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奇缘- 第9部分

第四章　　　　缘（一）
一步一步无力地走回到宾馆时，天色已晚，

　　我回头向走来的街道望去，忙碌了一天的行人和喧嚣的车辆渐渐在夕阳下隐没，

　　天边绯红的晚霞象一片片撒落的玫瑰花瓣，

　　美丽绚烂却不再给人幻想和与冲动。

　　刹那间我突然感到无比的冷清，象一只逃离港湾驰进深海的孤帆，

　　阿娟的脸，老头子的脸，甚至老妈的脸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相隔几个世纪，

　　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来这儿干什么？

　　我究竟来到这世间干什么？

　　我的心空空的，象不存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什么都不存在，有与无都不存在，

　　哪怕是一丝想拥有、想攫取、想享受的念头都不复存在，

　　甚至连“我究竟是谁”这一问题也消失得离奇的一干二净。

　　我走进宾馆，看见楼梯就走上去，还在扶梯的狮子头上摸一把，

　　走着走着，看见电梯门开了，我就走进去。

　　不一会儿，门开了，我走出电梯，

　　看见楼梯又走了上去，旁边居然还有一个狮子头，

　　我又在狮子头上摸一把，似乎看见墙壁上有个“1”字，我照样拾级而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看见一个电梯门，我又钻了进去，

　　这回我似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脸上有两道严厉的闪电射向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既不逃避，也不相抗，

　　既不排斥，也不接受。

　　电梯门又开了，我正要走出去，

　　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肩，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爆炸。

