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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春天,我还发现乌鸦竟是属于那种情感很投入的鸟。这时节,是它们恋爱的季节。这段时间里,井之头一带的乌鸦完全失去了往常很绅士的样子,在枝头飞来飞去,鼓噪成一片。它们似乎完全陷入了痴迷与疯狂,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林子间飞翔与追逐,不吃也不喝。那天,我坐在井之头公园的长椅上打量它们,发现它们一只只皆瘦弱下来,瘦弱得几乎只剩下一对翅膀。那焦渴而无望的目光,简直使人感到震惊。有时,它们之间会发生激烈的冲突,直弄得空中黑羽纷纷。有一只乌鸦竟然疲惫地从枝头跌落了下来。它在昏迷中晃动着站起来,又振翅飞向枝头。那副心力交瘁的样子,让人无端地在心里涌出一番同情。
几乎是整整一个春季,它们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燃烧着生命,直到夏季来临,树木苍绿之时,它们才在浓萌中渐渐平静下来。
自然乌鸦也有可气的一面。对我个人来说,它的不知疲倦的叫唤,使我常不能保持一份写作的宁静。居室不远外有根电线杆,有一只乌鸦居然能持之以恒地从早直叫到晚。我想找根竹竿到外面去轰赶它们,又怕我的日本人邻居见了说中国人待乌鸦态度不好,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轰赶。有好几次思路被打断,怎么也接不上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竟无聊地去细听起这前前后后的鸦声来,我发现,乌鸦的叫声绝非一种:有发“哇”的、有发“啊”的,那根电线杆顶上的一只,竟然发“呜啊,呜啊”。来了一位日本朋友,我问她:“你听得懂鸦语吗?”她笑了:“我听不懂。你听得懂?”我也笑了:“我也听不懂,它们讲的是日语。”日本朋友大笑。
东京井之头的乌鸦耽误了我不少文字,这也是事实。
从日本人的角度来看,由于他们对乌鸦的一味放纵,鸦群无限扩张,也给他们带来了一些麻烦。光乌鸦啄破垃圾袋或到垃圾桶里乱找乱翻这一条,就使他们很伤脑筋。这些乌鸦一清早从林子里飞出去觅食,并不往郊外飞,只是在城市的上空转,见哪条巷里无人就落下来,将那些待收的垃圾袋三下两下就啄开,结果将垃圾弄得满地皆是。对此,日本的电视台常组织专门的却带有几分喜剧性的讨论:如何对付乌鸦?日本人善动脑筋,对付的办法无奇不有。电视里曾作过表演,开始颇有成效,但乌鸦很鬼,一种方法往往试过几次之后,就被它识破,并恶作剧地嘲弄那个方法,使人觉得十分可笑。
日本的乌鸦,似乎有城乡两拨,城里有城里的乌鸦,乡下有乡下的乌鸦。城里的乌鸦啄垃圾袋,乡下的乌鸦则偷吃农人的果实。电视里很完整地放映过一段乌鸦偷吃果实、农人想法阻止、乌鸦还是卷土重来的过程:那鸦群如同一支巨大的空降部队,从空中突然降到一块葡萄园来,将那葡萄一粒一粒地啄掉了。一个上了岁数的农人敲响盆子,将它们轰起,但农人刚一离开,它们又重新来了。农人没法,只好坚守在葡萄园里。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农人固定穿一件棕色的衣服,以便给乌鸦输入一个信号:那农人穿了一件棕色的衣服,穿棕色衣服的是农人。农人假装睡着了,等乌鸦一来,又突然起身,这又给了乌鸦一个信号:我只是躺一躺,并未睡着。这样试了几下,农人见有了效果,便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将身上的衣服剥下裹住一个稻草人,让它躺在葡萄园里,自己回家了。但那些乌鸦智商颇高,高得能识破人的诡计。它们先是在空中不停地飞,不停地叫,然后记探着往下落,往“农人”脸上屙一泡屎,刚要落下,又突然起飞,这样反反复复地做过之后,便在心里认准了:真人是没有这番好耐心的,就哗啦啦落下,把葡萄架搞得直晃悠。吃饱了,它们竟不立即飞去,在葡萄架上歇到夕阳西下,方才飞去。第二天,那老农人望着那个不剩几粒葡萄的葡萄园,一脸悲哀,都快哭了。后来,他抓来一支猎枪,然而,他最终也没有向鸦群开枪。
即将离开日本时,我和家人再次去了井之头公园。那时,正是樱花初开时。只见乌鸦们在赏樱的人群里飞来飞去,将春天搞得一派热闹。
回到北京,安顿下来之后,我又开始写东西,但最初的几天竟写不出,问妻子:“我怎么写不出东西来?”
