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自己的家里,仔细听村长的声音,生怕漏掉一个名字。我心跳得厉害。全家的人,都纹丝不动地坐在屋子里,他们的脸色一定比我还要凝重。
村长的声音是那么洪亮——真不愧是我们这个村庄的领袖。村庄周围的山脉应和着村长,使这个村子余音袅袅。当村长念到我们村子里孩子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并且像电视里的男主持人一样故意长时间地设置悬念:“又有一个我们的孩子取得了530分的高分,这个孩子是……”我感觉我的心脏悬在高高的空中,快说出名字,我简直要喊出声来,快说啊,可是村长不紧不慢地,“……这个孩子是某某某!”一听到这个名字,我那高悬在空中的心脏便跌下来……哦,这真是一种煎熬啊,为什么我的名字到现在还没有,是否落榜了?想起这一点,我简直要窒息过去。
不久,红榜便公布完毕,村长像主持人一样向全村的人道了再见。我傻眼了,怎么没有我的名字?这怎么可能?我拔腿就向村委会跑去。一会儿我就跑到了村委,在村委办公室门口和村长撞了个满怀,他手中拿着那份成绩册。“怎么没有我的名字?”我大叫道,从他手中夺过成绩册。我捧着他,紧张地搜索着自己的名字。刚翻到第一页,我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它就写在这一页的中间。“这不是我的名字吗?”我大叫道,“你们瞧,我考了个很高的高分:630分!”我拿着成绩册转身就向家里跑去。“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一边大喊,一边飞快地奔跑,630分,这是多么高的高分啊!我清楚地明白这个分数的意义:有了这个分数,我就可以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之间随便选择了。我会选择哪一所大学呢?哦,这是根本不需要考虑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毫无疑问,我会选择北京大学,它可是我天天梦想的大学啊,以前我读的那所大学有什么用呢?我简直白过了四年,一点东西也没学到。现在,现在我可又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了!谢天谢地!
我兴冲冲地跑进家门,立刻愣住了:父亲铁青着脸站在那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好像完全知道我刚才的心理活动似的,我还没有完全站稳,他就大声吼道:“还读什么北京大学!”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一听到这句话,我便已经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你已经读了四年的大学,已经参加工作,已经开始赚钱了,还读什么大学啊!这简直是强盗逻辑,我气愤地想,可是我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感到无边地绝望正朝我包抄过来。完蛋了。
2000年11月8日 星期三 通往坟墓的吻
我和一位陌生的女孩面对面坐在一辆开往天堂的公交车上。车在黑暗中无声地行驶。她的两个膝盖放在我的两个膝盖之间。她把脑袋凑过来,吻了我一下,说:“我跟你讲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说:“好啊。”
她说:“昨天,我陪一个客户去宣阳,走到南山路的时候,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一男一女,在我们前面并排走着,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男的女的都流着眼泪。突然,男的一把搂过女的,就在马路上打起Kiss来,边走边打,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打了一会儿,松开了,继续并排走着,脸上仍然是一副悲伤的模样。走了几步,男的又一把搂过女的,女的呢,也一把搂着男的,又像刚才一样打起Kiss来了,那个姿势啊,旁若无人啊。他们打了一会儿,又分开了,并排走了一会儿,可是,没走几步又……唉,就这样反反复复。你不知道,我陪着去的那个客户,是个男的,面对眼前这阵势,显得……显得,怎么说呢,反正是很窘迫的样子,左顾右盼的,眼睛也不敢看前面,我心里面真是笑都笑死了……”
我说:“他们一定迫切需要一张床。”
“是啊,当时我也这样想,”对面的女孩说,“他们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可是,我这样想的时候,他们走进了一家商店。我抬头看那商店,啊,我吓坏了,因为上面写着‘松柏长青’四个字!”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随即,我欣慰地想到:我们坐在开住天堂的车子上!
