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厄休拉才极力和他站在一边。甚至她才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娃娃的时候,在他生起气来,大喊大叫,弄得满屋子人都很不痛快的时候,她也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的叫喊使她感到痛苦,但她感到这似乎不是他的本来面目,她希望这一切马上过去,她希望很快再恢复和他的正常关系。在他很不愉快的时候,那孩子总想到他心里有什么极不痛快的事,因而盲目地做出反应,她的心总是追随着他,仿佛他和她有某种特殊的联系,有某种他无法表现出来的爱情。她的心也始终怀着它的爱情,坚持不懈地追随着他。
可是那孩子不可能不模糊地感到她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可悲地感到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她什么事也干不了,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不可能对他有任何重要性。这种思想从一开头就使她万分苦闷。
然而,她却始终像一个跳动着的指南针随时都追随着他。她的全部生命便是靠她对他的知觉,对他的存在的体会指引着。她始终反对她母亲。
她父亲是她的意识开始觉醒的黎明。可是他觉得,她本来也可以和别的孩子,和格德伦,和特里萨,和凯瑟琳一样,整天和花朵、小昆虫和一些玩具在一起,除了一些引起她注意的具体的事物之外,便不再另有自己的存在了。可是,她父亲和她太接近了。他用手抓住她,使劲把她搂在自己胸前,因而使这个孩子在从无意识进行过渡的过程中,被痛苦地惊醒了,她圆圆地睁着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在她还不知道如何观看的时候醒了过来,她觉醒得太早了。她太早地被人唤醒,在她还是一个极小的娃娃的时候,她父亲就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沉睡着的心被他的一颗更大的心所激励,被他为了爱情,为了得到满足使她紧贴着他的身子的热情给唤醒,并对它提出了一块磁石随时提出的要求。她极力挣扎着,作出了阴暗不明的模模糊糊的反应。
农村的穿着是十分随便的,厄休拉小时候经常穿着一双木底鞋到处噼噼啪啪地跑着,在她的很厚的红布衣裳外边罩一件蓝色的外衣,一块红色的头巾兜过她胸前在她后背系着,就这样她和她父亲一块儿上菜园子里去。
他们一家都起得很早,他每天早晨六点就开始在菜园子里锄地,八点半他就上班了。厄休拉一般都跟着他在菜园子里干活,尽管她总离他稍稍远一些。
有一年的复活节,她帮他种土豆,这是她第一次帮他干活儿。许多年后那情景还一直生动地留在她的脑子里,成为她早年的记忆之一。他们在天刚亮不久就出门了,冷风在不停地吹着,他把他的旧裤子塞进长统靴里,他没有穿外衣,也没有穿坎肩,衬衫袖子在风里飘动着,他的脸红红的像没有睡醒似的。他一干起活儿来便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个子又高又瘦,看上去还是一个青年,厚厚的嘴唇上长着一排黑色的胡子,淡棕色的头发披在额头上。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独自在菜园子里干活了,他那孤独的神态简直让那个孩子着迷了。
冷风越过碧绿的田野吹过来。厄休拉跑过来,看着他拿着下种的竹扦在准备好的土地上,这边插一扦,又一步跨过去在那边插一扦,把绷紧的底线拉直,不让翻起的土块给压着,接着那锃亮的铁锹一下下咔哧咔哧地响着,朝着她移动过来,在这边新的松软的土地上又挖出了一条沟。
他把铁锹插在地上,直起身子。
“你要帮我干点活吗?”他说。
她从她的小毛线帽子下面抬头看着他。
“来吧,”他说,“你可以帮我把土豆芽放进去,你瞧———就这样———让这些小芽儿像这样朝上站着———隔这么远一棵,你瞧见了。”
他迅速地弯下腰去,把发芽的土豆稳妥地放在松软的土坑里,让它们各自孤独地呆在冷冷的泥土中。
他递给她一小篮子土豆,然后大步走到那垅地的另一头去。她见他弯着腰一路朝她干过来。她感到很激动,对这情况很不习惯。她往坑里放进一块土豆,把它摆弄来又摆弄去,要让它端端正正地呆着。有些土豆芽儿让她给弄断了,她感到害怕。一种责任感像捆着她的一根绳子使她十分激动。她禁不住恐惧地抬头看看那根被埋在泥土下面的绳子。她父亲离她越来越近了,老弯着腰越来越近。她在一种责任感的逼迫之下把一块块的土豆匆匆放进冰冷的泥土中去。
他已来到她的身边。
