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正彦抿着唇,隔一会儿,抬头看对方一眼。
好半天,杜咏珒才吐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嘴也微微嘟起来,偏过头不看曲正彦,有点小负气的模样,但表情却比平时柔软的多,“……那,你放学怎么走?”
曲正彦立刻回答,“我跟你一起走。”然后他犹豫一下,“那个,我住在涛涛家呢,明天我们叫着涛涛一起走吧。”
涛涛就是小胖子。
杜咏珒垂下眼皮,但没说什么,转头慢慢开步走,曲正彦立刻跟上去。好久没跟小珒一起回家了,他想。看着走在自己前方几步远的少年的颀长背影,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那个……”
“什么?”
“你可以到我家住呀。”
曲正彦怔一下,——然后,他很迟钝地想起了这件很要命的事,和好之后,这件事似乎特别的让人难受。他紧赶几步,跟杜咏珒走成并排,转过头去小心翼翼地看杜咏珒的表情。
“嗯,让我回去打电话问问我妈好不好?反正没有几天了,她大概不会反对的。”他很有信心。
但是杜咏珒皱起眉,“我不是说这几天!”
“嗯?”
“我是说,”杜咏珒站住,看他,“你别搬走,好不好?你可以在我家住,我的房间很大的。反正,你搬到那么远,以后上学也不方便,还不如跟我一起住呢。”
“……”曲正彦呆呆地与杜咏珒对视,怎么也不敢说出自己高中打算考另一所学校的想法,半晌,才嗫嚅着说,“可是,你奶奶很吓人的……”
“你不要理她就好了!”杜咏珒很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就跟我待在一起,我们在房间里吃饭做功课,嗯,如果我们要出来洗澡看电视,我就让她先走开!”
“可是……”曲正彦还是犹豫。
十四、五岁的少年其实想法仍然幼稚得很,对很多事情都会作出匪夷所思的判断和决定,勇敢、自负,不考虑现实性。他们是真的认为他们“可以!”
即使像曲正彦这样稳重的孩子,也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真的很喜欢跟小珒住到一起这种想法,但,隐隐地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所以他终究还是说,“我要问问我爸妈。”
杜咏珒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忍住了,只是立刻从口袋里找出几枚硬币,拉着曲正彦往路边的电话亭走。
拨通母亲的电话,曲正彦期期艾艾提出住到小珒家去的请求。景云琳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一下,才问,“你跟杜咏珒和好啦?”
“嗯。”
“……但是,这件事他家人知道吗?同意了吗?”
曲正彦愣住,转头问小珒,“我妈妈问你家人同意了吗?”
杜咏珒冷静地说,“他们不会不同意的。”他把声音放大,好让话筒那头的景云琳也能听到。
曲正彦感觉到母亲有一刻的沉默,然后她叹了口气,说,“今晚你可以去,我会打电话跟涛涛爸妈打招呼。但是杜咏珒家我不会打电话,你们自己去问,如果他家人同意,你就住,不同意,你就回涛涛家,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那,那以后呢?”曲正彦对正用力扯他手臂,一脸急躁催促的杜咏珒点着头,一边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继续问。
“以后的事等你周末回家我们再详细讨论。”景云琳不容置疑地说。
这样的结果,杜咏珒自然是不满意的,但也只能暂时如此了。至少,当天晚上以及之后几天的晚上曲正彦都是在杜家住的,虽然杜老太太对曲家的孩子不怎么感冒,但宝贝孙子发下话来,她当然不会违逆。
直到中考近在眼前,曲正彦也没把当初打算考另一所学校的事儿告诉杜咏珒。他想自己解决,于是回家去跟父母讨论。对于他的反复无常,曲先生没有发表意见,曲太太却坚决不同意。她倒不是故意的,但是高中就在杜家住读这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而如果每天要横跨整个城市,公交转渡轮再转公交,花上一个半小时来通勤,不但不方便,也太辛苦了。
但是曲正彦相当坚持。
那是曲正彦记忆中第一次,妈妈生自己的气。景云琳整整三天,板着脸一句话也没跟儿子说,后来还是曲先生出来打圆场,她才气呼呼地说,“要报附中的话,所有的事你自理,妈妈不帮忙!而且以后上下学的交通费你自己打工赚!而且,要是以后你敢嫌累的话,别指望我来安慰你,也别抱怨我挖苦你,更别想着你改主意时我跟你爸会去帮你办转学!”
