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是我印象中那个活跃的小姑娘玳君了。有什么不一样了呢……我暗暗思量着。
噢,是她的表情,她那恬静安然的表情,她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增添了些淡淡的女人心绪。
“太后,皇上已经过来了。”
当颛福走进来时,颛福和玳君两人都不由得一愣。玳君请了安,然后就低下头保持沉默,颛福也咳了咳没有说话。
为了打破这静寂,我开口问玳君:“淑妃,这段时间你都在家做什么呢?”
玳君抿了抿嘴,回道:“早晚做做功课,抄写一下经文打发时间。”
“哦?玳君你信佛?”颛福有了一些兴趣。
玳君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算信的,只是在忧郁时在伤心时念着那些经文心情就会好一些。”
颛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专注地看向玳君,“玳君,朕觉得你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呢。”
当天颛福又去了玳君的瑞雀宫看望她,据宫娥千儿讲两人谈得很融洽,过了几日颛福终于宿于瑞雀宫,次日将玳君册封为“淡淑妃”。
淡,这是一个奇怪的封号,宫中以前未曾有过以“淡”字为封号的先例。况且玳君姓南宫而不是淡,实在有些让人费解,不过也可以认为是“淡然”的意思吧。
此后闲暇时颛福去玳君的宫中较多,虽然有时也并不留宿,只是合奏一曲或谈论佛经,但据说两人感情很好。颛福时不时也会去凤仪宫探望一下朱妘,朱妘好似也不怎么在意玳君的进宫,两人相安无事,后宫一片安宁,我也稍稍放下心来,觉得称心如意。
一天我去看九珍,就听见九珍在屋里嚷着:“它为什么不吃东西呢?它是生病了吗?你们快去叫太医来!”
“哦?要给谁请太医呀?”我进屋奇怪地问道。
九珍见到我很高兴,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撒娇了一会儿,然后难过地指着笼子里的小麻雀说:“小麻雀不吃不喝,病怏怏的,我要请太医为它看病。”
我哭笑不得,点了点她的额头说:“女儿呀,你要那些太医当兽医,恐怕那些自命不凡的太医可要叫苦了。”
“母后,那小麻雀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才能让它吃饭呢?我已经取了上好的米来喂它,还拿漂亮的笼子装着它,它为什么还不开心呢?”九珍抬头拿着大眼睛询问我。
我看着笼子里恹恹的小麻雀,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因为它渴望的不是这些……你啊,宫中有那么多调教好的名贵鸟儿,你为什么偏偏叫人逮小麻雀呢?”
“因为女儿看见树上那些小麻雀是那样的生动活泼,比宫里养得那些鸟儿都好。”
我起身拎起了笼子,来到室外,轻轻地打开小笼门。
那只小麻雀仿佛突然惊醒般,睁开眼睛警惕地看了看,试探着来到笼门,犹豫着最后终于展翅飞了出去,不带有一丝的留恋。
我望着它小小的远飞的身影,喃喃地说:“它想要的并不是你给它的那些,它想要的只是自由……”
这时九珍费力地提着金笼子跑到我身边,打开笼门说:“对不起小鸟们,九珍要还给你们自由,金丝雀你飞吧……”
我好笑地阻止了她,“傻女儿,如果你把金丝雀放于野外,恐怕它将采不到东西吃,它将没有挡风遮雨的巢穴,它将被大鸟欺负,很快就会活不下去了。”
九珍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我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她解释说:“它们的命运是不同的。人也未尝不是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命运,即便掺杂着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时菟丝上前提醒说:“太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您不是要去参拜龙恩寺么……”
龙恩寺,是九皇子出家修行的寺院。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九皇子了……这些年甚至没有通过一封书信。
我惦念着他,其中还有深深的愧疚之情,九皇子是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一道很深很痛的口子,却始终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愈合。
我并不是不想去问候他,但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脸面去面对,尤其是在嫁给先帝后我更是无地自容。只是最近寺院里来信说九皇子身体虚弱,已经卧病不起了,他们不敢怠慢,连忙派人进宫通知我。
我得到消息时大惊失色,心知九皇子本来就身子薄,每日粗茶淡饭,苦读经文,身体自然吃不消,于是慌忙派了几名医术好的太医去为他诊治,自己则犹豫不决,几个晚上辗转反侧,终是决定在今天去看望他。
九珍见我要走,拿小手拉住我宽大的袖角,抬头娇声娇气地说:“母后,您要去哪儿,九珍也要去,九珍也要和您一起去。”
我蹲下身柔声劝她有重要的事去办,无奈九珍缠着我不放,看着她乞求的眼神我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宠溺,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带着她一同出宫。
于是几顶气派的皇家轿子,一长行随行的宫人和护卫浩浩荡荡从巍峨宫门走出前往皇家寺院龙恩寺。
在路上九珍掀开帘子好奇地左看右看,不时拉着我叫道:“母后,你看你看!”
