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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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宫-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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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我的孩子。但这些事我永远无法和别人说。

“明哲,谢谢你,朕真的没什么,只是最近一直在为天灾的事情忧心。奏章上说街上满是冻死饿死的人,朕想不明白,天气真的可以寒冷到冻死人吗?”

“皇上,您每日吃得饱穿得暖,当然很难想外面的情况。可是那些穷人,住着茅屋,穿着薄衣,没有炭火可以取暖,天气寒冷食物短缺,没有饱腹的食物无法抵御严寒。现在京城的大街上满是乞讨的人,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就直接冻死在路上。”

我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并且为自己的生活感到愧疚。我站起身来,对明哲说:“明哲,朕想出去看看,朕想知道朕的子民到底是如何生活的。”

明哲有些吃惊地说:“皇上,您平时出宫打猎都尽量避免去民区,现在怎么反而想出去了?”

那是因为我怕母后会担心会不高兴。而现在母后一直将自己关禁在佛堂里,宫中也是一片死气,我想出去透透气散散心,况且我出去是为了体察民情,母后想必不会怪罪吧。

于是那天我瞒着求全,扮成明哲的仆人悄悄混出宫去。

然后我知道了真相。

后悔出宫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真相是那样残酷,撕裂着我,让我如此疼痛。

车轮不停地转着,我们离宫门越来越远。

在经过一大片空地之后,渐渐有了人烟,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掀起帘子四下观望,只见路人低着头扛着瑟瑟的寒风,快步走着,口中不时冒出缕缕白气。

我特意注重了一下他们的穿着,他们浑身包得严严的,穿着好一点的戴了一顶厚厚的棉帽,差一点的就拿一团布将自己的脸缠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

我稍稍放下心来,这样看起来还好。

明哲指着路边说:“以前这条主道是帝都最繁华的地方,街两边摆满了摊子,吃得用得玩得应有尽有,而现在却空成这样子。现在能找到卖米的都很难,粮食稀缺,即便有价格也比以往高三四倍。”

“皇上,您看!”明哲指着路边说。

我顺眼看过去,只见一个人歪在路边一角,似乎是位老人,因为我看见了他花白而杂乱的胡子。我诧异的是他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竟然是赤膊赤腿的,而且没有丝毫的颤抖。

“他死了。”明哲平静地解释说,“他死了被别人扒下了衣服。”

我吃惊不已,马车继续走着,这时有人迎了过来,我定睛一看,是一名头发散乱的妇人,她身后牵着一个小男孩,衣服上满是补丁。

“大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她用那冻得发紫的手将一个破瓷碗举到我的窗口。

“停车!”我大喊了一声。

马车停下了,我不顾明哲的劝阻跳下了车。

外面的风吹了过来,脸被刮得生疼。

那对母子走了过来,我打量他们,我以前在宫中从未见过如此脏的人,不免觉得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不过我决定要给他们点什么。

我上下搜索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钱,只好尴尬地看向身后的明哲。

明哲紧忙掏出自己的钱袋,拿出了一些碎银,交给我。

“都给他们。”我命令明哲说。

明哲有些吃惊,也不敢多说什么,把钱袋倒了一下,又蹦出两枚银锭。

我将这些钱拿到这位妇人面前,她显得十分紧张。

我将这些钱给了她。

她浑身哆嗦着,仿佛拿到手上的是一个烫手的火球。她警觉地将银子收到自己的内襟里,拉着自己的儿子给我磕了一个头,念着:“感谢大爷,感谢大爷,大爷这么好的心肠以后一定会升官发财……”

我让她起来,她生怕我再把钱要回去,拉着自己的孩子慌张地离去了。

可是当这位妇人离去时,附近许多老老少少的乞讨者都蜂拥上来,拿着期盼的眼神盯着我,口中不停说着大爷行行好的话。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我们身上的钱刚才已经散尽,没有一点了。

明哲示意我赶快上车,而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因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脸面离开。

