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我总有一天会被压抑出问题来的。我真讨厌自己是中国人,有这些软弱的品质。”
一直一声不吭的董勇突然一蹬脚站起来说:“对,我女儿说得对。中国人就知道忍,从最早的卖猪仔开始,中国人就开始忍。人家挡住左边的路,中国人从右边走;人家挡住右边的路,中国人从左边走。被人提起辫子吊在树上,中国人还想忍一忍就过去了。结果忍死了。”
然后就趁全家人被他的演讲吸引住的机会,他告诉潘凤霞他今天炒了老板。他说:“来美国这么久就今天最痛快。你没看见我炒老板的样子,他都呆了,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他就这么小看一个人的尊严与志气。要知道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
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7) 潘凤霞闲浅地听了,不给任何表示,叫两个孩子先是睡觉。董勇把拿回来的钱给了潘凤霞。潘凤霞看了一眼说:“你们老板也真是的,就给你这么少的一点钱。”
表面上替董勇鸣不平,董勇知道这话得这么听:董勇你可真好意思,大老爷们就赚这么一点钱啊。
晚上他想跟老婆亲热一下。他一只手去揽潘凤霞的腰,一只手去撩拨她的头发,伸个舌头在她耳坠上舔。他们都知道如何响应对方,如何刺激对方。今天她不去响应,说困了,很困了。他不放弃,又去摸她的身体。可他的手到哪里,她的手也跟到哪里去阻止。潘凤霞用手打了他的手一下。这一下反而让董勇欲火攻心,他一下就把潘凤霞压到了身下。潘凤霞明显地感到力不能敌,发狠地说:
“董勇你要干什么?你要弓虽。女干吗?” “不许在家里抽烟。没听说呀:二手烟的危害更大。”
潘凤霞抓起烟灰缸扔向董勇。她本不想砸准他,却偏偏砸准了他。董勇一蹬脚站了起来,很想过去与她理论,什么叫二手烟的危害更大?这可能吗?他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信这鬼话?就像十三亿中国人民一度虔诚地相信长城是在月球上唯一能看见的地球上的建筑物,这就好像一百米之外能看见一根冰棍——这可能吗?
潘凤霞又说:“不要发那么大的动静,要保证我的睡眠,我明天还要打工呢。我不像你那么潇洒,说不干就不做。这房租怎么办?孩子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董勇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寂寞得很,完全没有了理论的兴致,趿着拖鞋走开了。这时有一点明白为什么一点烟味也值得大张旗鼓一番:现在她是家庭收入的支柱,她当然要这样主导家庭的局面。不然家庭主干的地位怎么显得出来? 董海非常安静,像许多亚裔学生一样,虽然拿了一串串的A,可是内向而腼腆,从不争风头,很少参加学校课业以外的活动,比如干部的竞选,比如时事辩论赛,所以很难被记住。等到中学毕业的时候,人手一册带相片的通迅录,有人眯着眼睛像追溯历史人物那样,说,这个亚裔好像有点面熟。中学生就是这样:一旦你不去争风头,风头也把你忽略了。他们看出谁不重要,就会从注意力中将谁模糊掉。董海就被淡忘在同学们的视线外,而且运动场事件后,海海就更加不说话了。
海海虽然寡言少语,但内心活动很丰富,时刻审察着自己在精神面貌上与这里的不和谐。比如美国同学之间随便聊天,一个眼神,一个玩笑,就会有很多信息,很多感情在里面。随便说一个词,双方可能就会对这个词的内涵与外延追溯到他们小学的一件往事,而他完全体会不到那种情感,也不是说同学们就不欢迎他,可是他和他们的交流达不到那种默契。
再比如,在这里很正常的事情在中国学校简直是大逆不道,在中国学校顶正常的事情在这里会显得很反常。有一次他为老师擦黑板,这在中国课堂再正常、理当如此的行为,却让老师很奇怪地看着他,上前惺惺然对他说:“谢谢,不过这是我的工作。”美国同学更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讨好老师。美国学生管这种同学叫teacher’spet,中文应该翻译成老师的小宠物,海海想其实就是跟走狗的意思差不多。
而这些不同或者差异都还是可以接受的,直到健康卫生课的那一幕。就当董海认定自己绝对不会是新学校受注目的焦点时,原本他也就打算这样一直消失在同学的视线里,好好读他的书,过完他不被关注的中学时光,突然在健康卫生课上,这个叫“海董”的中国男生出了风头。 董海的脸涨得红红的,十四岁的董海虽然开始对性很好奇,可是当众看这种影片还是有点扛不住。就在这节骨眼上也就不再真人示范了,改成卡通了。董海换了口气,想学校毕竟还是学校,没有太过分。卡通片里出现精子与卵子结合的情景。这之后再次回到真人秀。女主角发现怀孕了,最后只能和男主角结婚。婚后两人对生养孩子没有准备,没有经验。两人彼此埋怨,最后婚姻破裂。
影片看完后,董海迷惑极了——影片宣传的是什么呀?它是在说他们的不幸福是因为没有科学地避孕造成的吗?那贞操呢?难道这个不该是谈论的重点吗?
