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布兰文来说,她仍然像天仙一样美丽。她仍然是那样的热情,仿佛是一团火。可是那火烧得并不很旺,有时甚至看不见了。她的眼睛很亮,她的脸也为他焕发出光彩,可是却像是在阴暗中开放的花朵一样,经不起太热和太强的光线。她很爱那个小娃娃。可是,甚至在这方面,她也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精神恍惚的感觉,仿佛在这母爱的问题上,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当布兰文看到她全神贯注、显得十分幸福地给他的孩子喂奶的时候,他马上感到一阵轻微的痛苦像火一样在他周身燃烧。因为他已经觉察到,现在他更要尽量克制,不能随便去和她接近了。他还希望再享受到他们俩刚在一起时曾常常有过的那种无比强烈的人类的爱恋和热情,有时他们俩的欢爱完全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这是他现在惟一难忘的一种经历。他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永远渴望着能重温那种经历。
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又像过去一开始常常挑起他狂放的热情,弄得他几乎要发疯的时候一样,对他凑过她的嘴来。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心充满了迫不及待的疯狂的喜悦,他俯身搂住她。一切几乎全和过去一样。
也许一切是和过去完全一样。不管怎样,他现在知道了那最完美的境界,使他具有了一种常在的永恒的知识。
可是,在他还不希望了结的时候却已经了结了。她已经完了,她不能再来了。可是他没有完结,他还希望再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他从此不得不接受这惨痛的一课,压住自己的热情,不能老希望尽兴。因为她是他的女人,其他一切女人都只是她的影子。因为她已经使他得到了满足。他希望继续下去,可是不可能。不管他多么生气,不管过分地压抑如何让他心里老是火辣辣的,不管由于她拒绝了他,他在心里对她如何痛恨,不管他如何有时像发疯一样大发脾气,跑出去狂饮,到处去丢人现眼,他仍然知道,他这只能是自找苦吃。他慢慢必须明白,并不是她不愿意对他爱个尽兴,如他所要求于她的那样完全满足他的爱的要求,而是她做不到。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限度之内接受他的爱。这个能接受他并使他获得满足的女人在他发现她以前,便已经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了。她已经接受他,并使他得到满足了。现在她仍然愿意,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按照她自己的方式那样做。可是他必须控制住自己,按照她的限度来调整自己的要求。
他愿意把他所有的爱情、所有的热情和全部活力都贡献给她,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他必须在她之外去寻找一些别的什么,寻找别的生活中心。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神圣不可侵犯地抱着那个小儿子。他慢慢对那个小儿子心怀嫉妒了。
可是他仍然很爱她,到时候他的生命的激流也总能得到发泄,不致泛滥成灾,给他带来很大的苦难。他在安娜那孩子的身上建立了另一个爱的中心。渐渐地,他的生命之流的一部分流向了那个孩子,因而减缓了流向他妻子的那股主流的冲力。此外,他还常出去找一些男性朋友,有时也免不了喝得酩酊大醉。
在小弟弟出生以后,安娜已经不是那样随时挂念着她的母亲了。看到她妈妈现在抱着那个小弟弟,脸上总露出恬静的喜悦,安娜开始有些迷惑不解,后来渐渐有些生气,到最后,她的小生命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轨道,她不再是那么时刻不安,不顾一切地要去保护她的妈妈了。她变得更孩子气,不像原来那样显得不正常,也不再是那么老怀着许多她根本不能理解的忧虑了。妈妈已经又有了一个孩子,她的母爱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完全表现在她的身上了。这孩子慢慢获得了自由。她变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小人儿。她现在真正有了自己的爱和恨。
