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程,益发不象,索性只容得一人一骑慢慢地捱上去了,而且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一边是恶木凶林,一边是危崖乱石。凤孙见了这些凶险景象,心中疑惑,暗忖道:“我如今到底往哪里去呢?记得出门时有人请我上任,怎么倒走到这荒山野径来呢?”原来此时凤孙早觉得自己身体不在轿中,就是刚才所见的仪仗从人,一霎时也都随着荒烟蔓草,消灭得无影无踪,连放上海道的事情也都忘了一半。独自一个在这七高八低的小路上,一脚绊一脚地望前走去。正走间,忽然眼前一黑,一阵寒风拂上面来,疾忙抬头一看,只见一座郁郁苍苍的高冈横在面前。凤孙暗喜道:“好了,如今找着了正路了!”正想寻个上去的路径,才想走近前来,却见那冈子前面蹲着一对巨大的狮子,张了磨牙吮血的大口,睁了奔霆掣电的双瞳,竖起长鬣,舒开铁爪,只待吃人。在云烟缥缈中也看不清是真是假。再望进去,隐隐约约显出画栋雕梁,长廊石舫,丹楼映日,香阁排云;山径中还时见白鹤文鹿,彩凤金牛,游行自在。但气象虽然庄严,总带些阴森肃杀的样子,好象几百年前的古堡。恐怕冒昧进去,倒要碰着些吃人的虎豹豺狼、迷人的山精木怪,反为不美。凤孙踌躇了一回,忽听各郎各郎一阵马官铃声,从自己路上飞来,就见一匹跳涧爬山的骏马,驮着个扬翎矗顶的贵官,挺着腰,仰着脸儿,得意洋洋地只顾往前窜。凤孙看着那贵官的面貌好象在那里见过的,不等他近前,连忙迎上去,拦着马头施礼道:“老兄想也是上冈去的?兄弟正为摸不着头路不敢上去。如今老兄来了,是极好了,总求您携带携带。”那贵官听了,哈哈地笑道:“你要想上那冈子么?你莫非是疯子吧!那道儿谁不知道?如今是走不得的了!你要走道儿,还是跟着我上东边儿去。”说着话,就把鞭儿向东一指。凤孙忙依着他鞭的去向只一望,果然显出一条不广不狭的小径,看那里边倒是暖日融融,香尘细细,夹岸桃花,烂如云锦,那径口却有一棵天矫不群的海楠,卓立在万木之上。下面一层层排列着七八棵大树,大约是檀槐杨柳、灵杏棠杞等类,无不蟠干梢云,浓阴垂盖,的是一条好路,倒把凤孙看得呆了。正想细问情由,不道那贵官就匆匆地向着凤孙拱了拱手道:“兄弟先偏了!”说罢,提起马头,四蹄翻盏地走进那东路去了。凤孙这一急非同小可,拔起脚要追,忽听一阵悠悠扬扬的歌声,从西边一条道儿上梨花林吹来,歌道:
东边一条路,西边一条路;西边梨花东边桃,白的云来红的雨,红白争娇,雨落云飘,东海龙女,偷了半年桃,西池王母,怒挖明珠苗;造化小儿折了腰,君欲东行,休行,我道不如西边儿平!