这也算是和解了,曲正彦赶紧表决心,“不会的!我不会的!我一定努力!”
景云琳白他一眼,甩头走了。
但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曲正彦会考不上附中。他的成绩一向还算不错,又是附中的老生。——所以说,生活中充满了意外。
中考前两天,曲正彦就感觉不舒服,有点发烧腹泻,头也很疼,他以为是自己太紧张的缘故,所以只是忍着,谁也没告诉。一进考场他就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一直想吐,勉强撑过第一天,到了第二天,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考卷上写了些什么,连监考老师都担心的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整个考试过程他都在发抖、恶心,浑身疼痛,没有力气。这一天下午刚出考场,他就整个人往地上栽过去,旁边有同学惊叫着来拉他,之后再怎么样就完全不知道了,直到在医院醒过来。
最后一天的考试当然没能参加,前两天的考试也是一塌糊涂,而这都是因为他得了该死的病毒性脑膜炎。
这种情况下,他的分数非但够不上附中这样的学校,连进最差的高中都很危险。最后还是曲先生托朋友帮忙,在新家附近的一所三流高中为他报上了名。这个结果让所有的人都很郁闷,当然也包括杜咏珒。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死缠着父亲,让他去帮着说项,好让曲正彦能进附中高中部。可是人家曲正彦的父母又没有提出请求,杜校长凭什么要主动示好呢?这种事也不是杜咏珒发发脾气、闹闹别扭就可以解决的,于是这个暑假,两个朋友遇到了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大挫折:他们不得不分开了。
两年之后,也就是知道杜咏珒出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曲正彦众多繁杂的念头中,总有一个是怎么也摆脱不掉的:如果那一年他复读初三,重新考进附中高中部,是不是会更好?
但是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曲正彦还是去了新家附近的十九中,而且非常意外的碰到了王白鹭。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王白鹭的中考成绩不但是十九中高一新生中最高分,甚至在附中也是全年纪第一。她完全可以留在附中,但她却选了城市这一头的这所烂学校。后来曲正彦问起她原因,王白鹭说,一个是因为这所学校收费低,而且提供奖学金;另一个,是她不喜欢原来那个学校。
曲正彦点头,那是当然啦!想想看那些曾经用言语和态度伤害她的猪头老师和同学,换做是他也不会留下。而她的优秀成绩就是回应他们的最好武器。
不过,王白鹭也在十九中这件事,曲正彦很聪明地对杜咏珒隐瞒了。
火灾
电博会之后,曲正彦与何自明的来往逐渐增多。万事开头难,有了开始,接下来的发展就自然了许多,通常都是临近中午时曲正彦往楼下打个电话,若两人都没事,就叫上何自明一起去附近吃午餐。为什么是午餐呢?因为夏成蹊经常上晚班,碰到这种时候,何自明一定会回去为他煮晚餐。
莫说小夏只是何自明的房东,就算他们是朋友,这样服侍他也未免太超过了!曲正彦每每想起,心里就不是滋味,也就更想把何自明弄到自己那里去住。可是没想到的是,还没来得及说服何自明,他自己的住处先出问题了。
那一天整个上午没接到曲正彦电话,起先何自明没多想,高层开会或外出时他也不会打电话来。可是下午刚到上班时间,大家还没坐稳,曲正彦忽然从外头进来,脸色有点憔悴,眼底布满血丝。
何自明的位置朝向门口,一眼就看到,但他没站起来,继续忙手里的活儿。还是电脑中心的头头老孙迎了上去,惊讶地问,“怎么了?这是?”
曲正彦苦笑,“我住的那幢楼失火,折腾了大半夜。”他声音有些沙哑。
“啊?“周围的人都听到,关切地围过来。
老孙哎呀一声,“今天早报说漳泉路一处公寓着火,难道就是你住的地方?”