我目不斜视,保持端庄的姿势,轻声地责备九珍说:“你看你大惊小怪的,哪有皇家帝姬的风范,小心叫人笑话,快把帘子放下。”嘴上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真的阻止九珍,心想这是九珍第一次出宫,养在深宫中的帝姬,很多民间事物没有见识过。其实我未尝不是在悄悄地用余光打量外面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在了感恩寺的大门前。
感恩寺不愧为皇家寺院,修葺得气势宏伟,隐隐可见寺内香雾缭绕。感恩寺主持和寺内僧人皆排在门口迎接鸾驾。
我牵着九珍下了轿,主持双掌合十向我和九珍行礼。
我点了点头,也无心客套,直接问:“九皇子他怎么样了?”
主持摇了摇头,有些忧愁地回答:“九皇子身体依然不见起色。只是他听说今天皇太后会来,强撑着起床,现在正在善缘阁等着鸾驾呢。”
我听了有些着急,他身体已经那么孱弱,怎么就起来了呢?于是也顾不上观赏感恩寺寺内景色,便让主持领着径直向善缘阁走去。
我一路上走得有些快,主持更是要加快步伐。然而,走着走着,当我看到善缘阁三个镏金大字时,反而慢了下来。
我不敢,我不敢见他……
我慌乱着,心虚着,在停下脚步时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善缘阁门前。
主持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携着众随行宫人离开此处。
我一个人站在门前,身体禁不住微微发抖,我甚至不清楚那时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只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伸手推开面前的那一扇门。
我慢慢地蹲下身去,将自己抱作一团,头低低地压到膝盖,就像孩子般无助。
我根本不敢看九皇子现在的模样,我更是羞愧地不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儿。他一定知道我后来嫁给他父皇的事了,他也一定知道我后来怀孕生子的事了,他会怎么想。
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感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头上。
我抬起头,迎上的是一双温柔的眼睛。
“奴兮。”他轻柔地唤我。
本来抑制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怎么擦也止不住,最后我委屈地哽咽起来,像个知道自己犯错的孩子。
九皇子,你知道我多么怕见你,我怕你见到我时称呼我为“太后”,那我该是怎样的尴尬和无地自容。
原来你还肯叫我奴兮……
九皇子犹豫着,然后伸出手为我擦拭眼泪,“奴兮,别哭。”
我用力地点头,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
九皇子一身墨黑色的僧袍,显得身体瘦削如柴,脸色泛着虚弱的白,我简直无法和少年时的他联系在一起,于是心下一阵阵酸痛。
我低下了头,小声地说:“对不起,九皇子。”这句话憋在我心里已经快十五年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出来。
九皇子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说:“奴兮,你不需要愧疚的,真的。再说,我在这儿挺好,每日吃斋理佛,感悟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说着说着九皇子咳了起来。我慌忙说:“我们还是进屋谈吧。”
进了屋我们面对面而坐,明明彼此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我这次过来很大的目的是想劝九皇子还俗,不要再过这样清苦的生活,那样对他的身体无异于自残,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
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淡定、安然,已经完全是一名虔诚的佛门弟子,毕竟十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是当年的我,而九皇子身上也有了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这时九珍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她一下子扑到我怀中,叫道:“母后!女儿一直在找您,寺院里都是脑袋光光的人,主持也不跟我玩儿!”