他们面色蜡黄,发丝凌乱,眼角浑浊,他们穿的衣服是那么破败,鞋子有些已经露出洞来,这就是我的子民吗?而我生活在宫里,每日锦衣玉食。

我到底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啊。

正在我们进退两难的时候,另一辆马车在旁边停了下来。

那辆精致马车的门打开了,车夫紧忙拿着阶凳放好,从车上缓缓走下一名穿着同样精致的妇人。

她穿着上好的貂毛披风,头戴貂毛顶子,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

她很瘦削,眼窝有些凹陷,脸色也有些发黄,看起来并不很精神,似乎疾病缠身的样子。她身后跟着两名拿着红布端盘的仆人,那妇人站定看了一眼人群,然后转过身去,从暖手筒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掀开了其中一个盘子上的红布。

那盘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银锭,在这阴天寒风中散发出微微的光。

“都过来领钱吧。”

那妇人说话声音很轻,却足以使那群乞讨者一下子围到她的身边。

“别挤,等着我家少奶奶发!再挤就不给发了!”站在前面的男仆拦着拥挤的人群粗声喊道。

那妇人抓着银锭将它们一个个抛向人群。

人群疯狂地挤着抢着。

那妇人面露淡淡的笑容,丝毫没有因这笔不小财富的散失而心疼的样子。

很快一个盘子的银两散尽,她再次将手伸向另一个盘子。

我和明哲对视了一眼,我有些欣慰。虽然屡屡听说官员显贵们欺压百姓,但可见也有善良的人。她看起来身体不好,也许是在做布施祈福。

后来我和明哲打算上车回宫,就在这时却听见身后一声响亮的抽打声,然后伴随着人群中的一声尖叫。

我回过头去,眼前的一幕却是我想象不到的。

那位妇人手中高举着鞭子,挥向人群一下下抽打着。

她变得面目狰狞,口中恨恨地骂着:“你们这群卑贱的人!看你们下贱的样子!看你们那肮脏的模样!真让我恶心!真恶心!”

我大惊失色,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我急忙下车,她还在挥着鞭子不停地说:“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我伸手抓住了鞭子的首端,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一下子抽回鞭来,鞭子的尾端甩过我的脸颊,顿时觉得脸上像被刀划过一般火辣辣地疼。

她的眼神中还有着未消散的愤怒与厌恶,谁也不知道这愤怒与厌恶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冷笑道,“这与你何干?他们收了我的钱,你问问他们挨打是不是他们自愿的?不愿意,不愿意那就别收我的钱!”

她说的话没有任何道理,我听后简直气愤极了,辩驳道:“不管什么理由,你这样伤人就是不对!我大胤法文上写明,杀人着死,伤人者将受刑罚。”

她听后大笑起来,“刑罚?谁敢罚我?别说这些贱民妄想,即便像你这样穿得像模像样的,我照打不误,我就不信在这京城中有人敢治我的罪!”

说完她又举起了鞭子,说着:“即便治了罪也好,干脆我杀了你,再处死我,岂不是解脱!”

我站着一动不动,后面的明哲着急地唤了一声:“皇……不,福子!”他快步挡在我前面,低声暗示说:“在外别闯祸。”因为我出宫装扮的是明哲仆人的样子,“福子”是我们事前商量好对我的称呼,明哲说别在外面闯祸是怕在宫外我们势单力薄发生意外。

“福子?”那个妇人突然就停了手,看向我。

她直直地盯着我,而我没有一丝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神里充满疑虑,她锁着眉。我们相视良久,渐渐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神色也柔和起来,甚至目光闪烁,眼睛里泛出了泪光。

她手里的鞭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她伸出自己的手,想要一把抓住我般。那手瘦削如同枯枝。

“颛福!”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一字不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疯也似的回到宫中,去我从未去过的角落,冷宫,那里有我的母亲……

那里的姑姑并不认识我,我的身上还穿着仆人的衣服。她身材壮实,长得满脸横肉,拦在我面前语气恶劣地说:“哎哎,你们谁啊,胆敢闯入冷宫,是不是不要命了?!”

想到就是眼前这个蛮横的女人囚禁母亲数年,折磨着她欺辱着她,我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我一下子抓住她的衣领,以我从未有过的粗鲁,对她嘶吼道:“带朕去见朕的母亲!”

