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敢做声,船上人觉晓,忙问道:“岸上是什么人,你看他?”四官才说道:“是我的爷。”那班人忙把四官抱进一个大宅子里去了。季甫就跟定,叫苦连天起来。原来这将官姓王,兄弟两个,俱在汪提督标下。廿五日掳得顾家姐弟,王大无子,见四官眉清目秀,年方一纪,要他做了儿子;王二无妻,见观姐十七岁,生得美丽整齐,就把来做了妻室。
此时哄动门首。王大就出来坐堂,两边刀斧弓箭手摆列得锵锵跻跻,吆喝起来,把季甫绑进,跪在庭中。季甫禀称身是常熟粮书,一生只有此男女二人,望老爷开恩放还。王大喝道:“你明明是海贼奸细,来此打探消息。”喝教砍了。季甫又禀:“现有洪知县批文,并非奸细。”王大大怒,喝道:“你把洪知县来压我么?”连声喝教砍了,季甫大哭不服。只见一顿乱棍,打将出来,王大亦退了堂。到第二日,季甫投了太仓卫旧相识徐海山,转央王将官现在房主进去说合,具道顾家拚命必要子女回去之故。王大随与王二商量,要兄弟止放还他女儿,王二不肯,要大哥单还他儿子,兄弟两个分颜起来。
外边房主又立等回报。原来北方人性直,亏这一拗,便道:“放便两个俱放,不放便两个俱不放,只是要足色纹银五十两。”季甫没奈何,只得央徐海山借加一债银五十两,使费停当,领了四官、观姐下船而归。乱离之世,父子不能相保如此。
第五十四回 周穿珠救途人得报 邹彦之善歌曲保身
作善从来降百祥,周君此日免凶殃。
片言解救贫儿急,数载怀恩永不忘。
一才一艺不亡身,曾见邹君事迹新。
歌舞吹弹非急务,将军已解眼前嗔。
《太上感应篇》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又云:“善有善报。”
大凡平人处世,难道就有银钱应人,就晓得他是个有出迹的,交结他不成。
但就语言举动间不刻薄,与人方便,或者后边还有应验处。至于吹弹歌舞之类,虽非正经,然一才一艺,或者也有用着处。
我今说小东门外,有一人姓周,排行第二,父子三人专以穿珠灯为业。
周二在崇祯末年,父兄俱死,只剩一身,住在迎春桥下,沿河朝北租一间房子栖身,苦不可言的。八月十八日,却被清兵拿住要银子,这老儿是老实夯货,凭这兵丁乱打,再三回道:“没有。”那兵丁扯他到大街上,只见都是杀死的人,就是一刀砍着肩膊。那老儿杀猪也似喊起,早惊动了一位救星。
见一个人在人丛里捱进来,忙喝道:“不要动手。”那人身上穿得齐整,像一个小小将官,仔细把周二一看:“你做甚么的?”周二应道:“小人是穿珠灯为活的穷人。”那人又对众兵说:“放了他。”周二就跪下称谢。那人扯住道:“不消我救你,你住在那里?”周二随领到家中。那人见周二半身是血,讨砍伤处看看道:“不妨,有药在此,与你敷定扎住。”差手下人与他剪去头发,又把酒食与他吃了,临去分付道:“老人家,你只是睡在家里,不要出门,门上我已有记号,无人来搅扰你了。”又赠米五六升,说:“我停一二天再来看你。”周二睡在床上想道:“一样营头里人,为何如此这样好?也是我前世结来的?真是再生父母。”停了两天,伤处痛渐渐减,可忽闻门上有人敲响,周二不敢应,那人口中道:“死了?”周二才敢应声。那人大喜道:“我说不妨。”依旧把药与他收拾停当,又赠斗米酒四五斤而去。