“可不就是。”曲正彦把手里抓着的电脑包放到何自明桌上,“就从我楼下那家烧起来的,幸好我醒得及时,可是屋子里的东西就没辙了,先是烟熏火燎,接着是高压水枪……”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副无言状,拍拍电脑包,对何自明说,“被水浇了,帮我看看还能不能用,里头有些资料要用呢。”
“快说说,怎么回事?”连老孙带其他人,都好奇得不得了,拖过一把椅子把曲正彦按坐下。既然人在这里没事儿,那事情经过是一定要打听一下的。
“原因还在查呢,”曲正彦慢慢说给他们听,“发现的算及时,看外墙也就往上燎了三层,火灾警报器没响,我是给呛醒的,赶紧打119,又去砸邻居的门……”他没说下去,半天叹了口气。
旁边的人看样子还想细问,这时候何自明忽然说,“你嗓子是不是呛坏了?喝点水,别多说话了。”说着把水杯塞给他。
“对,你这个声音真吓人,”老孙也点头,“快喝点水喘口气。”
头头发话了,大家也只得意犹未尽地暂时走开。曲正彦喝水,吁气,胳膊肘架在桌上,沉默地看着何自明捣腾他的笔记本,渐渐地显露出一丝疲态。
何自明一声不吭地把部件拆下来调试,间或悄悄瞄曲正彦一眼。过一会儿,他伸手抽张纸,在上面写几个字,顺桌面推过去。
曲正彦不解地看看他,把纸拉过来。
纸上写着:“你今天一定要留在公司吗?”
曲正彦抬头,困惑地摇摇头。
何自明低声说,“硬盘资料应该没损坏,不过这个机器不行了。”一边说,他一边继续在纸上写字:“我现在陪你去配,你跟我们主任说一声。”
曲正彦眨眨眼,抬头招呼,“老孙,我硬盘可能还救得回,不过机器不行了,急等着用,跟你借借小何,陪我去配一下行吗?”
“没问题,”老孙大方地摆手,“去吧。”
何自明垂着眼皮站起来,收拾东西,跟着曲正彦出门。一直到上了车,曲正彦才笑着说,“其实没有那么急啦。”
“我知道,”何自明看看他,“其实也不用配,我有现成的,给你把硬盘换一下就行了。我是觉得你好像应该休息,或者先去一趟医院,你去过了吗?”
“医院?没有。”曲正彦反射性清清喉咙,他的肺部、气管一直到上呼吸道这一线确实有点不舒服,但自我感觉还没严重到需要上医院的地步。他狐疑地反问,“需要去看吗?”
“最好是看一下,这样……比较放心。”
曲正彦呆了一会儿,笑起来,说,“那就去看一下。”
两个人先开车到医院,挂号,检查,结果是非常轻微的吸入性呛伤,基本上可以不用药,只要细心保养,等它自然好转。放了心,两个人一起出来,何自明转头看他,“你回去睡一下吧,我看你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然后他忽然想起来,接着说,“家里被子什么的没浇湿吗?”
“都湿了,全是灰,再加上水,都搅和成泥了!”曲正彦摇摇头,“我上午到酒店开了个房间。”他转头看看何自明,犹豫一下,说,“我先送你,再去酒店。”
何自明皱了皱眉,沉默片刻,慢慢说,“……到我家去吧。”
房东的建议
曲正彦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到我家去吧?
是指去他家拿那部他说可以借用的笔电?还是说可以在他家休息一会儿?或者到他家睡一觉?又或者……干脆在他家借住几天?最后这种可能性曲正彦没敢多想。总之,满腹疑问并没有阻止他把车开上去往月亮湖的路。
何自明说话的方式让他拾回一点熟悉感,虽然语气柔和许多,听起来带着商量的口吻,但对于曲正彦来说,仍是让他猛然回到少年时期相处的方式:他说,他就听。自然而然,天经地义,就像交错的齿轮一下儿卡回正确位置。反而是之前那种曲正彦来做决定,何自明安静地听从的情形,真的太诡异而常常令他感到别扭和不安。
大中午头,夏成蹊还窝在家里睡觉,而且还是在客厅的沙发上,被子卷成一只茧的形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