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牧师没完没了地叨叨着,科西泽的人像平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身边。在他们中同时也有那个满身洋气的、不可侵犯的外国妇女,带着她的也显得很洋气,嫉妒地守卫着什么东西的奇怪的孩子。
礼拜做完之后,他仿佛又走入另一个世界,走出了教堂。当他和他的姐姐在教堂外面的大路上跟在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后面走着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忽然丢开她妈妈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溜回来,在布兰文的脚边想捡起一样什么东西。她的小手指头非常细嫩,也非常敏捷,可是她一下却没有抓住她要捡的一个红色的钮扣。
“你看见什么啦?”布兰文对她说。
他也弯下腰去捡那个扣子。可是她已经捡到了。接着她退后一步站着,用手把扣子摁在她的小外衣上,她的黑色的眼睛盯住他看,仿佛不许他注意到她。在这样让他沉默下来之后,她匆匆叫一声“妈妈———”,然后转身沿着大路走去。
那妈妈冷冷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她没有看她的孩子,而是看着布兰文。他注意到那个女人正看着他。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可是在他看来,她却是那个外国世界的主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于是转身看着他的姐姐。但不管他怎样,那双几乎毫无表情,然而又是那样让人动心的灰色的大眼睛却似乎永远抓住了他的心。
“妈妈,我要这个扣子,可以吗?”远处传来那个孩子骄傲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妈妈”———她似乎因为怕忘掉了她的妈妈,总不停地叫着她———
“妈妈”。现在她的妈妈已经回答她说,“可以的,我的孩子。”她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可是这孩子马上又想出了一个主意,她磕磕碰碰地跑着说,“那些人都叫什么名字?”
布兰文听到一个心不在焉的声音:
“我不知道,乖乖。”
他沿着大路走去,仿佛他并不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之中,而是在身外的什么地方。
“那个人是谁?”他姐姐埃菲问道。
“我也没法告诉你。”他糊里糊涂地回答说。
“她这人真有些滑稽,”埃菲说,几乎带着谴责的口气。“这孩子简直像个魔女。”
“魔女———什么魔女?”他重复她的话问道。
“你自己也该看得出来。我得说,那妈妈倒很平常———可是那孩子可简直像一个被魔鬼收留的神女。她大概总有三十五岁了。”
可是他完全没理会她的谈话。他的姐姐于是又接着谈下去。
“这个女人跟你可非常合适,”她接着说,“你最好把她娶过来。”可他仍然完全没有在意。这事也就这样拖下去了。
又有一天,在他吃午茶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忽然外面有人敲门,这敲门声仿佛是个什么预兆似的使他一惊。从来也没有人会敲打大门的。他站起来开始拉门杠,转着那把大钥匙,他一打开门,就看到那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外面。
“你能给我一磅黄油吗?”她问道,用的是她那种很奇怪的、毫不在意的外国腔调。
他尽量集中注意听她的问题。她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他。可是在那个问题下面,在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姿态中,到底有点什么东西使得他这样激动不安?
他向旁边挪动了一步,她马上就跟着走进屋里来,仿佛他去开门就是为了请她进来。这情况让他非常吃惊。按当地的习惯,任何人,除非主人请他进门,他是只会等在门外的。他走进厨房里去,她也跟在后面。
他吃午茶的茶具全摊在一张洗刷得很干净的白木桌子上。炉子里燃着很大的火,躺在炉边的一只狗站起来向她走去。她在厨房门里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蒂利,”他大声叫着,“咱们还有黄油吗?”
那个陌生人穿着她的黑外套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什么?”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声。
他大声重复着他的问话。
“咱们所有的都在桌上。”牛奶棚里传来蒂利的尖利的回答声。布兰文朝桌上望望,那里在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大块黄油,差不多有一磅重。黄油做成圆形,上面还按了许多橡子和橡叶的印记。
“有事叫你,你不能来一下吗?”他叫喊着。
“嗨,你有什么事?”蒂利抗议说,同时从另一个门里探头向外望着。
她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她用她那双斗鸡眼呆看着她,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咱们没有黄油了吗?”布兰文不耐烦地又一次问道,仿佛靠他的问题就能制造出一些黄油来。
“我告诉你都在桌儿上了,”蒂利说,想着反正没法因为她要就造出一些来,因而感到很不耐烦。“另外咱们半点也没有了。”
片刻的沉默。
那个陌生人讲话了,她的声腔是那样离奇地清晰,而且毫不带感情,这表明她在开口前已经把她要说的话全想好了。
“哦,那么非常感谢。我很抱歉我来打搅了你们。”
她对他们那种彼此毫无礼貌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因而有些莫名其妙。稍稍客气些就会使得当时的局面不会那么尴尬。可是,这里出现的却是理念混乱引起的不愉快。布兰文听到她那样客气地讲话,不禁脸红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她走。
“找点什么来给她把那黄油包起来。”他对蒂利说,眼睛看着桌上的黄油。
他拿出一把干净刀,把黄油上那曾经动过的一面给切掉。
他话中的“给她”(意思是这样说,代表一种对很亲近的人讲话毫不拘束的口气。)二字,慢慢透入那个外国妇女的心中,同时让蒂利非常生气了。
“牧师家吃的黄油都是到布朗家去取,”那个不肯低头的女仆接着说。“咱们明儿一清早准备再打一些黄油。”
“是的,”———那是一个音拉得很长,从外国人嘴里讲出的是的———“是的,”那个波兰妇女说,“我刚才到布朗太太家去了。她家没有黄油了。”
蒂利往后缩着脑袋,气得恨不得大声叫着说,按照当地人买黄油的规矩,因为你常取油的人家没有黄油了,就随便跑到一家人门口去敲门,要人给你一磅黄油先凑合用用,那可是绝没有的事。你如果在布朗家买黄油,那你就到布朗家去,我家的黄油不是在布朗家没有黄油的时候用来凑数的。
布兰文完全清楚蒂利压在心里没说的这一段话。那个波兰太太可完全不理解。她要给牧师找到黄油,蒂利又说明儿早晨就会再打,她于是等待着。
“别在那儿瞎叨叨了。”在那一段沉默过去之后,布兰文大声说。蒂利走进里面那个门里去。
“我恐怕我是不应该来的,所以,”那个陌生人说,带着询问的眼光,仿佛要向他打听,在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
他感到有点晕头晕脑了。
“那有什么呢?”他说,他尽量显得十分温和,而且一个劲地向对方表示体贴。
“那么你———?”她非常认真地开始说。可是她由于弄不清自己当时所处的地位,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了。她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因为她不能很自由地讲英语。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那条狗从她身边走到他身边。他对着那条狗低下头去。