“别放得这么近,”他说,在她放的土豆上面弯下腰,拿出一些,把其余的重新安排一番。她站在一边,感到一个孩子的无能而痛苦恐惧万分。他对什么也不细看一看,只是充满了信心。她的确想做点事情,可她没有那个能力,她站在一旁观望着,她的小蓝外衣在风中飘动,她那红色的羊毛头巾拴着的两角在她的背心上噼啪地拍打着。接着,他走过这一垅来,毫不留情地用锋利的铁锹把所有的土豆都给埋上了。他对她完全没有在意,只是一心干活,现在在她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她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和他的世界纠缠在一起。他继续干着他的活儿。她知道她没有办法帮他的忙。感到有点绝望,最后她转身走开,沿着菜园里的路跑去,远远离开他,越来越远地离开他,忘掉了他和他的工作。
他发现她不在了,马上开始想念她,想念她那红色毛线帽子下面的小脸,想念她那在风中飘动的蓝色的外衣。她跑到一个小溪边,那里有一股很小的流水在一片青草和乱石中淙淙地流淌,她非常喜欢那个地方。
当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他说:
“你可没给我帮多少忙。”
那孩子呆呆地看着他。由于她自己感到很失望,她的心已经很沉重。她瘪了瘪嘴,一句话没说。可是他没有注意到,他马上走开了。
她继续在那里玩,因为越是在她玩着的时候,她失望的心情越是沉重。她害怕工作,因为她不可能和他一样干活。她意识到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距离。她知道她没有力量。成年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干活的能力使她简直感到神秘。
他有时会对她孩子式的做法给以毁灭性的打击。她妈妈可是宽容多了,对什么都不十分在意。孩子们只要自己愿意,常常整天在一块儿玩。厄休拉一般什么也不想———她为什么要记住许多事情呢?如果在走过菜园子的时候她看到篱笆上已经有了花苞。如果她需要这些嫩绿的石竹花,需要它们做成面包和奶酪,好拿去过家家玩儿,她就会马上跑去把它们摘来。
可是也许就在第二天,她父亲会忽然向她跑来,使她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对她大喊大叫着说:
“是谁在我下过种的地里乱跑乱踩来着?我知道准是你,讨厌的东西!你不能另找一条道走吗,偏要踩坏我育的种子?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点不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就是听任你那贪心的鼻子引着你到处乱跑。”
在他自己专心干活的那个世界中,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很深的脚印踩坏了他的种子,让他实在非常吃惊。可是这孩子感受到的惊恐更不知比他大多少倍。她的容易受到攻击的小小的灵魂受到了鞭打,并被踩在脚下了。那里为什么会有脚印呢?她并不想留下那些脚印。她昏昏然站在那里,痛苦、羞愧、莫名其妙。
她的灵魂,她的意识似乎慢慢死去了。她似乎已脱离这个世界,变得毫无知觉了。她似乎已变成一个失去活动能力的小生物,它的灵魂已经僵化,已经对外在的世界失去知觉了。一种属于缥缈境界中的感觉,像一阵风霜一样使她僵化。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看到她的脸上摆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超然物外的神态,使他不禁感到怒火中烧。他一定要把她给制服了。
“我要打烂你这个顽固的小嘴脸!”他咬牙切齿地说,举起一只手来。
那孩子一动也没动。那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全然无所谓的神态,丝毫没有改变,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她内心深处的极远处,一阵哭泣声撕裂着她的心灵。在他走后,她一定会爬进客厅的沙发下面,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躺在她那孩子的苦难之中。
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她爬了出来,迈开她的两只僵直的腿仍去玩她的。她极力希望忘掉这一切。她极力想从她的记忆中排除掉她这种幼小心灵的感受。这样,那痛苦,那羞辱的感觉就不会显得那么真实了。她尽量只突出她自己。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很快,她就开始相信外在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她怀着恶意的。从很早的时候起,她就渐渐意识到,甚至她最崇拜的父亲也是这种恶意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很早她就学会硬下心肠,对她身外的一切都极力加以抗拒和否认,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采取漠然态度。
