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游泳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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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游泳的鱼-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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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着。 
  然后雯妮莎站在窗口,很向往地望着窗外说:“真想跳下去。我站在这里,有一种似飞的感觉。” 
  海海吓得慌忙跑上前去抱住她的腿:“不要这样,你是用药用多了,精神恍惚。” 雯妮莎以前就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他没有答案,现在这么一想,倒也不错。看来原来人往往恐惧着他向往的。 
雯妮莎将一块小石子丢下去,看着小石子经历坠落,她想有一天身临其境会是怎样的感觉?海看见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在她的嘴角上,他无法确定那是一个笑。不知怎么地,海感觉到这笑中藏着危险。 
  这一天早上,雯妮莎醒来时,外面仍然下着小雨。海正睡得很沉,雯妮莎用手指轻轻捋他茂密的黑发。它们十分顺从而柔软,往哪里摆弄,就住哪里倒坍。海被弄醒了,一睁眼就看见雯妮莎戴着那只假TIFFANY耳坠子,跟着她身体轻微的摇曳而猛烈摇摆。海海觉得这是她惟一偷对的东西,不然母亲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他说:“戴一只耳环真有意思。”一对耳环就算是真的,也平淡无奇;然而一只耳环则有它的独特,虽假,也因为单独一只,没有成双,叫人替它追溯出一些人间的悲欢离合,有了传奇的色彩。 
  做过激烈的床上活动之后,海在洗手间开着门小便,雯妮莎光着身子就进来洗澡。海看了她一眼,接着小便。大方多了,没有刚识的那份局促,东遮西躲,他们像过了很久日子的伴侣。两个人在浴室一起淋浴。水流顺着她的金发流下,他用手去抚摸,金发一条一条像小金蛇般蜷在他手指间,他将手抽出,金发就在水里漂开来,非常的整齐美丽。她的身体扭动着,唱着自编的歌曲。这是他最后关于她的印象,他一辈子都会记的。在这一切都一去不返的那天,海海还清楚地记得这浴池的温度、气息、歌声。 他们对视,交换了一个会心而衰弱的笑,好像心领神会了什么。他们感觉到他们从来不曾如此亲密过。他们又都感觉这亲密得让人担心,是穷途末路的兆头。像是一只随时会掉下来的玻璃灯泡,你知道它会掉下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他们都不说透,只是憋住气等它落地“啪”的一声。 
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她问:“你想家吗?” 
  海明白她其实想问的是什么。她是在问:你要回家吗? 
  他不说话,一会儿,他点了一下头:“我害怕。” 海想了一下,点点头。 
她又说:“去吧。” 
  最后雯妮莎主动地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和一个天使般的笑脸。 
  海海刚要出门,雯妮莎却又叫住他,认真地说:“我想告诉你——谢谢。”她还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冲他一笑。笑像是一种苦痛,她似有意躲避,脖子似蛇颈子那样适度地游动着,举脸之间有那么一刻的抖缩。那一刻的她,艳丽得惊心动魄。她又回到他对她最初的认识:那个神秘而美丽的尤物,她的美一下子不通俗起来。她的美丽不曾如此公然地展览给他。雯妮莎温暖的身体贴着他,他突然很想亲近这个女子。那谜一样的笑又出现了。他有点吃不准的感觉,不仅是对她的笑,而是对她的整个人。那笑是不祥之兆,那是很多日子以后他突然意识到的。         海海出门到路口的公共电话厅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号码刚拨了一半,就挂了。接着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是艾丽雅的。 
艾丽雅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哭着说:“你在哪里?这几个星期你都上哪里去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不要着急,我没事。我和雯妮莎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妈妈都快急病了。” “为什么?” 
“学校,学校现在怎么样了?” 