出于她自己的决断,她现在最爱的是布兰文,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因为他们俩在一起有了自己的一点生活,他们常常在一起活动。到晚上的时候,他教她算算术,或者教她认字,这都使她感到很高兴。他为她又慢慢记起了存留在他脑子里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小儿背诵的顺口溜和儿歌。
一开头,她觉得那些歌词全是胡说八道。可是因为他大笑,她也大笑了。因而它们对她变成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笑话。她认为老科尔王(英国传说中的一个国王,在故事中他整天抱着烟斗,而且也非常喜欢喝酒)就是布兰文。那哈伯德大娘(也是传说中的一个人物,关于她的故事的一个最主要的情节,是她到橱柜里拿骨头准备喂狗的时候,却发现骨头已经不见了)就是蒂利,她妈妈就是住在一只鞋里的那个老太太。在她多年和妈妈在一起,在她从她妈妈那里尽听到一些使她烦恼,使她迷惑不解的具有深刻含义的童话之后,这些纯粹胡说八道的故事却使她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她和她父亲一样有点对什么都毫不在乎,他们故意毫不在意地发出一些充满讥讽意味的大笑。他喜欢让她提高嗓音大叫大笑着,表示反对。那个小娃娃长着黑黑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和他妈妈一样,也有一双栗色的眼睛。布兰文把他叫做小黑鸟。
“哎嗨,”当布兰文听到那小孩子哭喊着要人把他抱出摇篮时,他就会叫着说,“咱们的小黑鸟要起来了。”
“小黑鸟在唱歌了。”安娜也会高兴地跟着大叫,“小黑鸟在唱歌了。”
“肉饼一切开,”布兰文向摇篮走去,用他的低沉的嗓音叫着说,“鸟儿就开始叫起来。”
“这块肉饼放在国王面前,不也能算作一份精美的食物吗?”安娜在说出这段俏皮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同时看着布兰文,希望得到他的赞赏。他抱着那孩子坐下来大声说:
“唱吧,我的好小子,唱吧。”
当孩子大哭不止的时候,安娜就会高高兴兴地大跳着,拼命地喊叫:
唱一支六便士的歌
满口袋装着花朵
阿西亚!阿西亚!
接着她忽然停住,一声不响地又看着布兰文,然后,眼睛里闪烁着光辉,她高兴地大声叫喊着:
“我完全唱错了,我完全唱错了。”
“噢,我的先生们!”蒂利走进门来,叫着说,“你们都快吵翻天了!”
布兰文哄着孩子不让他啼哭,安娜仍继续噼噼啪啪地跳着。她比她的父亲更喜欢这么狂喊乱叫。蒂利可非常讨厌,布兰文太太无所谓。
安娜对别的孩子们完全不感兴趣。她总爱管着他们,她把他们都看成是年纪非常小、什么也不懂的娃娃,她把他们都看成是小人,不能和她相比。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呆着,在田庄上到处乱跑,整天嘁嘁喳喳地说个没完,因而田庄上的工人,蒂利和那个年轻的女仆都非常喜欢她。
她非常喜欢和布兰文一块儿坐马车。这样高高地坐在马车上向前走去,她希望出人头地和统治别人的欲望便似乎得到了满足。在生性傲慢方面,她很像一个小野人。她认为她的父亲是一个重要人物,所以很愿意高高地坐在他的身边。他们沿着开满花朵的高大的篱笆,一路策马前进,观看着四周田野的活动。当路上的行人大声叫着和他打招呼,布兰文也非常高兴地答话的时候,人们总听到她的小嗓门也随着他高声叫着,接着她还忍不住用她那闪亮的眼睛看看她的父亲,彼此对望着大笑一阵。慢慢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所有过路的人见到他们时总叫着说:“你好啊,汤姆?你好吗,我的小姐?”或者:“早啊汤姆,早啊,我的小姐!”再或者:“你们又一道出门啦?”或者:“你们父女俩可真了不得。”
安娜这时也会随着她父亲回答说:“你好啊约翰!早啊威廉! 啊,我们这是上德比去。”她总尽自己的力量尖声高叫着。常常有人对他们说:“你们近来 常出门呀?”她会回答说:“是啊,我们是常出门,出去痛快痛快。”她很不喜欢和她父亲打招呼的人不和她打招呼。
要是他必须到酒馆去,她也跟他一块儿进去。在酒馆的大厅里,她常常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喝啤酒或者白兰地。很多酒店的老板娘都对她很客气,而且总对她作出极力讨好的样子。
“你好啊,大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安娜·布兰文,”她马上很傲慢地回答说。
“可不是吗!你喜欢和你爸爸一块儿坐马车吗?”
