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去后,花溅泪给我递了杯水说:“娘娘你的脸色不好,喝点水吧。”
娘娘……听到这个词我颤抖了一下,我挥手把茶杯打翻,捂着耳朵喊道:“我不是娘娘,不是娘娘!叫我小姐,叫我小姐啊……”
宫人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不停叫着我小姐小姐,才让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脸突然一阵厌烦,叫他们退下。
我蜷在床边阴暗的角落里,脸上木然而无表情。
这时镜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你退下。”
他却没有走,而是在远处恭敬地跪下,说:“恭喜小姐。”
我没有理他,他却继续说着:“小姐虽然聪明,但是现在遭此变故却未必看得清明。奴才认为小姐嫁给老皇帝并无什么不好……相反比那些皇子有利。他们大多有正妃有嫡子,小姐嫁过去最多也不过是做贵妃罢了。就算是嫁给十二皇子等年轻无家室的皇子,小姐难道就敢保证长宠不衰?历朝失宠废后的例子不在少数。而老皇帝就不一样了。皇后无子,小姐正值青春,倘若能生下皇子,便是太子。再过几年皇上仙逝,太子登基,那时小姐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况且我们一直担心景昭仪升任贵妃,现在正好由小姐添补这一空缺,岂不一举两得?”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这种种好处。但是……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只有这件事不能拿利益来衡量……”
镜明正色说道:“非也。荣华富贵也是小姐的终身大事。”
我愣住了,低头思索着他的话。
镜明见自己的话说到了,便识趣地退下。
镜明刚刚离开不一会儿,十二皇子便冲了进来。
我看见他苍白而憔悴的脸,突然害怕起来。
我往黑暗处缩得更紧了,捂着脸不敢看他。
别看我,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求你……
我已经不再冰清玉洁,我浑身上下都是那么的污浊肮脏……
他的脚步透露出一种愤怒,他走到我的床前,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说:“跟我走!”
我抬头惊异地看着他,带我走,这样的我你还要么……不嫌弃我么……
那一刻,我有种想扑到他怀里的冲动。就这样抛却一切,和他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满是伤痕的地方……
可是……我摇了摇头,我死不足惜,如何再连累别人。
我走了,善善婷仪他们怎么办,你的母妃和她的家族怎么办……等待他们的不只是死那样简单。
他见我摇头,眼神里生出许多不解还有……鄙夷。
你是贪慕富贵吗?我知道他想这么问我。
我走了下来,从抽屉中拿出那个精心保管的小时候他送给我的唐瓷娃娃,在他面前缓缓松开了手。
它碎了,我们的小时候碎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嘴角微微地颤抖,手攥得紧紧的。
我背过他去,猛然想到那时我给九皇子的也只是个背影,说:“忘了我。还要记住我,我是你的母亲了,是你父皇的妃子……”
他良久没有声音,我转过头去,发现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拣着碎瓷片。
地上落下了一小点一小点的泪水,仿佛在下雨。
他把所有的碎片放在手中,又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放在旁边的桌上。
他哽咽着说:“我特意出宫给你买的……不过也许……娘娘……早就瞧不起这些东西了……”他最后向我行了一个礼,离开。
我看着桌上用油黄纸包着的东西,摊开,是红薯。
我小时候和他说过的,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红薯。
还是热乎乎的,放在他的怀中有他的体温。
我拿起红薯,一口口地吃着,伴着落下的泪水一起吞到肚子里。
下午下了雨,夏天的第一场雨。
我茫然地听着雨的哭泣声,突然心有所动,猛然推开门走到庭院。
他在。
他的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头发也顺着发尖滴着水,不知道已经在外面站了多久。
他看见我急着走过来,张开双臂想要揽我入怀。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小声地说:“不要碰我,我很脏……”
他就那样停下了,就那样僵住了,伸出的双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形成一种很尴尬的姿势。
“奴兮……”他就那样叫了我一声,是我从未听过的凄楚。
我蹲下身去,蜷成一团,雨水便冰针般落在了我的脊背上。
良久我抬头看他,声音小小而又绝望,“叫我娘娘。”
姊曾来过一次,带着嘲弄幸灾乐祸的笑容。
她不无鄙夷地说:“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生下来就爱勾引男人呢。早就说过会让你嫁给天子,你偏偏迫不及待地狐媚老皇帝……真的为了荣华富贵,连这么下贱的事也做吗……我真是小看了你呀。”
我冷冷地说:“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说这番话吗?”