  艾丽雅说学校已经恢复正常了,他们的期末考虽然拖期了,但还是进行了,学校现在已经放假了。 
  海海小心翼翼地追问:“那,那,那件事情查出来了没有?” 海海知道自己又有惊无险地把这一天过去了,枪决延缓执行。海海其实是希望艾丽雅回答她:“查出来了,就是你。你就别再想逃了。”他希望一句话将他从提心吊胆的日子解放出来。惩罚、指责和折磨都由别人来做了,被别人惩罚比自己惩罚自己好过,那时他就终于可以踏实地睡上一觉了。 
“那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应该是本校学生干的,现在还不能确定,很多学生被叫去问话,进行排查。” 
  海海心里都要急得骂人了:这个美国警察,也就能在好莱坞大片里神勇一把,在现实中也不怎么样。查就赶快查出来,查不出来就收案吧。老这么憋着,害得他心跳、呼吸都不能正常进行。 “学校里有什么情况吗?” 
“先告诉我你人在哪里。” 
  就在海海与艾丽雅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的同一时刻,雯妮莎一个人在房间里吸毒,每吸一口,眼神就一晃,接着整个人都一晃,然后瘫在那里,眼睛半睁,嘴巴半张,脸上出现一种痛苦的满足感,一种难得的平静。然后她一个人走到楼顶的平台上。她整个人都不真切起来,严重地缺乏实体感。以前她投块小石子下楼,让小石子替代她去感觉坠落以得到释放,现在她的整个身子被自己当作石子扔到楼下。 
  这时海海正在电话上告诉艾丽雅他的地点,听到这一声,立刻感觉不妙,一丢电话,冲了上去。周围已经挤了一圈的围观者。有人从顶层跳下来,“啪”地一声在地面上坠出一个大大的“人”字。从她的背影可以判断出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她的一头美丽的金发,在风里一动一动的。她活着时侯时常不耐烦,一种对任何事物轻微的抵触锁在她的眉宇间。而她现在彻底地静下来,那种对任何事物都没意见的心平气和。 十五章冬天已过,春天还会远吗?(1)       
几个小时后艾丽雅按照海海的地址赶到了。 
  海海正猫在旧旅馆的墙根上,艾丽雅打量着这个逃家的少年,长荒了,无人照料,活得毫无心绪。瘦小的身体也不像以前那么灵秀,成了苦力形的身板,怎么看怎么像小老头。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变得不黑不白,大而无神,眼白上老是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眼里有绝对的疲惫。他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这么深的疲惫?艾丽雅闪出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花蕾还没有开放,就已经被蛀坏了。那个清秀纯洁的海海隐藏在这位邋邋遢遢的半个小老头的哪一抹眼神、哪一个表情里?她想到底是一条怎样挣扎的通道将那个诚恳本分的少年与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子联系到了一起? 
  她叫了一声“海”,千言万语竟在其中的意思。 “雯妮莎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抱歉。这是怎么回事?” 
  “她吸毒,精神出现恍惚,自己跳了下去。”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 “那你还好吗?” 
“不,我不好,我很不好。” 
  她听出他的满腹心事与历经沧海的无奈,无知单纯、安分守己渐渐稀薄得近乎消逝。她看着这个中国少年两只手紧紧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心里忽然一阵的心疼与惋惜。伤心的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只怕说了也于事无补。 
  “回去吧。” “海,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可能再让你一个人走掉的。你知道我不可能这样做的。” 
“谢谢,”海海领情地点点头,“不过……”似乎自己已经死了,可别人还把他当活人对待,给予他活人才有平等。 
  “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回不去了。” “你不知道的。”海海心里说:艾丽雅你是不知道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呀。我已经离经叛道走得太远,现在我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那么告诉我。” 
  “你不会理解的。”海海想,艾丽雅离罪恶多么遥远,他会把她吓坏的。 
  “试试。”艾丽雅很平静的说。 “我用过大麻,而且有点严重。”海海说完吐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一个石头。 
“哦。” 
  “学校那封匿名信也是我写的。”海海又吐了口气。 
  “啊。” “呀。” 