妻子说:“外面的电线杆没有乌鸦叫。”
我忽然想起了井之头那些似乎已熟悉了的乌鸦,便走出室外,仰望天空。北京的天空空空荡荡,竟无一只乌鸦。
黄昏时,我才终于见到了鸦群。它们飞得很高很高,一副不想与人缩短距离的样子。我知道,这群鸦大概飞了许多的路程,到郊外无人的田野上觅食去,此刻正在返回城里的家。而它们的家绝不会在寻常百姓中间,而只是在钓鱼台、中南海里头的一些人伤不着、惊扰不了它们的林子里。
一日看元曲,忽然看到“宫鸦”二字,便穿凿附会地想:这些乌鸦莫不就是宫鸦?
游说
父亲去世之后,我每每,总要想起他生前所讲的关于他自己以及关于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他留给我的一大笔用之不尽的财富。有些,我打算将它们扩展—下写成小说,而有些我则不打算生发它们,老老实实地将它们写成散文或介乎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种什么东西算了。
这里说的是他任教的事——我父亲有兄弟二人。祖父考虑到家境不算好,无法让他们兄弟两人都读书,就决定搞政策倾斜:让一个读书,让一个不读书。让读书的不是我父亲,而是我大伯。但父亲要读书的欲望很强烈,常偷偷地跟着大伯学认字,学写字。祖父不能让父亲有这样的念头,就把父亲藏着的笔与砚台找来很用力地扔到河里。
但这依然未能扑灭父亲的读书欲望,祖父只好同意:每年冬季农活清闲时,让他念“寒学”。父亲总共念了三个定寒学。
大约是在—九五三年,地方上要办—所小学校,找不出很有文化的人来做教师,就有人想到了父亲:“曹小汉(父亲的小名)念过三个寒学。”一位叫德咸的老人,当时是“贫农头子”,早在我父亲赤身田野到处玩耍时,就很喜欢他,于是说:“就让他做先生(那时不称呼老师)。”
那天,父亲正在稻地间的水塘中捉鱼,“贫农头子”德咸老人过来了:“上来,
别老捉鱼了。”父亲说:“我喜欢捉鱼。”
“要让你做先生。”父亲不信:“我只念三个寒学,还能做先生?那时只念《三字经》、《百家姓》,不念大小多少、上下来去。”“反正你识字。你明天就去做先生。由我把孩子们吆喝了去。你要知道,副区长是不快活我们办学堂的。我知道他心里的盘算。他外甥刘某人也在后边教书,只—个班,是单小。我们这儿不办学堂,孩子们就得去那儿读书,他那边就变成两个班,成了双小,刘就升了级,双小校长。”“我还是捉鱼好。“德咸老人把父亲的鱼篓摘了,—旋身,将它甩出去四五丈远,掉在了稻田里。
父亲就这样做了先生。
父亲一上讲台,学生就指着他,在下面小声说:“这不是在我家门前水沟里抓鱼的那个人吗?”“捉鱼的曹小汉。”
“过去是捉鱼的,现在是先生!”父亲心里说,很庄严地站在讲台上。他刚打开课本念了几行字,就有一个学生站起来说:“你把那个字念错了。”态度很坚定。这个学生头上有秃斑,父亲认得,并知道他父亲识字不少,只是成分不好,闲在家里,就把字—个—个地教给了他。他名叫小八子。父亲立即汗颜,觉得丢人,有误人子弟的惭愧,赶紧转过脸去擦黑板,其实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擦了一阵,他居然有了主意,一转身朝小八子一笑:“我就是要看有谁能发觉我把字念错了,是小八子!”