她得意地笑了,走到我身边,低低地在我耳边说:“权禹王孔武有力……”
我不动声色。
“我已纪怀孕了……”重要的是这句话。
我脸上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心却被狠狠地剐上了一刀。
皇帝每天都会到小雅斋来,带着讨好的愧疚的表情。
我对他冷漠不语,他说的话也不回答,但是他依然毫不在意,没有任何恼怒的味道。
可是我知道皇上可以一天两天容忍我,却不能是一辈子。
我想起了镜明的话,那么,如果荣华富贵也是我一辈子的事的话,如果荣华富贵也是一种幸福的话,我只有狠狠地抓住最后的一点幸福不放手。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直到第五天时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君上。”
他仿佛得到什么赏赐般,几天以来的抑郁神色马上舒展开来。
是夜,皇上宿于小雅斋。
第二天,皇上亲自执笔写册书,封号“帝贵妃”,并规定其身份凌驾于以往“皇贵妃”之上,搬居雎鸠宫。
尊贵的不是“贵妃”的品级,而是以“帝”的封号。
那一年,我十五岁,而皇帝已经四十六岁了。
我在太后的殿外已经跪了三个小时了,夏日早上的太阳也很毒热,火辣辣地晒着我。有几次花溅泪端水给我,我都挥挥手让她拿走了。
我不是做给太后看的,是做给皇上看的,是做给这后宫大大小小的妃嫔看的,我孝道已尽。
太后现在一定咬牙切齿地恨着我吧。
她一定不懂自己的儿子是怎么了,为什么偏偏执着于这对母女;她一定也不懂为什么一向守孝道的儿子这次竟敢公然反抗她的命令,将我封为帝贵妃;她一定在想后宫那如云的美女,温婉可爱的、家世上好的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在她看来身份卑微的我。
皇帝,皇太后,皇后,皇贵妃。整个后宫中只有这四个名位可以冠以“皇”字。那么帝贵妃呢?凌驾于皇贵妃之上?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将凌驾于她皇太后之上?她一定在想我何德何能,只是一夜侍寝就被皇上赐与这独一无二的封号。后宫四妃哪个不是名门望族且为皇室诞下了皇子?而我呢?只不过是个一直寄养在宫中的黄毛丫头罢了。
可是她不懂的是皇上自从登基起就是皇上,不再是她的儿子。皇上说一不二,皇上至高至重的权威不容得任何人去反对去亵渎,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瞧,皇上上完朝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
他伸出手亲自拉起我,一脸的关切和疼惜。
而我就势晕倒在他怀中,眼睛噙满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您的母后是怎佯对待您娇柔的宠妃呀。
皇上是有怒气的,但是于情于礼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对自己的母后不敬的,于是只能用更多的关怀和赏赐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他将我轻轻地抱在床上,为我盖上了梨花薄纱被,亲自喂我喝水。
他说:“这几天不要去给母后请安了,等她老人家气消了再说吧。”
我略带稚气地问:“那怎么行?”
皇上笑了,宠溺地拍了拍我的头,说:“怎么想自讨没趣吗?”
我低头微微地笑了。
皇上看得有些呆了,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说:“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妖精。你娘也像你这样笑着,却只是娇羞,不带你这么多妩媚。”
我睨着皇上说:“这样不好吗?”
