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她的邻居有来往吗?”我问道。
“昨天上午好像看见她跟楼上的那个女人在一起说过话。”
“是吗?她跟薛宁说过话?”我对此很感兴趣。
小吴媳妇点了点头。
“看上去好像谈得不太开心。楼上的那个女人在陆小姐的背后骂骂咧咧的。在那之后,那个女人就突然要求换房间了。”
这位陆小姐真有趣。
为了寻找王海南的下落,我请小吴媳妇帮忙,让我检查这个旅馆的所有空房间。
我不是警察,但在这里,大部分人都把我当成警察,或者说,比起我父亲,他们更认可我。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总是很愿意跟他们交谈吧。人们会找警察,是因为他们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而正因为他们遭遇困境,就更有倾诉的欲望。大部分时候,我都很乐意听他们诉苦。而我父亲则不然,他自己天性木讷,所以也极其讨厌话多的人。
小吴媳妇很乐意帮忙。她告诉我,旅馆目前有三个房间空着。她给我打开了那几个房间的门,我例行公事般检查了一遍,自然是一无所获,没有找到王海南的丝毫踪迹。我刚刚去过林小姐和薛宁夫妇的房间,可以肯定王海南不在那两个房间中的任何一个,那就只剩下201室陆小姐的房间了,我明白在陆小姐入住的情况下,进去搜查是不妥当的。所以,我只能要求小吴媳妇密切注意这位陆小姐的行踪,一旦她回旅馆,马上通知我。其实我觉得查也是白查,我才不信陆小姐会把一个大男人藏在她房间里。
“没问题。我一定打电话给你,”小吴媳妇一口答应,随后又向我透露了一条消息,“她下午出门,去了对面的钩针店,最近她每天下午都去那里。”
我跟小吴媳妇告别后,便径直来到旅馆对面的“秀秀钩针店”。这是一家出售钩针作品的小工艺品店,共三个女工人,分别是这人家的婆婆、媳妇和女儿。她们三个我都认识,这家的女儿还是我的中学同学。所以我一走进去,马上就得到了热情的招待,我的女同学还给我拿来了她们新炒的瓜子和新做的芝麻糖。
“狄亮,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她用结实的手臂推了我一把,我照例一个趔趄。这位女同学以前曾参加过柔道训练,本来我以为她会成为我们小镇的第一个名人,没想到,打了几年后,还是被淘汰了下来。现在她在家学做钩针买卖,生活过得平静而安逸。
我问起她陆小姐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她是经常来,她对我们干的活很感兴趣,还说想在我们这里学手艺呢。可是,我们这儿不需要人。”
“她有没有提起过她的猫?”我顺便问一句。
“她没提过她的猫,倒是提过我们家的猫。她说她很喜欢我们家的猫,还说她跟这猫很有缘。”我的女同学笑起来,她一回头,我看见一只体型超大的公猫出现在门口。我认识它。早在五年前,它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脱奶的小猫咪,我不信它跟陆小姐曾有过一段旧缘。陆小姐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这点。
她真的是来镇上找猫的吗?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我的女同学打听王海南。“对面那个瘦瘦的男人有没有来过你们这里?”
