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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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桃花源-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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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还要介绍另一位著名的现代作家周作人。周作人曾做过叛徒,这一经历使他的名声很差。但我们分析人物要一分为二,不能因此而贬低周作人所有的可贵之处。周作人是一位享受生命快乐的现代作家,他在1918年就写出《人的文学》:

    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

    新旧这名称,本来很不妥当,其实“太阳底下,何尝有新的东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无新旧。要说是新,也单是新发见的新,不是新发明的新,新大陆是在十五世纪中,被哥仑布发见,但这地面是古来早已存在。电是在十八世纪中,被弗阑克林发见,但这物事也是古来早已存在,无非以前的人,不能知道,遇见哥仑布与弗阑克林才把它看出罢了,真理的发见,也是如此,真理永远存在,并无时间的限制,只因我们自己愚昧,闻道太迟,离发见的时候尚近,所以称它新。其实它原是极古的东西,正如新大陆同电一般,早在这宇宙之内,倘若将它当作新鲜果子,时式衣裳一样样看待,那便大错了。譬如现在说“人的文学”,这一句话,岂不也像时髦。却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时生了人道,无奈世人无知,偏不肯体人类的意志,走这正路,却迷入兽道鬼道里去,彷徨了多年,才得出来,正如人在白昼时候,闭着眼乱闯,末后睁开眼睛,才晓得世上有这样好阳光,其实太阳照临,早已如此,已有了无量数年了。

    欧洲关于这“人”的真理的发见,第一次是在十五世纪,于是出了宗教改革与文艺复兴两个结果。其中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

    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凡有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排斥改正。

    但我们又承认人是一种动物进化的生物,他的内面生活,比他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的余留,与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排斥改正。

    这两个要点,换一句话说,便是人的灵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为人性有灵肉二元,同时并存,永相冲突。肉的一面,是*的遗传。灵的一面,是神性的发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发展这神性。其手段便在灭了体质以救灵魂。所以古来宗教,大都厉行禁欲主义,有种种苦行,抵制人类的本能。一方面却别有不顾灵魂的快乐派,只愿“死便埋我”。其实两者都是趋于极端,不能说是人的正当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这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英国十八世纪诗人Blake在《天国与地狱的结婚》一篇中,说得最好。

    (一)人并无与灵魂分离的身体。因这所谓身体者,原止是五官所能见的一部分的灵魂。

    (二)力是唯一的生命,是从身体发生的。理就是力的外面的界。

    (三)力是永久的悦乐。他这话虽略含神秘的气味,但很能说出灵肉一致的要义。我们所信的人

    类正当生活,便是这灵肉一至的生活。所谓从动物进化的人,也便是指这灵肉一致的人,无非用别一说法罢了。

    这样“人”的理想生活,应该怎样呢?首先便是改良人类的关系。彼此都是人类,却又各是人类的一个。所以须营一种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关于物质的生活,应该各尽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换一句话,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劳作,换得适当的衣食住与医药,能保持健康的生活。第二,关于道德的生活,应该以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这种“人的”理想生活,实行起来,实于世上的人,无一不利。富贵的人虽然觉得不免失了他的所谓尊严,但他们因此得从非人的生活里救出,成为完全的人,岂不是绝大的幸福么?这真可说是二十世纪的新福音了。只可惜知道的人还少,不能立地实行。所以我们要在文学上略略提倡,也稍尽我们人类的意思。但现在还须说明,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类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树木。森林盛了,各树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却仍非靠各树各自茂盛不可。第二,个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墨子说兼爱的理由,因为“己亦在人中”,便是最透彻的话。上文所谓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说的人道主义,是从个人做起。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耶稣说,“爱邻如己”。如不先知自爱,怎能“如己”的爱别人呢?至于无我的爱,纯粹的利他,我以为是不可能的。人为了所爱的人,或所信的主义,能够有献身的行为。若是割肉饲鹰,投身给饿虎吃,那是超人间的道德,不是人所能为的了。

    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项,(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二)是侧面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这类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为我们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实在的情状,与理想生活比较出差异与改善的方法,这一类中写非人的生活的文学,世间每每误会,与非人的文学相溷,其实却大有分别。譬如法国Maupas…sant的小说《人生》(UneVie)是写人间*的人的文学,中国的《*》却是非人的文学。俄国Kuprm的小说《坑》(Jama)是写娼妓生活的人的文学,中国的《九尾鱼》却是非人的文学。这区别就只在著作的态度不同,一个严肃,一个游戏,一个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怀着悲哀或愤怒,一个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感着满足,又多带着玩弄与挑发的形迹,简明说一句,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便在著作的态度,是以人的生活为是呢?非人的生活为是呢?这一点上。材料方法,别无关系。即如提倡女人殉葬——即殉节——的文章,表面上岂不说是“维持风教”,但强迫人自杀,正是非人的道德,所以也是非人的文学,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来极少,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几乎都不合格。现在我们单从纯文学上举例如:

    (一)*狂的*类

    (二)迷信的鬼神书类(《封神传》《西游记》等)

    (三)神仙书类(《绿野仙踪》等)

    (四)妖怪书类(《聊斋志异》《子不语》等)

    (五)奴隶书类(甲种主题是皇帝状元宰相乙种主题是神圣的父与夫)

    (六)强盗书类(《水浒》《七侠五义》《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书类(《三笑姻缘》等)