凤孙寻着歌声,回身西望,才看见径对着东路那一条道儿上,处处夹着梨树,开的花如云如雪,一白无际,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层层,风也不通。凤孙正在忖量,那歌声倒越唱越近了,就见有八九个野童儿,头戴遮日帽,身穿背心衣,脚踏无底靴,面上乌墨涂得黑一搭白一搭,一面拍着手,一头唱着歌,穿出梨花林来,一见凤孙,齐连连招手道:“来,来,快上西边儿来!”凤孙被这些童儿一唱一招,心里倒没了主意,立在那可东可西的高冈面前,东一张,西一张,发恨道:“照这样儿,不如回去吧!”一语未了,不提防西边树林里,陡起了一阵撼天震地的狂风,飞沙走石,直向东边路上刮剌剌地卷去。一会价,就日淡云凄,神号鬼哭起来。远远望去,那先去的骑马官儿,早被风刮得帽飞靴落,人仰马翻;万树桃花,也吹得七零八落。连路口七八株大树,用尽了撑霆喝月的力量,终不敌排山倒海的神威,只抵抗了三分钟工夫,唏唎唿喇倒断了六株。连那海楠和几株可称梁栋之材的都连根带土,飞入云霄,不知飘到哪里去了。这当儿,只听那梨花林边,一个大孩子领了八九个狂童,欢呼雷动,摇头顿足地喊道:“好了!好了!倒了!倒了!”谁知这些童儿不喊犹可,这一喊,顿时把几个乌嘴油脸的小孩,变了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有的摇着驱山铎,有的拿着迷魂幡,背了骊山老母的剑,佩了九天玄女的符,踏了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使了齐天大圣的金箍棒,张着嘴,瞪着眼,耀武扬威,如潮似海地直向凤孙身边扑来。凤孙这一吓,直吓得魂魄飞散,尿屁滚流,不觉狂叫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正危急间,忽听面前有人喊道:“凤孙休慌,我在这里。”凤孙迷离中抬头一看,仿佛立在面前是一个浑身白衣的老妇人,心里只当是观音显圣来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萨救命呀!”只听那人笑道:“什么菩萨?菩萨坐在桌儿上呢!”凤孙被这话一提,心里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细认了一认,呸!哪里是南海白衣观世音,倒是个北京绔袴庄稚燕,嘻着嘴立在他面前。看看自己身体还坐在佛桌旁的一张大椅上,炉里供的藏香只烧了一寸,高冈飞了,梨花林、桃花径迷了,童儿妖怪灭了,窗外半钩斜月,床前一粒残灯,静悄悄一些风声也没有,方晓得刚才闹轰轰的倒是一场大梦。想起刚才自己狼狈的神情,对着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连公公那里谋干的事倒忘怀了,只顾有要没紧地道:“你在哪儿乐?这早晚才回来!”稚燕道:“阿呀呀,这个人可疯了!人家为你的事,脚不着地跑了一整夜,你倒还乐呀乐呀地挖苦人!”凤孙听了这话,才把番菜馆里递给他汇票、托他到连公公那里讨准信的一总事都想起来,不觉心里勃的一跳,忙问道:“事情办妥了没有?”稚燕笑道:“好风凉话儿!天下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儿!我从番菜馆里出来,曾敬华那里这么热闹的的窝儿,我也不敢踹,一口气跑上连公公家里,只道约会的事不会脱卯儿的,谁知道还是扑了一个空。老等了半天,不见回来,问着他们,敢情为了预备老佛爷万寿的事情,内务府请了去商量,说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横竖事儿早说妥了,只要这边票儿交出去,自然那边官儿送上来,不怕他有红孩儿来抢了唐僧人参果去,你说对不对?”凤孙一听“红孩儿”三个字,不觉把梦中境界直提起来,一面顺口说道:“这么说,那汇票你仍旧带回来了?”一面呆呆地只管想那梦儿,从那一群小孩变了妖怪、扑上身来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门狂喊,看看稚燕此时的形状宛然梦里,忽然暗暗吃惊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当了!照梦详来,小孩者,小人也,变了妖怪扑上身来,明明说这班小人在那里变着法儿的捉弄我。小径者,小路也,已经有人比我走在头里,我是没路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风波。”想到这里,猛地又想起梦醒时候,看见一个白衣老妇,不觉恍然大悟道:“这是我一向虔诚供奉了观音,今日特地来托梦点醒我的。罢了!罢了!上海道我决计不要了,倒是十二万的一张汇票,总要想法儿骗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着说道:“既然你带回来,很好,那票儿本来差着,你给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哪儿的事?数目对了就得了。”凤孙道:“你不用管,你拿出来,看我改正,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愿意掏出来,到底碍着凤孙是物主儿,不好十分掯着不放,只得慢慢地从靴页里抽出,挪到灯边远远地一照道:“没有错呀!”一语未了,不防被凤孙劈手夺去,就往自己衣袋里一塞。稚燕倒吃了个惊道:“这怎么说?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来了!”