　　这个声音似乎也很熟悉，他曾炸掉我许多梦想，许多勇气，许多烂漫，

　　而今他不再那么重要，因为他在我耳边只会嗡嗡响，

　　象只马蜂，钉疼我后，他一定会满意地离开。

　　就算他不离开，也不再能钉疼我了，

　　因为我已经不知道疼为何物。

　　可是这一回那只手象一根坚韧的蛛蝇死死地粘住我，

　　好象要把我当作他结网的一个端头。

　　我能做端头吗？我比蛛蝇还轻，风就是我的脚步，

　　我不再在乎飞去哪里，也不再在乎停在哪里，

　　哪里都有温暖的感觉，可哪里都能让温暖冷却。

　　手啊！你还要牵着我吗？

　　你还要牵着我走到何年何月？

　　你让我时时在风中飘荡，让我一次又一次体会幽魂飘零的感觉，

　　你让我刻刻在空中挣扎，让我一回又一回感受快变水鬼的窒息，

　　你还不如放了我，象斩断雷雨天中高飞的风筝绳，

　　避开毁灭的霹雳，然后你自由，我自由。

　　当我从“失忆症”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那个小食店里，

　　身旁坐着老头子和两位老人。

　　老头子笑得很开心，嘴巴象开了一朵花，

　　两位老人虽然也在笑，却快要流下泪来。

　　老头子突然转头对我说，明天这里将由建筑工队接管，

　　明年的这个时候，这里将成为繁华的商业中心。

　　老夫妇已关门好几天了，店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已搬走，但是人还是舍不得离开，

　　一是舍不得这个经营了一辈子的小店，二是在这儿留守一阵，希望能等到我们的再次到来。

　　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忍不住问老头子两老是不是打听到了阿娟阿姨的下落。

　　老头子黯然地摇了摇头说，他派人找了许多旧相识，

　　但是每个人都说，已经多年没有听到阿娟阿姨的音讯。

　　我又忍不住说，那木木叔叔一定会很失望的。

　　老头子却说，不会的，他现在过得很幸福，找不到阿娟阿姨也许倒是好事。

　　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老头子于是说出木木回国后的一些事情。

　　从越南回到北京后，木木被派往市政府某机关工作，

　　留学时学到的越语全没派上用场。

　　木木也没有太大的失望，整日混混沌沌地活着，

　　当初那些豪言壮语、雄心壮志都全都抛在脑后。

　　几年过去，木木还是孑然一身，

　　这可急坏了他父母，他可是三代单传传下来的独苗，

　　没有对象，那还了得？

　　父母于是拼命地帮他找对象，

　　一年下来木木认识了整整一个“加强营”的姑娘，却一个也不中意。

　　每次跟姑娘约会，她们问三句，木木答一句，

　　时间久了，姑娘们都说木木是“朽木不可雕”。

　　我也曾问木木为什么不认认真真地谈恋爱，

　　木木只说了一句话，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可是人心不变社会却在变，

　　“*”来了，批斗之风席卷北京。

　　有人揭木木的底，说他曾与异国女子恋爱，是资产阶级自由派，

　　后来木木被批斗了足足两个月，

　　两个月的狂轰烂炸却没能让木木屈服，居然还在检讨中说与异国女子恋爱没有错，

　　领导看后气得大笔一挥将木木发配到市郊砖厂劳动改造。

　　木木父亲因此气急攻心，心脏病发，被送入院，

　　木木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伤心欲绝，神志不清。

　　幸好邻居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自愿挑起照顾他家父母的重担。

　　每天买菜做饭，护理二老，尽心尽责，不遗余力。

　　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早在年幼时就被双亲抛下，她的双亲去了海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她跟了一个年迈的老奶奶相依为命，艰难生活。

　　老奶奶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却因劳累过度在姑娘十三岁那年撒手人寰，

　　以后每到逢年过节，木木一家都会把邻居这位小姑娘拉过来一起吃饭，

　　木木一家成了小姑娘最亲的人。

　　不过当初找对象时，木木父母并没有选上那位姑娘，

　　主要是因为姑娘出身不好，相貌也平平，还是个冲洗厕所的临时工，

　　而木木根正苗红，是留过洋的大学生，还是令人艳羡的机关干部，

　　两人门不当户不对，也没有什么相同的喜好，

　　那就更谈不上在一起过日子了。

第四章　　缘（二）
自从木木被下放后，那位邻居姑娘居然每个周末都骑上单车到二十里外的砖厂去看他。

　　姑娘告诉木木他父母的情况，叫木木不用担心，一切有她撑着。

　　她还给木木带去他从前看过的书，

　　如果看见木木不高兴还赔礼道歉说自己没文化，不懂带什么好。

　　木木却将每次姑娘带来的书随手扔到一旁，从来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

　　眨眼两年过去，领导体恤木木父母年事已高，百病缠身，

　　看木木没有再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便同意将他调回原单位。

　　木木回到市政府后不久，在一次党员会议上发言时，

　　又一次为自己和阿娟的恋爱辩解，还说那是伟大纯洁的爱情，

　　结果又被批斗几个月，扔回原厂改造。

　　木木父亲气急攻心，旧病复发，不久离开人世，

　　木木母亲又整日哭哭啼啼，神志不清起来。

　　木木回到砖厂变得更加自暴自弃，曾创下半年不洗脸不漱口的记录，

　　更不说看什么书了。

　　只有善良的姑娘没有变，还是坚持每个周末下砖厂一趟看望木木，

　　告诉他母亲整天念叨的不是老头子就是儿子，

　　还劝他努力学习改造，早日回到母亲身边。

　　木木对姑娘依旧不冷不热，偶而说几句话也是不着边际不带半分热情。

　　终于有一次，他们之间发生了不小的磨擦，

　　原因是木木将姑娘送来的书当厕纸，

　　姑娘问他为什么那么糟蹋书时，

　　他居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读书，越读越输。

　　姑娘一言不发地走了，一连几个月都没来。

　　木木十分失落，开始彻底地反思自己，

　　美好的过去真的那么值得留恋吗？

　　为了捍卫它，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青春没了，梦想没了，家人没了，朋友没了，

　　他变得一无所有，他变得一无是处。

　　木木终于下定决心，忘掉所有的过去，重新开始，

　　他给姑娘寄出第一封信。

　　姑娘回来了，他们相恋了，

　　木木重拾信心，拼命学习，努力工作。

　　两年后，他终于返回城里，并和姑娘结了婚。

　　再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木木不再挂念阿娟了，

　　偶而几次在梦中与阿娟相遇，她的身影已经模糊，

　　不再是从前欢乐的样子，一言不发，双眼含着道不尽的哀怨。

　　木木十分愧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变得比从前的结巴更结巴，比从前的木讷更木讷，

　　想靠近她，安慰她，却又不敢，却又不能……

　　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想，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阿娟了。