2000年11月9日 星期四 升棺发材
我和一些人——这些人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坐在一辆卡车的车斗上,沿着一条很窄的山间公路行驶着,迎面过来一支出殡的队伍,人人都戴着又高又尖的白帽,穿着白衣白裤。在队伍的中间,一群人抬着一具棺材,没有加盖。我用袖子遮住脸,我不敢看那副棺材,我们的车子经过的时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我看见所有送葬人的脸都涂成了白色,只露出黑洞洞的眼睛、鼻孔和嘴。
我们把这支送葬的队伍抛在后面,刚想松一口气,不料,迎面又过来一支出殡的队伍。不,不是一支,也不是两支,而是有很多支,他们一支接着一支,像白色的大部队朝我们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刚才过去的那支队伍一模一样,他们的脸全都涂成白色,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当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扮起了鬼脸,他们的舌头伸得长长的,我们的卡车无望地在他们中间行进着,好像永远都驶不出他们漫长的队伍。有时,我甚至都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不是我们在前进,而是我们被他们推着,在节节后退。
2000年12月30日 星期四 生死界
半夜一点钟上的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再过一天就是新世纪了。一个女孩朝我走来,微笑着站在我面前,向我招手。她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伸手抓她,可是只抓住一把冰凉的空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深夜的黑暗停滞在房间里。我翻来覆去,可是每换一次姿势,我的头脑就更加清醒,有几次我都觉得应该起床了,应该出门了,应该走到天底下去了。我不断地劝告自己,快睡着吧,快睡着吧,天都要亮了,把一切都忘了吧,生活又会重新开始。可是我睡不着,疲劳的眼睛开始疼痛。窗外一片黑暗。
迷迷糊糊地,我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我的身体也飘浮起来了。突然,我眼前一片亮堂,一束不知从哪里照射过来的明亮罩住了我,而且没有投下一丝阴影。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要是我现在就死去,那又有什么不好呢?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事放不下呢?还有哪些心爱的人得让我继续牵挂呢?我的灵魂,灵魂所寄居的躯壳,我的生活和梦,所有这一切,又有什么能比死本身所给我带来的乐趣和解脱呢?哦,我要飘起了,像一粒灰尘。
2000年12月31日 星期五 求婚
我坐在一间教室里,自习功课。是那样普通的一间教室,有讲台,有黑板,有很多的密密麻麻的课桌和条凳,就像我中学的教室一模一样。除了我,教室里还坐着另外一些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和我相距三张桌子的位置上,她的面容我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四、五岁的小女孩,久久地盯着我看。后来,她噔噔噔地朝我跑过来,嘴里还嚷嚷着:“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我吓坏了,抽身便跑,可是整个教室居然是一个密闭的匣子,一扇门都没有。我在教室里逃窜,不时地翻跃桌椅。小女孩紧紧追在我的后面,每次总是差一点就抓住了我。她每跑几步,嘴里就大声地嚷嚷:“别跑,我要嫁给你!”她显然很着急,我看她都要哭出来了。她的脸红彤彤的,眉头蹙成一团,一副很委屈很生气的样子。可是她越这样,我就越感到害怕。我没命地逃跑,像丧家之狗。我气喘吁吁。让我感到非常诧异的是: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在认真地做功课,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我们的动静似的,或者他们听见了,却根本不当成一回事,而把它当作一个无关紧要的儿童游戏。
2002年2月20日 星期三 天空
我躺在下城体育场的草坪上,仰望天空,它高远而辽阔。体育场周围的建筑低矮而卑微,但是因为我仰躺着而没有进入我的视野。我只看得见辽阔的天空。它覆盖着大地,无声无息。它没有烦恼,没有伤痛,像一块透明的无穷大的白纱,远远地包裹着我。我突然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了,包括死——当我死去的时候,我不也就这样长眠在地下吗?我根本用不着看那污浊的大地,我只须仰望天空就行了。在那高远的、无限的虚空下面,渺小如我,还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呢?