凤孙笑道:“不瞒稚兄说,票子是没有错,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错了。如今想过来,不干这事了。稚兄高兴,倒是稚兄去顶替了吧!兄弟是情愿留着这宗银子,去孝敬韩家潭口袋底的哥儿姐儿的了。”稚燕跳起来道:“岂有此理!你这话到底是真话是梦话?你要想想,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谋的!连公公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我给你闹神闹鬼,跑了半个多月,这才摸着点边儿。你倒好意思,轻轻松松说不要了。我可没脸去回复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说给我听听!”凤孙仍笑嘻嘻地道:“回复不回复,横竖没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那当儿,一个是斩钉截铁地咬定不要了,一个是面红颈赤地死问他为何不要呢;一个笑眯眯只管赖皮,一个急吽吽无非撒泼。正闹得没得开交,忽听砰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家人,手里拿着一封电报,走到凤孙身旁道:“这是南边发来给章大人的。”说着,伸手递给凤孙,就回身走了。凤孙忙接来一望,知道是从杭州家里打来的,就吃了一吓,拆开看了看,不觉说声“侥幸”,就手递给稚燕道:“如今不用争吵了,我丁了艰了!”稚燕看着,方晓得凤孙的继母病故,一封报丧的电报。到此地位,也没得说了,把刚才的一团怒火霎时消灭,倒只好敷衍了几句安慰的套话,问他几时动身。凤孙道:“这里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当时彼此没兴,各自安歇去了。从此凤孙每日忙忙碌碌,预备回南的事。到了第五日,就看见京报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鱼邦礼,外面就沸沸扬扬议论起来。有的说姓鱼的托了后门估衣铺,走王府的门路的;有的说姓鱼的认得了皇妃的亲戚,在皇上御前保举的。凤孙听了这些话,倒也如风过耳,毫不在意,只管把自己的事尽着赶办。又歇了一两天,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丧去了。
单说稚燕替凤孙白忙了半个多月,得了这个结果,大为扫兴。他本愿意想做鱼阳伯的引线的,后来看看鱼阳伯的门第、资财、气概都不如章凤孙,所以倒过头来,就搁起阳伯,全力注在凤孙身上。谁知如今阳伯果真得了上海道,自己的好窝儿反给估衣铺里的郭掌柜占了去,你想他心里怎么不又悔又恨呢!连公公那里又不敢去回复,只好私下告诉他父亲转说,还求他想个法儿出出这口恶气。一日清早,稚燕还没起来,家人来回:“老爷上头下来,有事请少爷即刻就去。”稚燕慌忙披衣出房,不及梳洗,一径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间书房内,掀帘进去,满屋静悄悄的,只见两三个家人垂手侍立。小燕正在那里低着头写一封书信,看见稚燕走来,一抬眼道:“你且坐着,让我把高丽商务总办方安堂的一封要紧信写了再说。”稚燕只得在旁坐了,偷看那封信上写的,全是高丽东学党谋乱的事情。原来那东学党是高丽国的守旧党,向来专与开化党为仇,他的党魁叫崔时亨,自号纬大夫的,忽然现在在全罗道的古阜地方起事,有众五六万,首蒙白巾,手执黄旗,倡言要驱逐倭夷,扫除权贵。高丽君臣惶急万状,要借中国护商的靖远兵船前去助剿。那时驻扎高丽的商务总办,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胜的,不敢擅主,发电到总理衙门请示。小燕昨日已经会商王大臣,发了许借的回电,现在所写的,不过要他留心观察,随时禀报罢了。稚燕看着信,随口道:“原来高丽反起了乱事了!”小燕道:“这回比甲申年金玉均、洪英植的乱事更要厉害,恐怕要求中朝发兵赴援哩!”说着,那信已写好,搁在一边,笑嘻嘻道:“叫你不为别的,你知道今天上头出了一件奇事吗?鱼邦礼革职了,倒连累金贵妃、宝贵妃都革了妃号,降做贵人。宝贵妃还脱衣受了七十廷杖。两妃的哥哥致敏,贬谪到边远地方,老佛爷怒的了不得。听说还牵涉到闻韵高太史,只为他是两妃的师傅。幸亏他闻风远避,总算免了。”稚燕半惊半喜地道:“爹爹知道这事怎么作的呢?”小燕道:“我也摸不清。不知道老佛爷听了谁的话,忽然从园里回来,一径就到皇妃宫中,拿出一个小拜匣,里头都是些没有的字纸,不知道老佛爷为什么就天威不测起来,只说金、宝两贵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所以立刻下了这道严旨。”稚燕立起来仰着头道:“原来也有今日!论理这会儿事情闹得也太不像了,总得这位老圣人出来整顿整顿!”说着话,一抬头忽见一个眉清目秀、初交二十岁的俊童,站在他父亲身旁,穿着娃儿脸万字绉纱袍,罩着美人蕉团花绒马褂,额上根青,鬓边发黑,差不多的相公还比不上他娇艳,心想我家从没有过这样俊俏童儿,忽然想起来道“呀,这是金雯青那里的阿福,怎么到了我家来呢!”稚燕正在上下打量,早被小燕看见,因笑道:“这是雯青那里有名的人儿,你从前给他同路进京,大概总认得吧!如今他在雯青那里歇了出来,还没投着主儿呢!求我赏饭,我可用不着,只好留着等机会荐出去吧!”小燕一面说,一面阿福红着脸,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