海海看着这个少女眼眶里已经涨满了泪水,只是极力控制不溢出来。他看见她眼睛里打了个抖,像无意中被刺扎了一下,一个满怀欢喜去采花的小女孩被刺扎了一下那样,她一痛,只要没有把惊恐与讨嫌喊出来。 
  海海心里很过意不去,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人家伤心成这样。他就知道不该说的。看看,现在他是向艾丽雅吐露了心事,卸下积压在心头的重担,却把重担压到了人家的肩头。 
  海海抖着声音问:“怎么?没吓坏你吧?” “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终于一滴泪先从他那儿落下去。 
  海海先哭了,可他自己不知道。 
  “你必须接受治疗。”艾丽雅一下抱住他,她知道他是一个病人。 “跟我回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过去的。” 
海海又灰心地笑笑,笑她自欺欺人的想法。 
  “你必须重新开始。”艾丽雅说,“你知道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的。那不是我。” 
  这时开始下雨了,雨把一条街都下空了。两个人在雨中争执走还是不走,最后海海实在拗不过她,他想可不能让艾丽雅也留下,那不是害人家嘛。他说好好好,艾丽雅,我跟你回去。两个人开着车子,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没话可说似的,只是听着雨点落在车子上的声音,看朦胧不清的雾蒙蒙的景致。         快到帕特李家的时候,海海说要先回公寓。“我想先回公寓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不能这样子回去看我妈妈啊。”艾丽雅笑:“那是应该的,你这样子回去还不把你家人给吓死。”“是啊,我不能这样回去见他们。”“洗洗干净才行。”“是的。”“我在这里等你,然后开车送你回去。”“不用了,从这里到我妈妈家不远,我可以自己去,或者叫我妈妈来接我。”“不,让我送你吧。”“不用。” 
“你不会又自己跑掉吧?”艾丽雅开玩笑地问,说这话时尽量不去看他的眼,尽量语气随意一些。 
  海没有回答,像是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这么做。 
  “会?不会?”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艾丽雅说,其实她就是不相信他。她就是觉得海会这样做。海会趁她最无防备的时候自己遛走,这次甚至连张纸条也没留,尤其是会发生在这样的雨天。 
“好了,你先回家吧,我洗个澡后自己回家。” 
  艾丽雅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坚持,走了。再坚持不就是对他不相信吗? 
  艾丽雅走后,海海并没有回公寓洗澡换衣服,他一个人在雨中大街小巷地走,像在寻找什么,可能是在找雯妮莎,也可能是在找自己,那个丢失的中国男孩董海。他支身片影在弓虽。暴的风雨中,被离间得那么模糊不清,那么朦朦胧胧。雨一直没有停,他一身的雨水,还有泪水。说不清楚是为自己哭,还是为雯妮莎哭。 之后他继续往前走,一拐弯处,却出了车祸,撞到一辆车上。 
现在海海躺在医院病床上,被各种管子瓶子交织着,包围着。潘凤霞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她的目光像一只小手一样触摸着儿子。海海突然十分无力苍白地睁了一下眼,扫视了一圈,看见了他的妈妈。他突然间觉得非常非常对不起自己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现在自己什么也不能为妈妈做了,不能给她希望,反而还要拖累她。知趣的海海再次感到自己生命的多余与不明智。 
  还好,他的伤势不算太重,很快就能出院了,只是手上、腿上都绷了大石膏。为了更好照顾海海,潘凤霞让他搬回了帕特李家。这一次帕特李与海海都没有异议。回家后的海比以前更安静,更温顺,每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大家都不敢问他什么,比如这一个月你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地抛下家人?不问,因为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大家都小心地与回家的海相处,目光深切而幽远:回头是岸。回来了就来。他们也没有提学校的事情,只是让海海在家里休养着。 
  而背着海海,他们不断地谈他。潘凤霞对丁丁说:“你说你哥,他怎么那么、那么、那么……”潘凤霞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就盯着坐在轮椅上约翰,似乎是想借约翰来形容海——那么没用啊,那么让人无可奈何啊,那么让人失望痛心啊。 人可以不容忍一个正常的人,却不得不容忍一个有病的孩子,身体上也罢,心灵上也罢。现代文明要求人们这样做。总之,他们的生存都仰仗着人们的容忍。丁丁再也不跟哥哥争东西了,总是说:让给你。现在帕特对海海也容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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