其实这种困惑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从海海踏上这块国土就开始困惑。比如中学生会在走廊里公开的手拉手和亲吻,他就看见一对恋人在走廊里把对方的口腔一扫而空。他想这在中国还得了,没有被开除,也是要记大过的。从小到大,老师、家长耳提面命的都是早恋的危害性。作为一个中学生,尤其一个小县城的中学生,中学阶段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读书,就是考学。把精力和时间放在恋爱上,必然使学习上的精力和时间受损,那不值得,如果因为了感情上的那点小事而影响了一生的前途,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老师一再强调,恋爱一定要等上了大学。他来美国不久,还不曾从中恢复过来。虽然他很看不惯美国校园的西洋景,但在内心深处,他感谢这种环境,还是觉得有趣,因为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美国。这种自由之风大大减轻了他学习的压力。他想起以前国内中学老师讲的一句话:看到别的同学玩,不要去效仿,而要在心里偷笑:玩吧,你们多玩一个小时,我就赢了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他不知道国内的教育会如此渗透地影响到他的美国校园生活,想:没有出息的人们,你们只知道玩,只知道交女朋友,将来看我如何比你们强吧。
海海在教室的一角,挺着细长的脖子把自己困惑得不行,课程还在继续。惯例到了学生提问的时间,一个满脸雀斑的女生问:“保险套是否百分之百保险?”另外几个同学也是问防止性病、爱滋病传染的问题,比如一个男生问:“避孕套应该比避孕药更安全,除了能避孕,还能防性病。是这样吗?”这时另一个男生抢答:“话虽如此,但是避孕套的感觉不舒服,就像戴个气球。”学生大大方方地提问,老师也坦坦荡荡地回答,就像谈论一道新学的数学公式。这时老师注意到一个东方男生的一脸不入戏,她点了男生的名字,问他想说什么? 不错,是那个叫“海董”新生的声音。
话一出口,董海就有点后悔,因为班上有了一片怪笑。他虽然已经学会像美国同学那样坐着回答问题,而他的思维方式,仍然充满了异国情调。美国同学们好好地领略了这个叫海董的新生从形到神给他们带来的异样的、不可理喻的作风。一种原则上的误差。与他们的时代、风气脱节的神态。
第三章美国中学的性教育课(2)
老师也呆了一下,她一时拿不出一个恰当的态度。老师很好地掩饰了她的吃惊,表达她对海的尊敬,就像所有善良、正派的美国教师对残剩的道德心存敬意,当然也可能有属于“政治正确”(POLITICALCORRECT)的装饰成分。 这时下课铃响了,老师沉重地看了海海一眼,有点忧心忡忡。她似乎在抱歉这个文化污染了一个纯洁的中国少年;又似乎在说,她只能这样。这里的社会风气如此,你不这样并不代表你好,或者你对,你只是不同。这种不同在我这里是讨不到表扬的。
课后,班上的几个男同学在窃窃私语影片太浅显了,一点可学之处都没有。这时看见海背着大书包,竖着白衬衫的衣领,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男同学们提着一边的嘴角漫笑道:
“你应该转学到教会学校去。”
“FOB(刚下船的),你还生活在上上个世纪吧。” 这时妹妹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搭救拉走,嘴里嘟囔:“好丢人啊。出这种风头。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可以不是你的妹妹。”再有人看过来,丁丁就把头埋得低低的,那意思是:虽然我们是孪生,但我们不一样。
这时,一群女孩子迎面走来,擦身而过,再走远。非常神气、炫耀、优越。她们是校园热切目光所捕捉的尤物,笼罩在校园一大片的注目礼中。丁丁猛地收住脚,自己和她们在学校的形象、地位天壤之别。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盯着她们看,丁丁感到一种柔软的压迫。