我想起《战争与和平》里的一段文字,写的是安德来公爵在战场上躺倒时眼前与脑海中的情景:
“‘这是什么回事?我倒下了吗?我的腿站不稳了,’他想着,并且仰着跌倒了。他睁开了眼睛,希望看见法兵和炮兵的斗争是怎么结束的,想要知道红发的炮兵是否被杀死了,大炮是被夺去还是安全了。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在他头上,除了崇高的天,虽不明朗,然而是高不可测的、有灰云静静地移动着的天,没有别的了。‘多么静穆、安宁、严肃,完全不像我那样地跑,’安德来公爵想,‘不像我们那样地奔跑、喊叫、斗争;完全不像法兵和炮兵那样的带着愤怒惊惶的面孔,互想争夺炮兵帚——云在这个崇高无极的天空移动着,完全不像我们那样。为什么我从前没有空虚崇高的天?我终于发现了它,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除了这个无极的天,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天,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甚至天也是没有的,除了静穆和安宁,什么也没有。谢谢上帝……’”
我还想起在同一本书中,托尔斯泰描写的彼埃尔所看见的星空:
“天气寒冷,天色明亮。在污秽、昏暗的街道上,在黑色的屋顶上,是幽暗的星空。彼埃尔只是瞧了瞧天空,他感觉到:和他的心灵所达到的高度比较起来,一切尘世事物是多么屈辱而卑鄙。”
2003年12月11日 星期四 叔叔
这个梦是我哥哥的。
“妈妈叫我赶紧去叔叔家看一下,说他家出事情了。于是我跑到门口,看见叔叔正挥舞着一把锄头,在埋他的小女儿云飞。云飞脖子以下的整个身子都已经埋在土里了,只剩一只脑袋在地上面。真是奇怪的一个梦。”
2006年2月26日 星期日 一块薄田
整间咖啡馆只有我和她对坐着,偶尔会有服务生走过来给我们添点水。她说:
“曾经有人问我:‘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我回答:‘我什么都不想做。’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都空了,都寂灭了,这多好。为什么还要做人呢?这一辈子受的苦还不够吗?
“弘一法师悟道了以后,写下了四个字:悲欣交集。他描述了刹那的境界。原先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失去了。完全自由了。
“死了就没有了,不要来生,如果有来生,也不要做人、做物。什么都不做,一切都空了,那样最好。”
是啊,为什么要有来生呢。最好没有。可是一定要有呢?那就让我做一块薄田吧,不管哪里的。如果我肥沃,就长点粮食蔬菜出来;如果我贫瘠,就长点杂草吧——如果寸草不生,那也罢。没什么。
2006年6月27日 星期二 十三年
我好像还没有毕业,她也是。我跟着她去她的宿舍。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走过来的。我们肩并肩地朝她的宿舍走去。这样的走路姿势能充分地说明我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点也正是此刻的我内心感到充盈的唯一原因。她的宿舍在一楼,明亮的走廊是完全敞开的,只是在外侧有一长溜和整幢建筑溶为一体的石椅,高及膝盖,可供休息。这种样式的椅子我只在公园里见过。
石椅上坐着一群她的同班男同学,他们朝各个方向坐着,有的还把一只腿抬起来搁在石椅上,看起来像一次悠闲的课间休息。他们微笑着,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我。我觉得我读懂了这些目光的语言:
“这不是林煜吗,多年没见了。”
“我知道你们俩当年的故事,你不成功,逃回了台州。”
“这么多年了,你们终于能在一起了,替你们感到高兴啊!”
我内心充满着喜悦,就像浪子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我挥挥手,给他们一个灿烂的笑脸。
我跟着她,走进她宿舍的房间。那是一个上下铺共有八张床的房间,她的床在房间里面靠窗的位置。她在床沿上坐下,仰头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等待我说出什么话。我知道,此刻她的心是属于我的,她并不需要我说什么动听的话,只是纯粹地想看我有什么话要说。我不管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
我弯了一下腰。我想离她更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