“喜欢,”安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但她对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感到有些不耐烦。她在听到这些无聊的问话时,常和成年人一样摆出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态。
“我的天哪,她可真是个小精怪儿。”酒店老板娘这时会转身对布兰文说。
“就是啊,”他回答说,尽量不鼓励别人议论那孩子。接着那老板娘就会送给她一点饼干或者一块蛋糕,安娜也就会理所当然地全部接受下来。
“她刚才说我是个小精怪儿,那是什么意思?”事后,小姑娘忍不住问道。
“她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小刺头。”
安娜犹豫了一会儿。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接着不知她在这话里发现了什么可笑之处,忽然大笑起来。
不久以后,每个星期上市场他都要带上她。“我也可以去吧,可以吗?”每星期六或者星期四早晨,当她看到他打扮起来,穿戴得完全像一位阔先生的样子的时候,她就会向他问道。这时他几乎感到很难开口拒绝她。
所以最后,他也不再那么感到难为情了,总让她坐在他的身边。他们驱车到诺丁汉去,一般都在黑天鹅旅店住下。这一切都没有问题。到了那里以后,他很想让她一个人留在旅店里,可是他看看她的脸,知道这是办不到的。所以他只好鼓起勇气,牵着她的手,和她一道出发到牛市上去。
她一声不响在他身边走着,惊异的眼光四处观望。可是到了牛市上,拥挤的人群,全都是男人,都穿着沉重的肮脏的长靴子,裹着皮裹腿,使她不停地东躲西闪。路上也全是脏稀稀的牛粪。看到木栏杆里圈着牛,密密麻麻的牛犄角全挤在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同时看到那么多人都在那里大喊大叫,使她感到非常吃惊。同时她还感到由于她在他身边,让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显得很不舒服。
他给她在饮食摊上买了一块饼,然后让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一个男人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早啊,汤姆。这是你的孩子?”———那个留着胡子的农民冲着安娜一歪脑袋。
“是啊。”布兰文不很感兴趣地说。
“我还不知道你有了这么大一个丫头。”
“不,这是我太太的。”
“噢,那就对了!”那个人还打量着安娜,仿佛她是一头有些特殊的小牛。她睁着黑色的眼睛含怒地看着他。
布兰文把她留下,交给酒店的招待,他自己去看看他的小牛犊卖了没有。农民、屠夫、赶马人、许多她本能地不愿接近的穿得又脏又破的人,走过她的座位时都呆呆地低头看看她,然后再各自去喝酒,用一种粗野的声调谈讲着。环绕着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庞大,那么混乱。
“这是谁的孩子?”他们问酒店的招待。
“这是汤姆·布兰文的孩子。”
那孩子孤单地一直呆坐在那里,随时望着门口,看看她的父亲来了没有。他总也没有来;许多许多人走过来,可是没有他。她像个幽灵一样坐在那里。她知道在这种地方她是不能哭的。每一个人都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她,她总尽量躲开他们的眼神。
一种异常孤独的感觉使她感到一阵透心凉。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她一动不动僵硬地坐在那里。在她完全失掉时间观念、独自发呆的时候,他来了,她立刻溜下座位跑到他的身边去,仿佛是一个从死里复活的人。他已经尽快地卖掉了他的牛犊。可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了结。他于是又带她穿过拥挤不堪的牛市。
最后,他们终于转身走出了牛市的大门。一路上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总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常常停下来和他们谈几句关于土地、牛群、马匹或者其他什么问题。她站在臭烘烘的路边,站在很多男人的长大的腿和靴子中间,对他们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她常常听到这样一些问题:
“这个丫头哪儿来的?我不知道你有一个这么大的丫头。”
“这原是我太太的。”
安娜对自己是随妈妈而来的这一点感到很不安,到最后她甚至感到自己是外人了。
但最后他们离开了牛市,布兰文带她走进了鞍辔门里一家又小又暗的老饭馆。他们要来牛尾汤、烧肉、白菜和土豆。另一些人也走进这个黑暗的地方来吃饭。安娜圆睁着眼睛,惊异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们又到大市场,到粮食市和店铺里去。他在一个摊子上给她买了一本小书。他很喜欢买一些他想着也许会有用的零七八碎的小东西。接着他们就回到
“黑天鹅”去,在那里她喝牛奶,他喝白兰地,然后他们备好马,驾车离开那里,走上了德比路。
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