海海到图书馆是去做一件事情,他要继续研究刚才课堂上的内容。他查了查资料,结果发现美国青少年百分之九十五在十七岁之前已有性经验;男生发生第一次性交行为平均年龄为十五六岁,少女为十七八岁。这还不包括性交以前的扣交和身体接触。这数字在不同族裔的学生中也有所不同,黑人学生平均在十二岁半便初尝性的滋味。
这个数据让海海差点跌破眼镜,那难怪同学们会笑成那样了。海海愤愤地想:看看这个文化有多堕落吧。可是在这愤愤情绪的后面,海海顿时有一种失落,一种被压制的柔软,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有点觉得比同龄的美国孩子落后了,非主流了,非大众了。 刚上完体育课,海海发现他的眼镜不见了,叫丁丁帮着找。兄妹俩蹲在运动场上惊慌地四处搜寻着,这时就听见一阵阵的嘲笑声,随着笑声望去,几个华裔女生站成一小圈聊天,看见这对双胞胎兄妹满地找眼镜,彼此交换一个神秘的眼神,然后鬼鬼祟祟肩并肩地更紧密。她们一边说,一边瞟两眼兄妹俩,指指点点,然后大笑。说什么已经变得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她们说的方式、气焰和氛围。吐出来的不再是单纯字句,而是一股一股杀伤力很强的毒气流。
丁丁说:“肯定是被她们藏起来了。她们又在说我们坏话了。”
在这个浑身不适,需要极度妥协、忍耐的时候,海就这样紧紧地搓自己的裤腿。这也是一个不适的动作,需要全副精力去做。他就这样以一个小不适去缓解一种更大的不适,去抵拼自己在这个校园文化下的不得当、不谐调。他生性敏感,没有一刻不体味到他与这里之间的不适状态,只能这样紧抓着自己的裤腿去分散、承受压力。
丁丁先忍不住,走过去用中文说:“你们在说我们吗?” “你们是不是在说我们?”丁丁只能改用英语。
“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你们在说我们。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你们伤害了我们。这是不公平的。”丁丁刚来美国不久,也已经学会了美国孩子那几句著名的口头禅,比如你们伤害了我,比如这是不公平的。
第三章美国中学的性教育课(3) 她们还给兄妹俩起两个绰号!
海海也走过来了,他本是想把妹妹拉走,这时却听见几个亚洲女生笑着说:“嗨,中国男人。”其中一个女生还用母指与食指架成“L”形顶成头顶,这是他们对LOSER(输者)的招呼。
董海慢慢地也悟出味来:
他做不做那档子事,对这个社会风气没有任何贡献、破坏或参与。他扯着脖子与人谈贞操是一个很蠢的场面,只会让大家觉得他莫明其妙、古怪虚伪,甚至无能——一个女人都搞不到,还好意思到这里讨表扬? 现在几个女孩当众戏谑他,更是证实了这种不阳刚。海一向不理睬这些流言蜚语,最多就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又理直气壮又理屈词穷地在心里回敬:难怪孔子说小人与女人难养也。可是这几个亚洲女生的气焰太嚣张了,他狠狠地说了一句:
“没有爱国精神。”
董海想说的是:把亚洲男人讲成这个样子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拼命地巴结白种人,特别是白种男人,就能漂白你们黄皮肤吗?亚洲男人在西方社会处境的尴尬,亚洲女人绝对逃不了干系,你们这种做法无异于助纣为虐。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个跟爱国有什么关系?”
这倒把海给问愣住了,是呀,他们有什么共同语言?海郁闷地走开,那张女性小巧的嘴唇下撇得更加严重,显出他不屑再辩解,他气息奄奄的容忍。这时忽然看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