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琳睁大眼睛。
“妈,你还记得他吗?”
他妈妈像木偶一样呆呆看着他,好半天,才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这样啊……”语义不详,听不出她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以为他在北京,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他。”
景云琳看着儿子的脸。他一直延续着小时候那种沉稳的性格,很少看到他将自己的情绪向外释放,他高兴时沉默着微笑,悲伤时沉默着忧郁……只有在那个孩子的事情上,才能看到他激动的样子。
“是吗?”她问,“真的是杜家的小珒?他现在是什么样的?”
“……他变了很多。”曲正彦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说,“妈,你以前不喜欢他,是吧?”
景云琳微笑,承认,“是不太喜欢。”
“他现在不像小时候了,我觉得如果让你来评价,或者会说他长大了,也懂事了。但是我想你大概也仍然不会喜欢他。”曲正彦注视着母亲,“你也许不会像以前那样讨厌他,但也不会喜欢他。”
“为什么呢?”
曲正彦想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说明自己的感受,他想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很好,对同事和朋友都很照顾,他工作认真,脾气很好,大家对他印象都不错……可是他也是一个消极的人。对很多事情,都很消极……”
景云琳沉默了。
“他根本就不在北京,他一个人在外面读书,工作,过年也留在那里。他说那里是他的家……他一个人的家。我们见面时,他认出我了。可是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他也不会叫住我。他会这样的。我对他好,他不会说什么,我对他不好,他……也不会说什么。”
曲正彦注视着母亲的眼睛,“我见到他之后,常常想,我们小时候那么好,可是即使我只是象普通朋友那样跟他客气地打个招呼,然后在那边工作上三个月就走掉,把他抛在脑后,他大概也是什么都不会说不会做的。”
景云琳嘴唇动一下,想说些什么,又迟疑。
曲正彦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说,“妈妈,他喜欢我!”
景云琳怔住了。
曲正彦忽然丧失了气力,他俯下身去,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捂住脸。他保持着这样的姿态,许久,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似乎从很深的地底传来,深沉而痛楚。
景云琳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有些话是她几乎冲口而出的,但是看到这样的曲正彦她就知道了,她没有办法说。
两母子一声不吭,都在悄悄平复自己的情绪。
半晌,景云琳才开口,“那么,你高三那一年忽然跑去北京,就是为了找他吗?”
那一年儿子的失常让曲先生太太都非常诧异和生气,不仅仅是因为一向被视为很懂事的小儿子忽然干出这样一件荒唐的事,更是因为他们问不出来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景云琳当时其实是有一点预感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一种朦胧的情感,不去揭开那层雾纱,也许随着时间和人物的更迭就会变得淡薄,可是若挑明,反而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应。
“是。”曲正彦抬起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因为什么呢?”景云琳问,同时,她已经知道儿子会回答什么了。
“……因为罗涛告诉了我一些事。”曲正彦看着她,“关于小珒打架那件事,后来的结果。”
往事
那年秋天开学后,除了最初在医院那惊鸿一瞥,曲正彦再没看见杜咏珒,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杜家院门深锁,一个人也没有。
事实上,当他关在学校里时,外面是发生了一些事的。只是这些事最初是被遮掩着,后来流言才慢慢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大人们在谈论的时候是避着孩子的,小胖子罗涛很久之后才东拼西凑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原本答应见到杜家老太太就给曲正彦打电话,可是到这时候他却觉得恐怕很难再在这个院子里见到那位嚣张跋扈的老太太了。
但电话还是要打的。
曲正彦接到电话时很激动,“谁回去了?是小珒还是他奶奶?”
“没。”罗涛说,“都没回来。我跟你说,我听我爸他们说,杜院长要调走了。”
“调走?”曲正彦一呆。
“嗯,听说学习完就要调。”
“调到哪里?那小珒呢?”