九皇子有些吃惊地看着九珍,迟疑地问:“这是……你女儿?”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略点了点头,然后推开腻在怀中的九珍,拉着她说:“九珍,还不见过你九皇兄。”
九珍上上下下打量九皇子,九皇子温柔地向她招手,“九珍,过来。”
九珍对九皇子倒不认生,大大方方地走到九皇子身边。
九皇子轻拂九珍的头发,然后对我笑着说:“你女儿长得像你。”
我的心一痛,所有人都说九珍长得不像我,只有你说她像我。
九皇子很喜爱九珍,她顽皮地去摸他的光头也不气恼,还耐心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孩子的稚语。也许因为九皇子这份温柔和纵容,九珍与九皇子很投缘,不一会儿就与他处熟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我们必须要回宫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鼓起勇气说:“九皇子,你还俗吧,这样对你的身体……”
九皇子怔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问我:“那么你告诉我,还了俗之后呢?我还能做什么……”
我回答不出来。九皇子苦笑了一下。
宫人们已经在外面催促了,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我看着他,用最最真挚的语气说:“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的袖袍突然被抓住了!是九皇子,他拉着我的袖角,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力量那样大,抓得那样紧。
我的心仿佛也被那样地抓紧了,简直不能呼吸,一阵阵泛痛。
我回头看他,眼中布满哀伤,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也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九皇子的脸色苍白,然后他颓败地低下了头,慢慢放开自己的手。“让我抱抱九珍吧。”他说。
本来就对九皇子恋恋不舍的九珍感染到了某种气氛,开始嘤嘤地哭起来。
她哭哭啼啼地来到九皇子跟前,伸出手只能环到九皇子的腿,九皇子把她抱了起来。
“九珍,九珍,”九皇子帮她擦着眼泪说,“九珍你有天下最好的母亲,你要听她的话,你要代替很多很多人去爱她……”
九珍也许并不懂,只是很重很重地点着头。
然后九皇子无比珍视地在九珍额头上轻轻地印上了一个吻。
两道泪痕从九皇子脸上滑过,他放下九珍,飞快地转身,再不回头。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又睁开眼睛,拉起九珍坐进轿中。
轿子抬起,行走,远离。
九珍不再似来时那样活跃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然后她突然抬头问我:“母后,奴兮是谁?”
奴兮是谁?我苦笑着,甚至我自己都忘了吧。宫人们称我为“太后”,皇帝称我“母后”,我自称“哀家”,史书上记我的名讳是“妇虞”,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奴兮”这个名字,也不会再有唤“奴兮”的人了吧。
“只是一个故人罢了……”我喃喃地这样回答。
“是吗?是已经死了吗?她一定是九皇兄曾经珍爱的人,因为他在亲我时轻轻叫出了这个名字……”九珍自顾自地说着。
“母后,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无暇顾及九珍的呼喊,突然间我泪水满面。
转眼间就到了年末,那天朱妘过来向我请安时脸红扑扑的,行动也有些扭捏。
我关心地问:“皇后今天身体不适吗?”
朱妘羞涩地低下头没有回答,反而是她的奶娘上前对善善耳语了几句,善善笑了笑,然后对我轻声说:“太后,皇后这是长大成人了。”
“哦?”我微微吃惊,然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朱妘,心想难怪觉得最近朱妘有些不一样了,好似增添了些少女的柔媚。
“这是好事啊。奶娘你这几日多加照顾着,叫小厨房增添些补血的食物,还要注意切勿着凉了……”我一边在这吩咐着,朱妘的奶娘一边点头应是。
正在这时进来人说颛福和十五皇子颛明一道来请安了。
我吩咐让他们进来,却见朱妘还是呆呆的,一点也没有回避的样子,于是假意咳了咳,朱妘这才惊醒过来,慌忙用扇子遮住脸。
颛福进来见到朱妘也在,客气地说:“原来皇后也在。”然后他指了指身后的颛明说:“这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