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凤霞曾经让所有的工友们心情舒畅——那是她刚来美国时,因为潘凤霞似乎是他们当中最不如意的一个,想着有人比自己境遇更差,工友们的心情不知怎么地就平静了许多。
她曾一度让他们心情不好,那是半年前她刚嫁进大房子时,工友们念起她,好也罢坏也罢,总之都是有点酸意。说什么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她现在是什么都不用愁了。她一个四张的人,就算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还能撞上了这么个冤大头,敢情就是灰姑娘的老年版传奇。
现在这个工友知道了她有一个傻瓜继子,还知道什么叫“地产大亨”。哪里有那么多灰姑娘的故事啊,何况还是一个灰阿姨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一个工友知道了,所有的工友也都知道了。她的现状又让她的那些工友们心情舒畅了。他们对生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们在餐馆里议论道: “想不通吧?潘凤霞怎么嫁给了一个老头,不就是有点钱吗,她也肯?女人是太现实了,太可怕了。”
“我更想不通的是那地产大佬。如果说她是为了钱为了身份,可他一个快七十的老人图什么呢?结什么婚啊,他什么也干不了了。他应该钓钓鱼,看看电视什么的,却救济这么一大家子。他还有什么晚年可安享?”
第十七章海水是鱼的眼泪(1)
丁丁比海海更先知道谁是真正的贼。 “嗯——哼。”
“你嗯哼什么?”
“知道了。”
“知道,这就是你的回答?” “这种时候不要瞎嗯哼。”丁丁说,“你这样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海就不“嗯哼”,也不说话,嘴唇紧抿,像一起谋杀案幕后的知情者。
丁丁突然又问:“雯妮莎是不是来过?”
“什么?”海海又开始假傻,两只眼珠空白一瞬。 “鬼混?你用词注意一点。”
“那你就该注意,不要把她带回我们家。”
海海笑“我们家”这几个字,他的意思是:别自作多情了。
“我没有把她带回‘我们家’,是她有时候会溜进来这个房子。” 海海被丁丁套住,一时只能理屈词穷地大声回敬:“就算她来了,但是这不等于她偷了帕特的钱。”
“我说是她偷了吗?我只是问雯妮莎是不是来过?你不怕我告诉妈妈吗?”
“咱们不是说好谁也不管谁的事吗?”
“我知道。我没那么多事,我不会告诉妈的,只是我不相信她。她不值得信任。有一次我看见她嚼黑色的口香糖,一次吃四块,还用舌头一翻一翻,翻倒着吃。” “我有准则的呀。”
“她不是你的偶像吗?你还模仿过她来打扮。”
“少白痴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现在我是年级最酷的女生。”
“你为什么老把人想得这么坏?” “不可能。她偷钱干什么?她又不缺钱。”
“我不知道理由,我只是觉得她不可信。”
“不可能。不可能是雯妮莎。”
海海说完就走开了。也许自己尚未被说服,因此他只得赶紧转身走掉,如同不得理的人冒出一句极强硬的话,不敢等对方回击就立刻离开。 海海不耐烦地打开电视,原本想用电视的声音打断她,意思是:这个问题我不想再和你谈论下去了。这电视一开,丁丁果然停了下来,电视上出现的新闻不得不使她停下。
海海突然打开电视,突然就撞上一场校园枪杀事件的现场新闻报道。某州某中学的一名中学生与另外两名学生发生争执,起了冲突。他报告老师,老师却没有给予公正的处理,反而冤枉了他。该学生火了,第二天带了一把手枪回到学校,先向那两个同学开枪,接着冲到教师办公室,向没有公正处理问题的老师开枪。办公室的职员被枪吓得不知所措,急忙打电话报警将受伤的人送医院,一时间也顾不得行凶的学生逃到哪里去。
电视上的画面是警察四处寻找该名学生,直升机轰隆隆地盘旋上空俯视,终于在学校通往附近教堂的小路上发现他卧倒在路上,他是用袭击老师、同学的同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十五岁的生命。他被发现时尚未完全咽气,瞪着两只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得越来越频繁。身体四周是一摊血迹,血红得惊心动魄,充满了不得志者的正义和倒算。
兄妹俩都被吓着了,不敢看,眼睛却又狠狠地瞪着看,像在看恐怖片一样,怕看又忍不住想看。兄妹俩表面上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买对方的帐,你喜欢看什么节目我偏不喜欢看,但在这一时刻在这一画面前表现出惊人的相似:都是害怕,同时向往着什么。 “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粗里粗气的声音。
海海发现自己在吼出这句话时吼出完全异样的嗓音,不知是谁的声音的他的口腔里发音。他就在电视屏幕前过渡完了他的变音期。
这时一个枪的特写出现在屏幕上,它躺在那摊艳丽的血泊中。兄妹二人顿时静静的,反应断在那儿。丁丁盯着屏幕突然对海海说:“如果你被人欺负又被人冤枉了,你怎么办?”
第十七章海水是鱼的眼泪(2) “但如果没有别的解决方法呢?”