“算平调,可能是省教委,他们家可能要搬了,不过肯定还是在本市。”
曲正彦并不关心这个人,只是急着问,“调就调吧。可是小珒呢?他怎么可能两个月都不上课呢? ”
“那个,嗯,”小胖子吞吞吐吐,“小彦,我觉得杜咏珒可能不会回来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曲正彦没反应过来。
“大家都说,他跟他妈妈走了,去北京了。”
曲正彦呆了呆,不解,“他去北京干嘛?去北京上学?”疑问的同时,他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猜测杜咏珒是否因为日后要考电影学院,所以先就近去那边的高中借读。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嗯,那个……大概吧。”小胖子回应的很迟疑。
曲正彦察觉了,“怎么?”
“嗳,小彦,我听院里的人说,他是被他爸爸和他奶奶赶走的。”
“……什么?”曲正彦吃了一惊,本能地不相信。他叫出来,“不可能!”
“我开始也觉得不可能,”小胖子小声说,“可是他们说,说他是同性恋!”
他的话好像一记炸雷劈在曲正彦脑袋上。
“哎,那个,小彦,你跟他那么……熟……你知道啵?”小胖子悄悄问。
曲正彦能听出他语气里那种既是好奇想探问,又含着丝微的同情,但又有点想保持距离的疏远和对未知事物的排斥,种种情绪裹夹成一种小心翼翼。曲正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他本能地想掩饰,有点结巴地替小珒辩白,“他不是……”
“可是他们说是他自己承认的。”
曲正彦愤怒地嚷出来:“这个他们到底是谁啊?”
小胖子被他的火气吓了一跳,“呃……呃……”
“说不定是有人乱说的!”曲正彦斩钉截铁地说。
“不是的,”小胖子虚弱但很坚定地反驳,“不是。我舅舅在分局上班,你知道的吧?”
曲正彦“嗯”了一声。
罗涛的舅舅是警察,就在本区分局工作,有时会到罗涛家来做客,他见过的。
“是我舅舅说的,杜咏珒打架的酒吧在他们辖区,所以这事儿是他们处理的……”
曲正彦呆呆地听着。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在他上火车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天,也恰好是杜咏珒的生日。
诚如他那天接电话时的猜测,杜咏珒又去了那家酒吧,并且喝了不少酒,然后给他打电话,然后被挂掉。看情形他之后一直逗留在那里。
架是接近凌晨的时候打起来的。杜咏珒以一敌三,被打的包括酒吧老板和两个常在这里混的无业青年。杜咏珒用椅子砸断了其中一个混混的肋骨,老板和另一个人也都被打的鼻青脸肿挂了彩。他自己则被酒瓶击中脑袋,当场昏迷。有怕事的人打了电话报警,分局的人赶到现场,该带走的带走,该送医院的送去了医院。
因为其中两个当事人都伤势不轻,所以这事儿压了些天才开始处理。曲正彦就是在这个空当儿去看杜咏珒的。
没过两天,杜咏珒清醒过来,杜家便决定开始追究责任,坚持要告对方故意伤害。而对方也提出了相同的告诉。于是警察分别去询问当事人事情的起因经过,在杜咏珒这里,他们听到了令人十分吃惊的说法。杜咏珒说对方三个人意图趁他喝醉酒意识不清时强行与他发生xing guan xi,他是出于自卫才把对方打伤的。
警察和杜家人都傻了。
这分明是qiang jian!将近十年前,社会还没有那么开化,即使是女性遇到这种事,也有很多人觉得难以启齿。有些人甚至不敢去报案,身为受害人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就因为害怕周围人的异样目光。更何况,这次居然发生在男性之间,传出去,只能是更大的丑闻。
杜院长和杜老太太立刻决定把这个压下去不提,只告伤害。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警察,问出这种新鲜事来,也难免不当成八卦私下交流。于是,对方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这个消息。
接下来事情急转直下。对方声称,杜咏珒本身是个同性恋,而且品行不端,经常出入酒吧,对男顾客行挑逗之事。那天晚上之所以打起来,是因为酒吧老板发现杜咏珒在酒吧纠缠顾客,正在讨价还价准备做那种生意,出于想维护自己经营场所良好环境的意愿,才上前阻止,没想到杜咏珒居然出手打人!