　　一天下午，木木在单位接到一个通知，

　　说越南友好访问团正下榻钓鱼台国宾馆，团里有一位成员指名要见他，

　　叫他五点钟准时赴约。

　　木木的心突然呯呯直窜，越南代表团成员，会是谁呢？

　　难道是阿娟？

　　不，不可能，如果是她……

　　要不要先回家告诉妻子一声？

　　木木一看时间，已是四点半，回去就来不及了，

　　于是踏上单车直奔钓鱼台国宾馆，

　　当他赶到国宾馆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分钟，

　　接待的服务员告诉他，想见他的外国朋友已经出席欢送晚会去了。

　　木木连忙问，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长什么样，什么时候回来？

　　木木服务员都一一回答，还告诉他那位女士让她把一本书和信件交给他，

　　木木用紧张得发颤的双手接过书和信件一看，书的封面赫然写着《梁山伯与祝英台》（越译本），

　　阿娟译。

　　木木又急忙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束青丝，

　　那是祝英台对梁山伯的定情方式啊，

　　它象征忠贞不渝、生死相依的爱情！

　　看着情人的发丝，

　　昔日倾心相爱的情景又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他想，无论如何也要再见阿娟一面。

　　从服务员的口中得知，越南代表团今晚也许很晚才能回来，而且明天一大早就要启程回国，

　　要想见那位女士，最好六点钟前来国宾馆等待。

　　晚上，看着儿子在妻子的爱抚下沉沉睡去，木木心绪繁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几次想告诉妻子一切，却又忍住没说。

　　妻子也看出他心事重重，问他什么事，

　　他终于支支吾吾没有说实话。

　　第二天凌晨四点，他匆匆起身后就跨上单车直国宾馆。

　　刚出门不远只听“波”的一声巨响，车胎爆了。

　　他向四处寻找修车的小摊，但是由于时候尚早，修车的还没开始做生意，

　　他只得骑上漏气的单车继续赶路

　　来到国宾馆时，刚刚五点正，服务员却告诉他说代表团已经乘车去飞机场了。

　　木木好不容易等到第一班公共汽车，来到机场，

　　保安人员却说没有通行证不能入内，

　　木木费尽口舌搬出所有能想到的理由，就差没向保安人员下跪，却还是无济于事。

　　眼看飞机就要起飞，木木终于不顾一切地推开票检人员冲进机场，

　　虽然飞机还没有起飞，但是值班人员告诉他，

　　因为天降大雾，去越南的航班被取消，

　　越南代表团已经乘火车前往天津乘坐另一航班去了。

　　由于擅闯机场，木木被关在保卫室里训斥了一个早上，直到单位领导出面才将木木领了回来。

　　渐渐地木木完完全全地冷静下来了，

　　他想到家中的妻子和孩子，

　　想到这些年来他欠妻子太多太多的情和义，

　　想到他曾经为捍卫过去的爱情而付出的代价，

　　于是，他便不再做无谓的追求。

　　从那以后，越南再没有派访问团来中国。

第四章　　缘（三）
父亲说着说着，坚毅的双眼也湿润起来。

　　我为故事中的阿娟阿姨痛惜不已，

　　为什么美丽多情的女孩总是那么的不幸呢？

　　为什么每个信誓旦旦的男人总是那么无情无义

　　始乱终弃后还为自己冠冕堂皇地寻找一大堆借口呢？

　　我若是木木，我决不会……

　　老头子突然一声怒喝，把我从沉思中震醒，

　　“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是让你明白，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