皇上把我抱住,从我的额头向下吻着,声音有些低喘,“喜欢,男人都喜欢,朕喜欢……”
皇上走了,我穿着亵衣坐在梳妆台前梳理披散着的长发。
镜中的美人木然着一张脸,丝毫没有欢愉过后的快乐表情。
我突然想起以前那个总是在梳妆镜前兴致勃勃装扮自己的小女孩,有些委屈。
是不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伏在桌上肩膀微微抖动,却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不敢让宫人们听见。我是主子,即便他们忠心耿耿,我却不能在下人面前露出丝毫的软弱……
我哭了会儿,擦干脸上的泪痕,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拍了拍手,花溅泪就进来了,我吩咐说:“备水,沐浴。”
整个后妃中只有我享此殊荣,无限时地供应热水和食物。
我不喜欢欢好过后身上那种特殊的气息,所以每次过后都会沐浴更衣。宫人们很快就体知了我的习惯,于是花溅泪回答说:“香汤水早已经备好了,小姐。”
小姐……是因为我一直不许他们叫我娘娘,尽管我知道早已失去了什么。
我泡在一层铺有各样花瓣的浴水中,宫娥们在后面轻轻撩拨着水为我清洗身体。
我的身体尚有些瘦弱干涩,还没有女人那般的丰盈饱满。
这时善善匆匆忙忙赶了进来,想禀告什么,我却打断了她,只是吩咐:“善,我口渴了,想喝一杯清茶。”
善善从案几上端来了茶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看你的神色,是不是哪个妃子来了?”
善善惊讶地看我一眼,脱口问:“小小姐怎么知道?”
我在心底冷笑,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被封为帝贵妃,按照宫中礼仪贵妃等级之下的妃嫔要登门拜访祝贺。可是那些大我一轮甚至两轮的一直被我视为长辈的妃嫔们地位如何的尴尬。所以直到第三日她们才姗姗来迟。
我摆弄着手中精小的釉杯,淡漠地说:“妍淑妃?殊贤妃?还是两个一起来?”
善善愈加惊异了,回答说:“是两位娘娘一起来的。不过听说小小姐在沐浴便说不多打扰,放了贺礼就离去了。奴婢这么匆忙过来也正是想禀告小小姐这件事,用不用挽留住两位娘娘?”
我沉默,良久才说:“若是追过去倒反坏了她们的苦心。让她们走吧,对她们,对我……都好。”
她们做为宫中有声望的一品妃嫔是要率先表态的,于是便故意挑了这个可以避免正面接触的时刻拜访。
妍淑妃,殊贤妃,以前我与她们的关系都尚好,可如今却要以姊妹相称共侍一夫,该是何等地讽刺与尴尬。她们感到无比的尴尬,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纵然我的名份位于她们之上,但是她们却比我年长,在宫中的声望也要比我高,那么我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们?倨傲的?只会落下粗鄙无教养的坏名声罢了,又难免被众妃嫔排斥;恭敬的?那么我以后如何当好我的贵妃,如何服众。
我对善善说:“明日你带些礼品回访两妃,向两妃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善善问:“小小姐是让奴婢亲自去吗?”
我知道善善为何如此发问。皇上恩赏,她现在已被提升为宫中二品女官,谁都知道她是我最器重信任的宫人,一般她只负责管教下面的宫人,极少再让她去做这样的跑腿事。
我点了点头,严肃地说:“你亲自去。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她们的尊敬,安抚她们的心。现在后宫众妃嫔都对我有警戒之心,安抚了她们有利于安抚整个后宫。”
善善又问:“既若如此,小小姐亲自登门岂不更好?”
我笑了一下,反问道:“然后呢?让她们对我行下妃屈膝礼?”
善善恍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么明日带什么礼物呢?皇上赏赐不断,珍奇珠宝数之不尽,反倒不知道该带哪件了。”
我低头想了想,知道皇帝的赏赐虽然贵重珍奇,却是万万不能带的,否则难免有显摆之意。
我说:“明日我亲自做些珍珠糕送过去吧。”珍珠糕,因为制作要配以磨细的珍珠粉故此得名,据说有美白养颜的功效,因此成为宫中十分受妃嫔喜欢的御食点心——当然不是每个妃嫔都有这样的大手笔以珍珠为食。我特意挑了十二枚质地均匀,光泽润滑的珍珠做料,这样既能表示我的诚意又不至于寒酸惹人嘲笑。
我出浴后,婷仪对我说:“皇上刚刚遣人过来说要小姐参加晚宴呢。”
我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晚宴意味着什么。皇上要正式将我介绍给整个皇室了,不是那个以前叫奴兮的小女孩,而是以帝贵妃的身份。
虽然这些天总是避免和亲王帝姬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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