在那里凝固下来了。
厄休拉和威尼弗雷德来到那个简陋的小镇上的时候,有一辆小汽车正等着接她们。然后她们坐着车,穿过了一片代表着混沌之初的地段。这地方仿佛是一片混乱忽然被固定下来,于是永远就保持了那片不变的混乱情景。这里的许多人使厄休拉很感兴趣———他们一群群地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从街上走过,在他们的前边或者后边跑着他们的狗;他们的穿着都很整洁,大多数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憔悴。这种安于憔悴的可怕神态使她极感兴趣。像一些已经再没有任何希望,可是却还活着,而且还具有一定热情的生命;他们躲在一种完全失去生命的外壳之中,表现出一种离奇的、孤立的庄严,毫无意义地混着日子。你仿佛觉得在他们所有人的外面已包上了一层坚硬的像牛角一样的硬壳。
厄休拉带着惊愕和恐惧的心情来到了她的舅父汤姆的家。他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家里没有人,不过一切陈设都相当考究。他拆掉了房子里的一个隔墙,把整个房子的前厅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图书室,图书室的一端专作他的那套科学研究之用。用作试验室和阅览室的是一间很漂亮的房间,但它同样也使人感到有那种僵硬的机械活动的意味,一种机械的但不过刚刚开始的活动,它同时也面对着那可厌的不成其为市镇的市镇,面向着绿色的草原和远处高低不平的田野,以及另一面的那庞大而机械的煤矿矿井。
她们看到汤姆·布兰文从那曲折的小道上走过来。他身体越来越强壮了,但由于他把他的高顶帽低低地戴在额头上,看上去显得很漂亮,而且很有派头,那神态和别的一些有所作为的男人简直不相上下。他脸色鲜艳,完全像从前一样非常健康,不过他走过来的时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看着他走进图书室来时,威尼弗雷德·英格止不住一惊。他的外衣严严实实地扣上扣子,显得很整洁,头的前额已经秃了,但并没有发亮,倒像是一件我们平时看见盖着的东西现在忽然露出来了。一双深黑的眼睛水灵灵的,似乎没有一定的形式,他仿佛不好意思,因而特意站在一个很阴暗的地方。和他握手时可以感到他的手是那样柔软而又有力,让人止不住一阵寒战。她害怕他,讨厌他,但又舍不得离开他。
他看着这个身体矫健,似乎无所畏惧的姑娘,马上在她身上发现同样那种心灰意冷的气质。他马上就知道他们正属于同一类人。
他的态度很客气,几乎有点不寻常,甚至有点冷漠。他大笑起来仍是那种很奇怪的样子,常会像一匹马似的忽然把鼻子一皱,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齿,他那简直有点像丝绸一样细腻而又美丽的皮肤和脸色,掩盖了他那离奇的令人厌恶的粗野,掩盖了他的相当肥胖的大腿和腰身所显露出的臃肿和伧俗。
威尼弗雷德一眼就看出他对待厄休拉的那种有点像是讨好,又显然有些狡猾的尊敬的神态,这使得那个姑娘马上显得十分骄傲,同时又有些惶惑。
“这地方是不是让人看起来觉得可怕?”那年轻姑娘微微睁大眼睛问道。
“你看见它像个什么样,它就是个什么样,”他说,“它什么也没有藏着。”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