这是太严重的指控了。
更糟糕的是,对方还提出了人证。当晚在场的几个客人一起证明确实听到杜咏珒在跟人谈价钱。
杜家的人非常愤怒,从杜院长到杜老太太都不相信自己家优秀的小珒会卷进这种荒唐的事情中来,他们认为孩子是被坏人骗了,于是回去盘问杜咏珒,想得到坚决的相反的回答。然而,杜咏珒虽然不承认自己有在酒吧做生意,却毫无隐瞒地表露了自己同性恋的身份。
他说,是,我喜欢男的。
一段时间以后,当曲正彦能够清醒地思考整个事件,他非常肯定一件事:杜咏珒从没想过要说谎!
也许是因为他还太年轻,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许是因为他一向的骄傲性子,不屑于说谎;也许是因为他当时脑袋受伤了,根本不清醒;也许是因为……他以为无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最亲近的家人,父亲、奶奶……都会毫无条件的包容他、支持他……毕竟,他们是那么爱他,不是吗?
在开往北京的夜班火车上,曲正彦听着车轮轧过铁轨的有规律的咣当声,怎么都睡不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骂杜咏珒:小珒,你怎么那么冲动!小珒,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小珒,你真混蛋!——小珒,你真傻!
对于杜家,杜院长、杜老太太来说,这真是足以毁灭他们整个世界的丑闻。并没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谈论,然而周围力持平静的面孔,每一张似乎都带着恶意的嘲讽。以往曾经是他们心中骄傲的孩子,突然变成了只能带来耻辱的存在……院里听到风声的人悄悄谈论着这件事。杜家的邻居中,有人说听到杜老太太在家里哭喊叫骂。
什么伤害罪,什么赔偿,杜家统统不再计较,只求尽快息事宁人。据罗涛的舅舅说,其实那家酒吧的老板,以及那两个无业青年,都有前科,他们的话并不足以立刻取信于警方。可是杜家急于了事,找了关系居间说和,警方也不便再继续追究。这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此了结。对方得意洋洋地离开,而根据现存所有的证据,那个犯了错违了法的只剩下杜咏珒,他被拘留了七天,然后被家人饱含羞愧与耻辱地带走了。
两天后,杜咏珒从大院里消失了。然后,杜院长外派学习,杜老太太回了老家。人们都猜测,杜家是把这个令人难堪的儿子送到北京他妈妈那里去了。
与罗涛通了电话后,曲正彦整整一天浑浑噩噩。他请了病假,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浑身虚脱般。他不相信小珒会做那种出卖自己的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些人确实想对他行不轨,事发后他们又冤枉他。
他们冤枉他,而且得逞了。
曲正彦忽然想到小珒陷害王白鹭那次……就像是报应,他冤枉她,为此找了人证,让她受尽屈辱,百口莫辩。这一次掉进深渊的变成了他自己。王白鹭像劲草,风越疾她越坚韧。小珒却像温室里娇生惯养的名贵花卉,漂亮,但经不起风雨。
小珒会受不了……
曲正彦越想越不安。那个孩子,看起来骄傲而强硬,其实很脆弱。他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他以为自己永远是对的,以为自己永远是人群的焦点。人们都仰视他,羡慕他,追捧他,讨好他……
打碎那层亮丽的壳子,他还剩下什么呢?
当支撑他所有骄傲的东西都被无情地收回,他会变成什么样?
曲正彦无法想下去。他惊慌失措,害怕得无以复加。他害怕小珒受到伤害,更害怕这些伤害让他改变。他想要那个神气的,蛮横不讲理的小珒回到他身边来!他匆匆跳下床,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背包,趁大家都在教室上晚自习,没人注意到他,偷偷摸摸溜到学校后面,翻墙出去。
两个小时后,他已经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夜班火车。
有人在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