“皇,皇上?”她一哆嗦,就要伏地下跪,我把她提起来向前走,“带朕去见她!”我大声地喊道。

那姑姑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这,这,皇上,这……”她停在一间房前就再也不敢挪步了。

我的母亲就住在这儿吗?我一直以为已经逝去的母亲实际上还活着。她长得像我小心翼翼保存在枕边的画中人吗?

我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室内杂乱无章,遍布着打碎撕烂的东西。

我从未看过如此肮脏的景象,然后我看见一个女人散乱着头发蹲在凳子上,她摘着自己灰土土的头发,似乎在抓虱子然她的手指缝黑黑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当初的颜色,那样子甚至比不上宫外的乞讨者。

这就是我的母亲?

她在这里,而我一直在那里。

我扑通一下子跪在门口,以头触地,泪如雨下。

当我带着一腔愤怒冲到佛堂时,她仿佛已经提前知道了一切,她简短地承认,没有丝毫掩饰,也没有给我一点解释。

她的淡然她的沉默让我不只是愤怒,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钝伤我心的沉痛。

我宁愿她说点什么,说她不是故意,说她是迫不得已……那样我也许可以宽慰我自己,说“那不是母后的错。”

我捉着她的肩膀,大声地喊:“解释!您给儿臣一个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害人,把朕的母后逼疯,把朕的姐姐嫁给一个傻子!您真的如她们所说这么蛇蝎心肠吗!”

她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这默认了她的愧疚与罪过,“皇帝,随你怎么处置吧。”

处置?我怎么处置?对于眼前这个抚养我十多年的女人,对于这个我默默爱恋的女人,对于这个虐害我生母和姐姐的女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泪水从我的脸颊流了下来,“啊——”我大喊着放开她,疯也似的离去。

我将母亲安置在寿安宫,那本来就该是皇帝母亲的居所。

母亲已经疯疯癫癫谁也认不得了,只是偶尔她会辨得龙袍,把我当成父皇,时而声泪俱下抱着我的腿诉说她是被冤枉的,是被“那个小女孩”陷害的,时而又变得凶神恶煞,挠着我的脸,嘶吼着,“皇上,您为什么不信任我?”

我的脸被抓出一道道血口,我直直地竖在那里没有一丝躲闪,看着母亲的样子,几次掉下泪来。这是我亏欠母亲的,这么多年在她受苦的时候,我不仅没在她面前服侍,反而认了残害她的仇人为母,甚至还对那个女人动了情,我是多么的不孝啊。

那个人还让我的姐姐嫁给了傻子,每日备受精神上的折磨和凌辱。当姐姐将经过告诉我时,她狠狠地抓过我的手,让我为她们报仇,说如果不将这个女人赐死就不配做她们的亲人。她说她现在不会进宫,除非有一天可以看见仇人死去,那才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我恨她,当母亲疯癫痴狂,又哭又闹,被噩梦缠身在夜晚痛苦嘶喊的时候;

我恨她,当姐姐咬牙切齿,精神偏执,眼睛腥红布满仇恨的时候;

我恨她,是她将我的母亲和姐姐折磨成非人非鬼的样子;

我真恨她,她害了我的亲人,却抚养了我,这么多年照顾我找不出半点虚情假意,多么的狡猾;

我最恨我自己,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依然让她活着,迟迟没有为母亲报仇,迟迟不能让姐姐入宫团聚。我所能做得只能是不再去看她,却自欺欺人,将自己陷入无边无尽的思念之中。

我觉得自己似乎被割成两半,一半是对母亲和姐姐的愧疚,一半是对她的不忍。

姐姐质问的书信每日寄来,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恨我自己,但是将她赶出尔玉宫的旨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望着冬日里阴沉的天,那正如我的心情,让人喘不过气来,似乎随时都会窒息身亡。

每日的进食也越来越少,自己都感觉到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

我有时甚至在想,也许这样死了是一种解脱,这样死了就不会再怀有对生母的愧疚,没有了我她也可以继续惬意地在宫中生活下去。

可是我不该持有这样的想法,不该想着就这样弃母亲和姐姐而去,所以我还活着,继续挣扎地活在这个世上,用她赐给我的皇帝的权力尽心尽责地弥补对母亲的亏欠。

也许我该感激朱妘让我得到了解脱。

那天她去寿安宫找我,每日这时正是母亲进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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