到廿四日又来,手中持钱一千文赠之,口中道:“我明日要到福山去打仗,你只睡在家里,自然没人上门的,停几日再来看你。”到廿七日,周二肩上已愈,此人又来赠衣包一个,都是粗布衣服,口中道:“你是穷人,赠你遮寒。”又送米三斗。周二满口念佛拜谢,那人笑道:“我如今别你要到太仓去了,你到我船头去看看。”周二跟到河边热闹之处,见是一只快船,船上早有三四个差不多都是将官打扮的,先在那里吃酒。那人将大碗劝酒,道:“我晓得你量洪。”一连五六大碗,周二谢道:“如今已醉,吃不得了。”
那人又道:“船稍里还剩下小半瓮煮酒,一发连瓮赠你老人家去罢。”因说道:“你认得我么?”周二满口谢道:“小人正要请问将爷高姓大名,回去设长生位,朝暮焚香顶祝,拜谢再生大恩。”那人笑道:“多感,不消。”
只不肯说出姓名。又道:“你真个不认得我?”周二道:“委实不认得,想不起。”那人对周二拱手笑道:“我如今也算报了你了。你记得崇祯十四年,在南濠街上铜器店里,曾与你会过的。”言罢,即开船作别而去。
周二如梦初觉,才晓得这将官是铜匠出身,南濠街铜器店是周二做熟的主顾。十四年是大荒年,周二偶到店中买珠灯上所用物件,只见此人身穿破衣,站在门首,凭店主人发话,只不开口。周二便问其缘故,此人才说道:“小的是南京人,向在此做工,就赊些货出去,担上做生意的。不期这两年遇此荒歉,生意甚苦,所以店帐不曾还得,适才朝奉遇见,把小的货物连担拿去了。这是小的自己不还的不是,只是这副担,小的一家要活命的,若朝奉今日取去,明日一家就都要饿死,求老伯伯说个方便。”言讫,声泪俱下。
周二听了,不觉恻然,即对店主苦口劝解,店主道:“他赖了店帐一去不来,连工也不到我家来做了。”铜匠接口道:“只为欠了宅上店帐,没面目来做生意。如今甘到朝奉这里做工退帐何如?”店主道:“就做也退不得这许多。”
周二劝道:“小弟有两不相亏的道理。将这担中货物,主人收起一半作过银子,剩一半还他去做生意活命,结欠之银教他写个约票,陆续做工退清何如?”主人道:“只有一件,没有保人到底不妥。”周二是热心肠的,便应声道:“小弟就做保人。”主人点头肯了。那铜匠感之不胜。周二随与他把铜器分开作价,代笔写个约票。店主大喜,留周二吃酒,就留那铜匠陪伴道:“你两个真是有缘千里,大家吃杯酒去。”此事已过了五六个年头,况且此人昔年衣衫褴缕,今日遍身锦绣,那里还想得起?周二片言解劝,与人方便,就亏这铜匠救了性命。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也。
谢家桥坊浜内,有邹彦之者,本福山人,自幼喜欢串戏,吹弹歌舞,写一笔梅花体字。其时家住曹家西书房园上,每年种菊,收拾些名花盆景,交夏进山,贩卖茶叶。客到清茶一啜,座中无非丝竹管弦,是一个极有趣的朋友。八月廿五日,遇大兵打粮,村中留得二十三人,在东首观音堂中避雨,商议剃头。彦之刚剃了,见兵丁从西首北首围将拢来,众人一哄,冒雨突围而走,彦之走不及,只得躲在坝东对河人家茅厕里。那茅厕是芦苇做的,壁外边先已瞧见,只见对河一个将官模样,身穿锦绣的,拈弓搭箭,喝道:“快走出来。”彦之只得应声道:“不要射,来了。”那官儿拿住彦之,就教他提着四五只鸡,又抢得南城河倪异乡女儿,一发教他驮了,直送到上墅桥船上。彦之口求放回,旁有一人说:“拿他去。”那将官模样的问道:“你做甚么的?”彦之应道:“是唱戏的。”其人就回嗔作喜道:“是唱戏的,怪道你口头如此便利。”对同伴道:“不要难为他,放他去罢。”彦之叩谢,又求道:“倘或中途有兵盘诘,望老爷开恩。”那人又分付道:“只说杨都都放回来的,就没人拿你了。”彦之依其言,果然好好从兵马丛中,并无拦阻,直踱到家。岂不是一艺之微,也有用得着处之验乎!