她从来没有为她自己所干的事感到抱歉,她从来不肯宽恕那些使她犯罪的人。如果他对她说,“嗨,厄休拉,是你踩坏我精心经营的苗圃吗?”这会使他感到十分痛心,她就会尽一切力量来补救自己的过失。可是,外在事物的不真实性常常使她感到苦恼。大地原是让人走路的,为什么有人把一块地方叫作苗圃,她就一定得躲开它呢?她走的是大地。这是她本能的想法。他既然那样恐吓她,她就横下一条心,和外在的一切都断绝关系,独自生活在由她自己的强烈的意志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孤立的世界之中。
在她慢慢长大,到了五六岁、六七岁的时候,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可是这种关系常常紧张到了几乎要破裂的程度。她常常靠着自己的强烈意志,重新回到她自己的那个孤立的世界中去。这就使得他忍不住要咬牙切齿,因为他仍然需要她。而她却狠下心来,退入了她自己的那个无法攻入的宇宙中去了。
他非常喜欢游泳,在天热的时候,他常愿意到运河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或者到大池塘或水库去游泳。他下水的时候总喜欢把她背在背上,她则紧紧地抱住他,明确地感觉到他在她的身子下面进行着强烈的活动,那活动是那样强烈,仿佛完全能够支撑着整个世界。然后,他再教她游泳。
她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小家伙,他鼓励她干什么,她都敢干。他同时还有一个奇怪的愿望,总想吓唬吓唬她,看看她会对他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问她敢不敢趴在他的背上,跟着他从运河桥上跳到下面的深水里去。
她也愿意。他喜欢一个光身子的孩子趴在他肩上的那种感觉。在他们两人的意志之间一直在进行着一种奇怪的斗争。他爬到运河桥的桥头上去了,河水离桥相当远,可是那孩子早已有一个完全信赖他的坚强意志。她使劲贴在他身上。
他跳了,他们一块儿往下落去,当他们进入水中的时候,水的强大的冲力打在这孩子的小小的身体上,一时间几乎让她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然抓得很牢。当他们又回到水面,一同游到岸边,在草地上并排坐下的时候,他大笑了,并说刚才这跳水十分有趣。那孩子却圆睁着乌黑的眼睛,阴森地、糊里糊涂地看着他,刚才的惊恐还使她有些晕头转向,但她却毫不外露,让人难以捉摸,这样他更大笑得前仰后合了。
过了不一会儿,她又紧紧地趴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起在深水里游泳了。自从她生下来以后,她对他光着的身子,对她妈妈光着的身子,都早已习惯了。他们常会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以此作为他们所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打击的补偿。可是几天之后,他又可能带着她从桥上不顾一切地,甚至是恶作剧地跳下去。直到最后,有一次,在他往下跳的时候,她从他的头上滑出去,差点儿扭断他的脖颈。他们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在水里瞎轱辘,挣扎了好一阵才总算没有淹死。他把她救起来,让她坐在河岸上,浑身不停地发抖。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死亡的阴森可怖的情景,仿佛死神已经把他们两个的生命分开,不让他们再聚在一起了。
但他们并没有真离开,他们之间有一种离奇的带有嘲弄意味的亲密关系。到了赶集的日子,她总要去坐一坐那里的摇船。他带着她站在摇船上,手抓着铁链开始往上荡,不顾一切危险地越荡越高,那孩子只得使劲抓住自己的椅子。
“你还要再高一点吗?”他对她说,她光用她的嘴大笑着,两只眼睛却已经睁得圆圆的了。他们冲破空气,来回地摇摆着。
“要,”她说,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变成气体,已经离开世界上的一切,整个融化了。那船摇得更高一些,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来,结果又向另一边令人晕眩地荡去。
“还要高吗?”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大叫着说,他的脸在她看来是那么恶毒而又美丽。
她脸色发白地大笑着。
他让那摇船在空中划下一个很大的半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