“你的那个小女儿好吗?”他问道。
“很好,谢谢你,她很好。”是她的回答,这完全是一种外国话的客套语。
“请坐下。”他说。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从她的大氅开口处伸出她的两只细瘦的胳膊,放在膝盖上。
“你对这一带还很不熟悉。”他说,仍然仅穿着一件衬衣站在炉火前,背对着炉火,好奇而贪婪地看着那个妇女。她的十分沉着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也给了他一种鼓舞,使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那么拘束了。他现在简直觉得这里的一切理应由他做主了。那真是十分无礼的。
她带着疑问的神情对他看了一会儿,她不太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是的,”她现在慢慢理解了他的话,接着说。
“是的———这地方对我很生疏。”
“你觉得这儿有那么一点粗野吧?”他说。
她呆呆地望着他,希望他再说一遍。
“我们的态度你感到有些粗野吧?”他重复着说。
“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是的,的确有些不一样,我不太熟悉。可是我过去也在约克郡———”
“哦,那太好了。”他说,“这儿倒也不会比他们那边更坏。”
她不十分理解他的话。他表示关怀的态度,他那种对什么都很有把握的神态,以及他的亲密的声调,都使她感到莫名其妙。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能和她不分高下吗?他为什么这样毫无一点礼貌?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说,眼睛仍然望着他。
她看到他是那样精神和天真,衣冠不整,简直不可能和自己这样的人沾上边。可是他的样子很漂亮,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再加上他那健康的身体,他似乎完全和她处于平等地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是那样热情,衣冠不整,又是那样地自信,她简直感到对他难以理解。他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着,仿佛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破坏他的稳定。究竟是什么使他具有这种让人惊奇的稳定能力呢?
她不知道。她有些纳闷。她转头看看他居住的这个房间,这房子似乎和他那么亲近,这情况一方面使她心醉,一方面几乎又使她感到害怕。这里的家具,像年老的人一样古老而熟悉,整个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他生存的一部分,都和他显得那样密切,她不禁感到很不安。
“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你就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对吗?”她问道。
“我一直就住在这里。”他说。
“是的———可是你们的人———你家里的人?”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他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为了充分理解他,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感到他自己完全准备听她处置了。
“这地方是你自己的吗,这房子,这农田———?”
“是的。”他说。他低头看看她,和她的眼光相遇了。这使她感到很不安,她并不认识他。他是一个外国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的神态却使她心神不宁,急于想对他有所了解。他是那样离奇地自信和坦率。
“你一个人过得很孤独吧?”
“是的———如果你把这叫做孤独的话。”
她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她感到这话很不寻常,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论什么时候,在她的眼睛对他观望一阵,最后不可避免地和他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她明确地感到一股热潮从她的意识中流过。她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忽然变得和她如此亲近,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在她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年轻的,闪烁着热情之光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表明他有权接近她,有权对她讲话,有权对她表示关心。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对她讲话?他的眼神为什么不等待得到任何许可,或任何暗示就显得那么肯定,那么充满了光彩和自信?
蒂利拿了两片大树叶回来,发现他们俩都沉默着。他感到现在既然那女仆来了,他一定得讲点什么。
“你的小姑娘今年几岁了?”他问道。
“四岁。”她回答说。
“那么,她的父亲死得还没有多久吗?”他问道。
“他死的时候,她刚刚一岁。”
“三年了?”
“是的,他死去已经三年了———是的。”
她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是那样出奇地安静,甚至有点仿佛心不在焉。她再一次看着他,在她的眼神中露出了某种作姑娘时的神态。他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既不能朝她走近,也不能离开她。她的存在刺痛着他,直到他慢慢在她的面前完全发僵了。他看到了这位妇女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惶惑的眼神。
蒂利交给她那包黄油,她站了起来。
“非常谢谢,”她说,“要多少钱?”
“这就算是我们送给牧师的一点礼物吧。”他说,“这就算作我上教堂的费用吧。”
“你要是上教堂去,把黄油钱取回来,那你会显得更体面得多哩。”蒂利说,坚决要表示她有权占有他。
“你少插一句嘴不行吗?”他说。
“到底多少钱,请告诉我。”那个波兰妇女对蒂利说。布兰文站在一边,让她拿走。
“那么,非常谢谢了。”她说。
“过两天把你的小女儿带来,看看我们的鸡鸭和马匹。”他说,“她要是愿意的话。”
“好的,她一定会愿意来的。”那个陌生的女人说。
她走了,布兰文站在那里,由于她的离去马上失去了光彩。蒂利站在一旁看着他,希望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已经失去了思想的能力。他感到他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建立了某种看不见的关系。
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他仿佛又有了一个意识中心。在他的胸膛里,或者在他的腹中,反正在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开始了另一种活动。仿佛那里出现了一片正强烈燃烧着的火光,他的眼睛都给晃得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