没想到,我的同学马上就给了我肯定的答复。她说,她不仅看见过这个男人,也见过他太太。原来他们夫妇俩曾经来过他们店,还在离开的时候,吵了一架。
“那个女人想买一幅大的钩针,但那个男人却想买两幅小的,两人就为这事吵了起来,结果什么都没买就走了。那个女人很凶,男的不是她的对手,后来这个男人自己朝南边走了,我看到他走进了前面的团子店。”我的同学回忆说。
离开钩针店后,我在整条街上转了一圈,把前一天王海南的行走路线大致整理了一番。简单地说,昨天早上九点左右他跟他太太一起出的门。他们先去了旅馆对面的钩针店,因为意见不合,两人在店门口吵了一架。之后,王海南独自往南走,先在本镇唯一一家供应传统糯米团的小店“兰芝米团店”盘桓了十几分钟,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然后,他去了附近的镇历史展览馆,在那里看了五分钟展览后又去了“木锡院”。那是个类似寺院的地方,只不过供奉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菩萨或各路大仙,而是镇北河里长期驻守的神兽“木锡”。本镇人逢年过节都会去那里烧香祭拜。王海南上完香后,在院子里跟管事的聊了一支烟的工夫,接着管事的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开往镇北面的小巴。
他大约是在下午两点乘同一辆小巴回到了车站。接着,他又到木锡院跟管事的喝了两杯茶,随后再次光临“兰芝米团店”,在那里吃了两份点心后直接回了旅馆。他回到旅馆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看到过他。据旅馆附近小店的多位店主和店员回忆,那天三点之后,没有人看见他走出过旅馆。他的妻子薛宁大概是晚他十分钟回来的,后来在五点左右离开了旅馆。
至此,我的调查基本结束。
唯一的疑点是,据木锡院的管事说,王海南第一次来院里时,随身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蓝色大旅行背包,但下午他再次出现时,那个背包不见了。
晚上六点,我回到木雕店,便给薛宁打了个电话。我向她报告了我的调查结果,听得出来,她对此一点都不满意。
“王太太,我认为他可能已经回家了,也许正在家里等你呢。”我再次建议她回家等待,我觉得这是眼下我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但是她根本听不进去。
“我告诉过你了,他不可能自己回家,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我刚才在想,镇北面有条大河,他会不会去了那里?”
我没有答话,我不想为此跑那么远。从木锡镇乘小巴去那条河,要一个多小时。我毕竟不是警察,何况店里的活还挺忙。
薛宁见我不说话,便在电话那头继续说道:
“狄亮,我知道你很有能力,我希望你能继续帮我找他,我会付你酬劳的。”她提出了她的要求,这次态度比先前要客气一些、但没等我回答,她马上又改变了口气:“要是你不帮我,我就只好到县里去投诉你父亲了。你说哪有这么不负责的警察?丢下整个镇子的安全不管,自己倒跑到县里去玩了。”
我很想告诉她,镇里的安全在她和她丈夫没来之前。一点问题都没有,我父亲在不在根本无关紧要。但是我还没开口,那个女人又气势汹汹地在电话那头嚷起来:“狄亮!如果你父亲还想干这行,还想继续领他的薪水,你就给我乖乖找人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我猜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没开过玩笑,也不懂得怎么开玩笑。这是不是她丈夫突然失踪的真正原因,就因为她不是个好妻子,所以才有了后面的连锁反应?
“好吧,我试试。”我屈服了。
父亲的薪水虽然微薄,但我知道那是他的精神支柱。当一个人在工作的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是个有用的人,我不想毁掉父亲对自己的想象。
“笃笃笃”——有人敲门,我知道门开着,但不知道谁站在门口,我茫然地朝那里望了一眼,决定尽快结束这个讨厌的电话。
“嗯,这才像句话。”我的回答终于让她满意了。
“我明天回来后给你打电话。”我说。
“好吧,希望我能听到好消息。”
“好。”我道。
她挂了电话。
“是谁打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前方飘来。哈,我早该猜到是他,在这种时候会来敲我房门的人,除了我的房客谷平外,还会有谁?只怪自己刚刚在听电话,没有注意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按理说,我是能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声的。
“一个住在小吴旅社的客人。”我回答他,随后起身下楼。现在我准备吃晚饭了,白天我把准备好的食物放在了冰箱的最上面一格,那是我的习惯。一旦形成习惯,做什么都会很容易。
“是跟我的小漫画家住在同一个旅社的吗?她怎么了?碰到了什么事?”谷平跟着我下了楼,我知道,他现在是要跟我共进晚餐,这表明他一定从外面买来了好吃的。懂得跟人分享是他的优点之一。
“她丈夫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到旅馆去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我一边把我知道的大致情况跟他说了一遍,一边从冰箱单拿出了我的晚饭。但是,刚拿出那个饭盒,我的心里就泛起了疑惑,怎么这么轻?我记得那分量,我还记得,我的饭盒两边是圆弧状的,可是现在,它却成了四方的。不对。这不是我的饭盒,是谁趁我不在的时候换了我的饭盒,
