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连忙冲向气若游丝的父亲身旁。
『是,哮……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树夕她……逃到箱子外面……我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凭我一个人……再也压制不住她了。树夕原本就恨透了我。杀不了那孩子,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结局。』
父亲懊悔不已地咬牙切齿。
哮明白父亲握在手中的刀剑,究竟代表了何种意义。
就在怒火攻心的哮准备放声咆啸之际,父亲突然将刀柄推至哮的胸口。
『……由你……选择吧。』
『老、老爸你胡说些什么啊……』
『这是只有你才办得到的事情。你跟树夕的关系变得太过密切了。』
『…………』
『假使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让你背起这份重担……
父亲一边口吐鲜血,一边抓住哮的肩膀。
『只要身为草剃家的一份子……就非得做出选择不可……正如我过去所做的一样。』
『…………』
『……是要诛杀……或者守护……就由你选择吧。』
哮搞不懂父亲为何要将这样的事情交托给自己。
目睹父亲流下眼泪,哮顿时发不出声音。
『那孩子是人……是个怀着人心及魂魄而降生的鬼怪。』
『…………这是什么意思啊……?』
『至于你……则是……』
哮睁大双眼,等着聆听下一句话。
然而无论经过多久,父亲始终未曾再开口对他讲话。
猛一回神,哮发现自己单手持剑行走于山中。
脚步蹒跚不稳、连扯断藤蔓的力量都使不上来,他就这么一边频频被绊倒,一边下意识地往前走。
『……树夕。』
哮只能茫然若失地轻唤着妹妹的名字。
这时的哮实在太年幼,根本无力扛起自己的宿命。若换作以前的哮,或许还能毫不犹豫地实现父亲的心愿。然而时至今日,哮的利剑早已生锈。对哮而言,现在的树夕已是一名比任何人都来得尊贵、也比任何人都还重要的对象。
『……树夕……你在哪里……』
哮宛如寻求帮助似地四处徘徊。
他好想现在就触摸那孩子。
他好希望她能设法替自己化解掉内心这股无可救药的狭隘感——现在可能有办法理解我的对象,就只剩下树夕一人而已。这个世界只剩我们兄妹两人。而这个世界却绝对容不下我们的存在。
想见她一面。好想见树夕一面。哮就这么顺从内心渴望踏入森林。
是诛杀或守护——父亲要他作出选择。
既是如此,哮决定选择守护。
这还用说吗?树夕是自己的妹妹。没什么好迷惘的,赌上性命保护她就好。
抵抗吧,如果这个世界不肯承认树夕的存在,那就使尽全力反抗到底。
哮加快步行的速度,开始往前奔跑。
跑啊跑、跑啊跑、跑啊跑……哮总算来到树夕的身边。
『————』
先前的想法、言词,全数烟消雾散。
在能够一眼尽览下方那座贫寒村落的高崖上——
赫见一头鬼怪,静静伫立于只有星光闪烁不已的诡异夜空底下。
那头鬼怪——呈现出身穿雪白装束的少女姿态。
然而会让人觉得看起来很漂亮的,就只有具备少女姿态的中心部位。除此以外,周遭一带放眼望去——便只见蠢动。宛如把大量鬼怪丢进锅子来回搅拌混合一般,不知如何形容的存在遍布四面八方。到处都长满嘴巴、到处都长满眼睛、到处都长满了角。
那宛如是一座以毁灭建构而成的城堡。
那宛如是一个持续进化的骇人威胁。
那宛如是一朵盛开的疯狂气焰。
份量极其惊人的肉块不断侵蚀周遭的地面、岩石、树木及花草,加以吸收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
那种状态,以混沌来称呼可说是再合适不过。就连色彩也显得模棱两可。根本分不清是不是肌肤的大量肉块,滋滋地释放着宛如被烤熟般的蒸气,异口同声地嗫嚅细语,呼唤着他的名字。
——哮。
——哮……你在哪里?