他朝小八子走过去,“以后你就是班长。下面,你接着把课文念到底。”
父亲从小八子那儿学到了很多字。
父亲是个聪明人,又肯用功,隔半年,他就足以对付学生,并开始给人家写对联,写匾,写帖子什么的,还敢用排笔往墙上刷大幅标语。
地方上的人都改了口,不再叫父亲为“小汉”,而都叫他“曹先生”或“二先生”了。
于是,父亲的胸脯就挺得很直,走路爱朝天上看,并—路地吼曲子。
刘某人心里不太舒服。
当时的老师实行轮饭制,今天到学生李家吃,明日到学生张家吃。这天,是刘某人到周家吃。
周家北墙上挂着匾,是学生的祖父七十岁生日时几个侄儿送的。上写四字:寿比南山。上款:姑丈大人七十岁寿辰之禧。下款是几个侄儿的名字,加“敬献”字样。
是父亲写的。
刘某人进屋来,抬头看着那匾,—笑。
主人颇纳闷。
刘某人吃完中饭,又看匾,又—笑。
主人沉不住气了:“刘先生,莫不是这匾上写得有毛病”
刘某人再一笑。
“你只管说!”
“说了,怕你们生气,还是不说吧。”
“说吧!”
刘某人说:“你们矮下一辈子去啦。应当叫姑父大人,哪能称姑丈大人呢?丈,丈夫,妹丈,是同辈之称。”
姑母见了几个侄儿,就责怪:“我说不给你姑父做生日,你们偏要做,做就做吧,送这么—个匾来。”
几个侄儿就一起来我父亲,把“姑父”、“姑丈”之类的话说了:“你出真是,不会写呢,就说不会写。”
父亲心中也没底,但表面上很硬:“匾我赔。但我要把话说清楚了:这匾我没有写错。”
可是,一百个人站出来,九十九个不相信我父亲——“在我家门前水沟里抓鱼的那个人”的辩解。
有些人家就不让孩子来上学了。那个副区长就把这事当笑料(他极善于嘲弄先生,有若干嘲弄先生的故事),走一处说一处,不亦乐乎。
父亲很苦恼,不去学校了,又去地里的水塘、水沟捉鱼。
德咸老人过来,叫了—声“曹先生”。
父亲说:“我不是先生。”
“你是先生。”
“我不是先生。”
“我说你是先生就是先生。”
“先生还会把匾写错了?”
“匾是写错了,但你还是先生。”
“那我就不是先生。除非说我没把匾写错。”
德咸老人光摇头:“你没把匾写错。明天去区上开先生会。”区上开会期间,父亲就向那些当地的“学术名流”们(都是过去教私塾的穿长衫的先生)恭敬地请教,并做—副委屈状。
“刘某人欺人太甚!”“狗仗人势!”……几位先生先是—阵痛骂,继而花半天工夫论“姑父”与“姑丈”,异口同声:“丈与父同义。”
其中—们先生道:“请我们一顿客。”
父亲将八们先生请到镇上酒馆吃了一顿。吃罢,一抹嘴,说声:“走!”四人—路,共分两路,沿河的两岸(这里人家都是傍河而住),由南向北,游说而去。他们挨家挨户地走,绝不放过—家,见人就旁征博引论“父”“丈”:“父与丈,一个意思。岳父大人,不也叫岳丈大人或丈人么?”
丈为什么就是父,父为什么又是丈,把那“父”与“丈”考证去,让那些乡民大开眼界。
八们先生,都很有名:张先认识整整一本康熙字典,任何生字、冷字、僻字,一到他那儿,立马读出,平素最喜给人正音;黄先生过去是代人捉笔写状纸的,言辞锋利,气势逼人,凡操他的状纸打官司的,就不容易输(他只替弱小者写状纸);周先生写得一手好颜体,此地碑文之类,十有八九出自他手……
高先生有点传奇色彩,说他先生的先生,差一点就做了皇帝的先生,只是因为左腿微跛,在皇上面前走来走去,不雅,才没聘用。
他们的话人们不能不信,于是众人皆认定:“丈”与“父”属豆腐一碗,一碗豆腐。
刘某人在八们先生游说时,躲在草垛里不敢出来。
父亲又重回小学校做了先生。
刘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