    (八)下等谐谑书类(《笑林广记》等)

    (九)黑幕类

    (十)以上各种思想和合结晶的旧戏

    这几类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这宗著作,在民族心理研究上,原都极有价值。在文艺批评上,也有几种可以容许,但在主义上,一切都该排斥。倘若懂得道理,识力已定的人,自然不妨去看,如能研究批评,便于世间更为有益,我们也极欢迎。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这道德问题方面很广,一时不能细说,现在只就文学关系上,略举几项。譬如两性的爱,我们对于这事,有两个主张,(一)是男女两本位的平等,(二)是恋爱的结婚。世间著作,有发挥这意思的,便是绝好的人的文学。如诺威Ibsen的戏剧《娜拉》(EtDukkehjem)《海女》(FruenfraHevet)俄国Tolstoj的小说AnnaKarenina英Hardy的小说Tess等就是。恋爱起源,据芬兰学者Westermarck说由于“人的对于与我快乐者的爱好”。却又如奥国Lucan说,因多年心的进化,渐变了高上的感情,所以真实的爱与两性的生活,也须有灵肉二重的一致。但因为现世社会境势所迫,以致偏于一面的,不免极多。这便须根据人道主义的思想,加以记录研究。却又不可将这样生活,当作幸福或神圣,赞美提倡。中国的*狂的*,不必说了。旧基督教的禁欲主义的思想,我也不能承认他为是。又如俄国Dosto…jevskij是伟大的人道主义的作家。但他在一部小说中,说一男人爱一女子,后来女子爱了别人,他却竭力斡旋,使他们能够配合。

    Dos…tojevskij自己,虽然言行竟是一致,但我们总不能承认这种种行为,是在人情以内,人力以内,所以不愿提倡。又如印度诗人Tagore做的小说,时时颂扬东方思想。有一篇记一寡妇的生活,描写她的“心的撒提”(Sutteo),(撒提是印度古语。指寡孀与她丈夫尸体一同焚化的习俗。)又一篇说一男人弃了他的妻子,在英国别娶,他的妻子,还典卖了金珠宝玉,永远的接济他,一个人如有身心的自由,以自由别择,与人结了爱,遇着生死的别离,发生自己牺牲的行为,这原是可以称道德事。但须全然出于自由意志,与被专制的因袭礼法逼成的动作,不能并为一谈。印度人身的撒提,世间都知道是一种非人道的习俗,近来已被英国禁止,至于人心的撒提,便只是一种变相。一是死刑,一是终身监禁。照中国说,一是殉节,一是守节,原来撒提这字,据说在梵文,便正是节妇的意思。印度女子被“撒提”了几千年,便养成了这一种畸形的贞顺之德。讲东方化的,以为是国粹,其实只是不自然的制度习惯的恶果。譬如中国人磕头惯了,见了人便无端的要请安拱手作揖,大有非跪不可之意,这能说是他的谦和美德么?我们见了这种畸形的所谓道德,正如见塞在坛子里养大的,身子像萝卜形状的人,只感着恐怖嫌恶悲哀愤怒种种感情,决不该将他提倡,拿他赏赞。

    其次如亲子的爱。古人说,父母子女的爱情,是“本于天性”,这话说得最好。因他本来是天性的爱,所以用不着那些人为的束缚,妨害他的生长。假如有人说,父母生子,全由私欲,世间或要说他不道。今将他改作由于天性,便极适当。照生物现象看来,父母生子,正是自然的意志。有了性的生活,自然有生命的延续,与哺乳的努力,这是动物无不如此。到了人类,对于恋爱的融合,自我的延长,更有意识,所以亲子的关系,尤为深厚。近时识者所说儿童的权利,与父母的义务,便即据这天然的道理推演而出,并非时新的东西,至于世间无知的父母,将子女当作所有品,牛马一般养育,以为养大以后,可以随便吃他骑他,那便是退化的谬误思想。英国教育家Gorst称他们为“猿类之不肖子”,正不为过,日本津田左右吉著《文学上国民思想的研究》卷一说:“不以亲子的爱情为本的孝行观念,又与祖先为子孙而生存的生物学的普遍事实,人为将来而努力的人间社会的实际状态,俱相违反,却认作子孙为祖先而生存,如此道德中,显然含有不自然的分子。”祖先为子孙而生存,所以父母理应爱重子女,子女也就应该爱敬父母。这是自然的事实,也便是天性。文学上说这亲子的爱的,希腊Homer史诗Illiaa与Euripides悲剧Troiades中,说Hektor夫妇与儿子的死别两节,在古文学中,最为美妙。近来Ibsen的《群鬼》(Gengangere)德国Sudermann的戏剧《故乡》(Heimat)俄国Turgenjev的小说《父子》(Ottsyidjeti)等,都很可以供我们的研究,至于郭巨埋儿,丁兰刻木那一类残忍迷信的行为,当然不应再行赞扬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术与食人风俗的遗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它溷入文学里,更不消说了。

    照上文所说,我们应该提倡与排斥的文学,大致可以明白了。但关于古今中外的一件事上,还须追加一句说明,才可免了误会。我们对于主义相反的文学,并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论,单依自己的成见,将古今人物排头骂倒。我们立论,应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又将批评与主张,分作两事。批评古人的著作,便认定他们的时代,给他一个正直的评价,相应的位置。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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