感觉既怜爱、寂寞,又不安地呼唤着哮的名字。
如同空谷残声一般自山沟断崖上响起,回荡于深山林间。
呼唤着心爱之人名字的鬼怪合唱戛然止息。
紧接着,镶嵌于蠢动肉块表面的无数眼球霍然转动,同时望向哮。
『『『『『『『『『『『『『『『哮?』』』』』』』』』』』』』』』
『 啊啊 总算 见到你了 』
位在中心的人形部位流下鲜血般的泪水,转头望向哮。
只见纯白装束的心脏附近染成一片赤红,具备少女外貌的部位对着哮展露微笑。
哮内心的感受并非恐惧,而是只有满满的悲伤。因他看见一张与周遭异形极不相衬的人类笑容出现在眼前。
想要守护她——这份心意至今仍旧没有改变。
可是,在眼前扩展开来的光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树夕吗?
面对力量过于凶猛的妹妹,哮逐渐失去保护她免遭世界排挤的信心。
树夕则在蠢动的肉块之中,一味地对哮露出微笑。
紧接着,开口说出她的愿望。
『『『『『『『『『『『『『『『 杀了树夕好吗? 』』』』』』』』』』』』』』』
『 哮 请你动手杀了树夕 』
哮彷佛回应她的心愿一般,迈开步伐往前走。
即便有气无力,哮仍紧握着手中的刀,并未让刀尖落地。
此时,哮总算明白父亲所说那句话的含义。
无论是谁,必定都杀不死树夕。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找不到有办法终结她性命的人吧。但假如她期盼死亡降临的话——倘若心爱之人能为她带来死亡的话——相信树夕一定愿意接受。她应该会欣然地伴随着宁静安祥的心情,迎接哮赋予她的死亡吧。
哮无法逃避地理解到这一点。正如同这就是草剃一族与生俱来的宿命一般。相信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远古时代的祖先们,必然都背负着草剃家的罪业,且完成了应尽的使命吧。他们大概都一肩挑起了这桩悲剧吧。
草剃流的夙愿,就是铲除可憎的邪恶族类。
哮也只能跟着效法。
守护不了。因此草剃家的人们才亲自痛下杀手。
哮脚步蹒跚地跨越蠢动不已的异形浪潮,缓缓走向树夕身旁。树夕的额头上,长出一根如同红色水晶般的角。还真是与其温柔心灵极不相衬的异形。
树夕伸长双手绕至挨近她身旁的哮背后,紧紧地抱住他。
『树夕一直一直都好想这样做。』
『…………』
『求求你,阻止树夕。』
『…………』
『树夕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树夕的身体会擅自实现树夕的愿望。再这样下去,树夕搞不好会杀光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已经……不想再继续坦率下去了。不想再这样,被迫强行表达出自己的心声了。』
『…………唔……』
『哮……答应过人家,对吧?哮曾说过,会拯救树夕。』
『…………』
『所以……杀了树夕好吗?哮。』
『……唔……』
『人家不要爸爸、也不要妈妈……只要哮就好……因为在树夕的世界里头,就只有哮而已。』
哮以手中刀刃抵住树夕的颈项。树夕脸上浮现出打从心底感到安祥的表情,准备坦然接受这一切。只要在此时此刻砍下树夕的首级,就能换来皆大欢喜的结局。丧命的只有草剃家的人,而盼望死亡的树夕也能安心上路。没什么好迷惘的。草剃流就是为了诛杀鬼怪而存在的剑术,树夕也渴望迎向这样的结局。
——但为什么?
——为什么树夕竟是如此温暖呢?
——为什么只是被树夕触摸,内心就会变得如此平静安稳呢?