我在冰箱前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摸向下一格,我本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我的缺陷,但我早该料到,一旦有人故意算计你,不管你想要隐瞒什么,都是白搭——第二格也没有我的饭盒。
“怎么啦?”谷平的声音来自左边,我有种想挥拳过去的冲动。
“我的饭盒到哪里去了?”我想我的口气并不友好,他应该能听得出来。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继续?”他反问我。
我摸向了冰箱的抽屉,我的饭盒果然被塞在那里面。我把它找了出来,掂了掂分量,正是那个重量。
“你为什么没找到你的饭盒?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谷平又说话了,他的声音现在转到了我的右边。他果然是故意的。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是想戏弄我吗?还是只是出于好奇?还有,他是什么时候起疑心的?我从来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我相信我表现得跟普通人没两样。
“其实我早就试过你了,只是你丝毫都没觉察。现在该是我们坦诚相对的时候了,狄亮。我知道你晚上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这么做不是要耍你,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不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们相处起来会很别扭,你不觉得吗?”谷平好像是为了回答我心里的疑惑才说的这些话。
他早就试过我了吗?我确实一点都没觉察。不过也对,如果你在一个盲人面前悄悄做一个无声的小动作,他怎么可能发现?虽然这些年,我已经逐步在训练自己的听力,但我明白,“听得见”跟“看得见”完全不同。
看来,现在想瞒他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先天性的夜盲症。听说是失去了合成视紫红质的功能,小时候还只是觉得一片迷蒙,两年前就完全看不见了。”我平静地说,同时把我的饭盒放进了微波炉。我对微波炉的熟悉程度,已经可以让我在一片黑暗中操作自如。
谷平沉默了两秒钟才说:
“你看过多少医生?也许不是完全没救呢!”
关于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因为在过去的几年中,我已经想得太多了。
我离开微波炉的辐射范围,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可能正面对谷平。“我到县里的网吧去查过相关的资料,那是一种不治之症。现在我只是晚上看不见,终有一天会完全失明,也许速度还会很快。”我低声说道。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近几年我一直在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黑暗中生活的能力。白天的时候,我常在家里蒙着眼睛做各种事,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适应这种命运的安排,希望当噩梦来临时,我仍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我也得努力控制情绪,得抑制悲伤,我的事很容易让人产生绝望,但因为流泪会加快失明的进程,所以我得时时刻刻保持愉快的心情,保持乐观开朗的心境。不知从何时起,笑,已经成了一种任务。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父亲知道你的情况吗?”谷平知道我母亲在几年前生病去世了。
“他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他以为我没什么大问题。因为我没告诉过他,也从来没让他帮过我的忙。”
“是怕他担心吗’”他又问。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
“呵呵,是的。”我道。其实我想,父亲对我的状况也不会一无所知,但是他从来没跟我谈起过这件事。我们几乎不说话,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了,他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他。有时候我很困惑,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结婚?他根本不愿意跟人交往,跟我妈说的话也很少。我难以想象,他当年坚决要娶他表妹的时候,还曾经在我外婆家发表过宣言。我想假如让我听到那段录音,一定会捧腹大笑的。
谷平很长时间没说话,过了会儿,我感觉他在朝我走近,他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尽管说。”他道。
我不需要同情,不过辜负他的好心也没必要,眼下我正有件事要求他,
“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就带我去一次镇北的那条大河吧。刚才那个女人要我去那里帮她找丈夫。可我不想乘小巴。小巴太慢了。”镇上的小巴无一例外都是破车,我想乘谷平的摩托车。
谷平到我家时,骑着一辆超大功率、带音响的豪华摩托车,现在它正锁在我的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