第五十五回 换营装小帽称得胜 改服式人头戴狗皮
遍地干戈众若狂,衣冠一旦换营装。
却嫌小帽名猥鄙,得胜更题邑播扬。
大清初平南土,服式俱仿满洲。衣冠文物一无留,不见长巾大袖。
宵小昂头得意,贤豪俯首含羞。貂狐海獭猝难收,剥取狗皮同凑。
《西江月》
民间服式,乃时王之制。明朝时,天下人自天子以至庶人,俱挽青丝髻,戴网巾,网巾之外乌纱帽,身穿圆领,腰系宝带,是士大夫立朝坐堂公服。
其平日燕居与读书人,俱戴方巾,百姓则带圆帽。夏秋所用大顶综帽,每顶结他要工夫百余日,价银值五六两。至弘光朝,忽然改换低小如盔衬式样,名为“一把揸”。严子张为乡兵长时,见乡兵都戴一把揸,因分付道:“一把揸之名甚不相称,今后须要改口叫做‘得胜帽’。”由是不论贵贱、文武、上下,人人都戴得胜帽。及至八九月间,清朝剃发之令新行,不许戴网巾,俱要留金钱小顶,从满洲装束。其凉蓬子一时无办,竟取人家藤席藤椅之类,割成圆块,摺来权做凉帽,顶系红绒以为时式。暖帽值此大乱,貂狐不可得矣。即驴皮营帽,每顶价卖二三两,穷人算计,竟将黑狗黑猫之皮剥来,一样做成营帽,戴在头上,以应故事。
满洲衣式样是圆领露颈、马蹄袖子,其有身虽穿满洲衣,而头犹戴一把揸者,号曰“吊杀圆鱼”。有头已戴满洲营帽,而身犹穿长领宽袖明朝衣服者,名曰“乡下”。满洲人虽时王之制,不敢不从,而风俗亦一大变更矣。
其次年,闻宗师按临岁考,有一生员进场与考,见满场无分上下,都是满装。
有感于怀,文章倒不做,但写四句于卷曰:“满洲服式满洲头,满面威风满面羞。满眼胡人满眼泪,满腔心事满腔愁。”宗师见之,亦不罪之,竟听其纳还衣巾而退。若果有此事,此生员比之晋处士陶元亮,亦无愧耳。
第五十六回 漏军情因妾伤性命 传密谕为富碎家私
美妇从来是陷坑,朱贞当日漏军情。
金珠囊箧俱无用,赔了夫人又丧生。
萧帅谕单军事密,朱贞邋遢漏消息。词涉慕溪陶,朱泾首富豪。梅生王矮虎,两翼整队伍。钲鼓似雷声,家私粉碎倾。
《菩萨蛮》
福山营健步朱贞者,萧参将用人也。
萧参将在福山做官,朱贞官府投机。
也算得时,做些家私,大妻小妾在家受用。大的生得整齐,小的愈加娇媚,人人道:“朱贞这厮福生在那里,倒有这两个标致老婆。”谁知福兮祸所伏。
其时县里是萧参将坐察院,福山是何羽君为首,两边树敌。常熟至福山只三十六里,声息不通。一晚,朱贞往混堂洗澡,身边落出一张纸来,却是萧参将谕单亲笔写的托他许多机密事。众人一拥拿住,解到何羽君,招称在范巷地方公正陶慕溪付我的。朱贞此时只道尽着家私,托朋友高奉山、褚元长等,上下使费买命。那晓得这两个人竟想分得他的妻妾。高奉山要他正妻,褚元长要他爱妾。两人算计停当,反撺掇何羽君把朱贞按军法枭首示众,所生二子,正出的姓了高,庶出的姓了褚,虽是自作之孽,实因妻娇妾艳而殒其躯也。
陶慕溪,二十四都富翁也。田连阡陌,家资钜万。他因八月廿五日大兵杀掠,恐怕再来,阴同地方公正到县送礼投诚。萧参将问道:“有福山营健步朱贞,众公正中有识认的么?”慕溪不该多嘴,从直说道:“朱贞家小现在范巷地方避乱,公正是认得的。”萧参将便请慕溪附耳分付,暗以谕单寄之。及至朱贞事露,福山人商议道:“陶慕溪是富翁,若拿住时,要与朱贞一样枭首,不怕他不把三千、二千银子来买命。”随发兵五百名,统兵官就是矮脚虎王英,披挂乘马,分拨步兵作两翼,左右一同抄到,鸣锣呐喊,围住基子,却是个空宅,里面并无一人。原来慕溪见此乱世,预为三窟之谋,已先把妻小、家赀搬运往归家堡中去了。就是前月廿五日打粮,原去不多东西。其日未申时候,听得锣声呐喊,围将拢来,预先望南走了。王梅生进门不见慕溪,连家人并无一个,喝令把宅中搬得去者,细细收拾,其粗重家伙门窗壁落尽行毁碎,方才上马率众而去。慕溪一时多嘴,虽然幸无大害,此惊亦不小耳。
第五十七回 看光颈左泉婿受戮 捉剃头良才子遭诛
剃发令初申,清朝立法新。留身不留发,留发不留身。
沈婿方遭戮,陶儿复遇迍。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不将发剃身先丧,剃却光头命亦亡。
何异朝梁暮晋日,黎元刻刻受灾殃。
常熟、福山相去三十六里,近县为四十五都,百姓此时俱系已剃发的。
近福山为二十二都,海上兵现住扎营,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