『……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泪水沿着哮的脸颊滑落。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掉下的眼泪。
『开什么玩笑啊……可……恶……』
那段与树夕共度,被箱子隔开的日子有如跑马灯一般掠过脑海。
虽然平淡无奇,但却无可取代。
是一段无以复加的美妙时光。
『这实在……太过分了。为什么啊……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相处起来很开心的家伙。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让我变成正常人的家伙。为什么我现在却非得杀死她不可?』
『…………』
『我……实在办不到啊……!我喜欢你,所以我怕你怕得要命……!。
『…………』
『我……无法杀害自己的妹妹……!』
哮放开利刃,缓缓往后倒退。
心中有股如假包换的恐惧。看见树夕的哮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树夕则是一脸茫然若失的样子,在蠢动的肉块中微微侧首凝视着哮。
『哥……哥?』
直到此时此刻,树夕才首度得知哮是自己亲哥哥的事实。
哮吓得两脚发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树夕一边觉得困惑,一边试图对哮……对哥哥伸出手臂。
『咿……!』
哮的畏惧感表露无遗。
哮不是惧怕树夕,而是惧怕『杀害树夕』这件事。他害怕——头一次涌现的这股珍惜重视之人的心意,会下意识地转变成杀意。
但这小小的排斥举动,却对树夕的精神造成致命打击。
目睹哮惊恐万分的神态,树夕流下了一行泪水。
『啊……唔……呜呜呜……唔……!』
孤独,钻进了感觉自己遭到拒绝的树夕心中。
一股极其宽阔的孤独感悄然降临。对鬼怪的躯体而言,人类的灵魂实在太过渺小。对人类的灵魂而言,鬼怪的躯体实在太过宽敞。身体不断发出『打开、打开』的呐喊。肉体要求树夕敞开心灵,振翅高飞。
名唤理性的枷锁应声崩毁,树夕的本质随之表露无遗。
『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
附着于肉块表面的嘴唇,宛如合唱似地开始高歌。
鬼怪就该像鬼怪一般,打开自己的灵魂……这句呐喊强行撬开了人的灵魂。源自哮的恐惧反应所带来的绝望,跟着开花结果。
原本应该成为唯一救赎的哮之存在,原本应该是唯一能带给她安心感的兄长存在,如今再也拯救不了自己。
既是这样,她宁愿摧毁这一切。
『啊、啊……——————!』
锥心泣血般的悲鸣响彻天地。
树夕一边痛苦不已地喘着大气,一边拖着肉块走向断崖边缘。
『住手……不要撬开树夕的灵魂……!树夕才没有那样想!没有那样期待!杀了树夕……救救树夕,哮……!』
潸然泪下的树夕,开口恳求哮动手杀了自己。
『……树夕……!』
树夕在开始合唱的肉块中痛苦挣扎,哮试图向她伸出援手。
但是为时已晚。草剃树夕的魂魄早已听从鬼怪躯体的指示开花结果。
破灭之城欣喜若狂,为草剃树夕的绽放献上祝福。
在异形的喧嚣声及暍采声中,树夕最后看了哮一眼。
『————骗,子。』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哮才切身体会到,他违背了自己会出手救她的承诺。
树夕的身体像是往后倒卧一般,自断崖顶端颓然坠落。
哮只能神情茫然地眺望着这一幕光景。
瞬间的寂静过后,下方森林开始躁动。
只见以树夕的坠落地点为中心——涌现出大量妖魔鬼怪。
百鬼夜行趁着新月之夜疯狂疾行。宛如洪水一般淹没森林、吞噬人群。
悲鸣的祭典乐声颂赞着月光稀微的暗夜。
鬼怪飨宴永无止境。在吞噬全世界之前,绝不会轻易告终。
火焰及肉身遭到烧灼的焦臭味,不断折磨着哮。
——都是你的错。这一切全部都是你的错。
惨叫声响彻漆黑的夜空。
头一次体会到绝望感的哮全身直打寒颤。
过去曾经有好多好多一直无法理解的情绪,也有许许多多不能明白的温柔心意。他之所以总算能够理解这些情绪,得到这些感受,全都是拜这名拥有鬼怪躯体的少女所赐。草剃哮有办法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全都是托草剃树夕的福。
然而在这一天,哮却失去了能让自己心情恢复平静的一切。
同时也不自觉地承接了——
——自己应当背负的残酷宿命。
***
「………………树夕。」
睁开双眼,只见一片昏暗的天花板。
哮身处在一间由水泥砌成的冰冷箱子之中。从简陋铁管床上起身的他,转以背部贴住冷冰冰的墙壁。
房间里面只有一座不太干净的马桶、一张铁管床,以及入口的铁栅栏。
这里是审问会的单人牢房。自从因协助囚犯逃亡的罪名而遭审问会逮捕之后,至今已过了整整两天。
「…………」
他也已经好几年未曾做过有关过往的梦境。
(我跟当时比起来……根本一点都没变。)
自己又再次放开了妹妹的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