“会有的。”
“什么?”丁丁扭头问。
“忍着。”海海咬牙切齿地回答。 海海警惕地望着丁丁:“你什么意思?你要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就是不懂该怕什么才怕呀。” 兄妹俩都感觉自己必须去转移这个注意力,否则会看上瘾,于是两人换台。丁丁调着摇控器,一连换了十几台,全是新闻实况转播。最后找了一台音乐台,两人还是沉默在那里,沉默在刚才的恐惧与向往之中。
丁丁觉得家里丢钱有点蹊跷,一定有内幕。丁丁苦在看不透它,决定要搞明白它,她直接去找雯妮莎。
那是一节写作课。
现在董海对学业失去了曾经的兴致,越来越玩世不恭。成绩远不如从前,可仍以“吃老本”在班上名列前茅。考试的时候,故意把考卷展得大开,意思是来者不拒。他从不作弊,但并不介意别人作弊,尤其无所谓别人做他的弊。他如同一个独守后台的高人,看见有同学探头探脑,他在暗中笑,如果该同学因此被老师捕个正着,那他预期的效果更是圆满,玩出高潮来了,他脸上便出现一种捉弄了别人却没有被发现的得意。 课堂上老师发下课外读物,是一本小说。老师说:“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他一生的作品不多,却都是在他的早年。”小说发到海海面前,打开封面,他愣了一下,将吃惊咬在嘴里。上面作家的照片就是那个穷困潦倒的作家老头。海海从书包里拿出老头给他批改的作文,上面的笔迹与书上的签名也一致。海海想中国人讲的大隐隐于市,大概就是指老头这种人。
下了课,雯妮莎和海海被留了堂。老师狠狠地盯着雯妮莎一眼:“我想你也知道这是关于什么的了。你的诗写的和海一样。”雯妮莎也很绝,也狠狠地盯回老师,进行精神对抗,说:“你怎么知道是我抄他的,而不是他抄我的?”老师看了她一眼,温和而严厉地说:“相信我,我是一个有二十年教龄的教师。我相信我的判断。你回去重写。”
雯妮莎就这样被老师打发走了。老师看了海一眼,面孔紧绷,像所有的追求艺术而不得志的文学发烧友那样显得稍许的烦躁和沉重:“现在轮到你了。”然后他说海的这篇期末作文,他非常喜欢。他说自己昨天读完后,是一个长久的静止,他捧着海的作文,像醉过去一样,感觉到一种气息透过文学熏了过来。突然他开始吃不准这个刚来美国一年不到的中国男孩,他的文章一篇比一篇漂亮,他觉得这本身就是文章。他记得海海刚来时的作文全都是拾金不昧什么的,他嘀咕:全洛杉矶的钱都让这对中国双胞胎给拾了吧。当时心里暗笑,这些共产国家的孩子都被洗脑了,难道他们不能有一点自己的东西吗?
“可以告诉我这种变化哪里来的?” “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参加作文比赛呢?”
海海一改老师的小宠物的低眉顺眼,有些玩世不恭地说:“这玩意儿玩玩还可以,当专业没兴趣。”
老师气得嘴都歪了。
再说雯妮莎被老师罚写作业后,就出了教室,刚一出来,就被丁丁迎头赶上,气势汹汹的样子,劈头盖脸地说:“我们家丢了钱,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偷的,但是我感觉这件事与你有关。你不要再继续纠缠我哥哥。” 丁丁也觉得自己的立场有点站不住,反而让她驳住了,又补充说:“如果你伤害了我哥,我不会叫你好过的。你不会想成为我的敌人的?!”
此时的丁丁已经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生之一。她为这种改变而高兴,认为自己的过去不值一提。以前她试图讨好与接近学校里最春风得意的女生,现在是其她它女生需要被她认可,是个叫人又怕又羡慕的小女王。她已经瓦解了五人党的存在,而以自己为筛子,过滤出另外三个同样漂亮时尚的女生,号称“四姐妹”。她已经从那个青涩的中国小姑娘变成麻辣的美国少女。不断有男生来表示好感,她也不像过去那样羞怯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而是像公主那样高高地抬起头。有次一个男生过来对她说,他已经悄悄观看她很久了。她从容而轻蔑地回答:“那就请你悄悄地接着观看。”新学期班上来了个新生,她根据人家的严谨判断她是中国大陆的最新来客,立刻给她了个立马威,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受伤的历史。海海劝她为人厚道些,丁丁对海海说:“我猜,我只是希望有人遭殃。”
第十七章海水是鱼的眼泪(3)
雯妮莎伪装出全身发抖的惊慌状:“我好害怕啊。我晚上会吓得睡不着的。”然后又狂笑,“那咱们就走着瞧吧。丁,对了,你的英文名叫珍娜,管你叫什么,你是吓不住我的。” 第二天雯妮莎上学迟到,海海问为什么,雯妮莎说自己的车胎被丁丁放了气,还说丁丁是帮会成员。“有证据吗?”“如果我有证据,我就找警察,而不是找你了。我知道是你妹妹干的。”“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雯妮莎生气地说:“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只是认为你应该知道。你叫你妹妹小心点。我不会就这样算了。”
其实海海也感觉丁丁的异常。丁丁突然会像小孩子那样打闹、游戏,嘻嘻做笑,仿佛是要大家相信她还是那个青涩的中国小姑娘,她似乎在用孩童的形骸将自己藏匿起来。因为她深知大人的心软,成年人对孩子的错不太追究。丁丁突然意识到:做孩子真好,有最大的豁免权。于是她又将成长中遗弃的顽皮、淘气还原身上,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动作语言已经不再合适她,反而欲盖弥彰,像是哪里出了差错。海海问丁丁是不是参加了什么帮派,丁丁笑着不回答,而是说:“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人,哥哥救妹妹;咱们家倒好,妹妹救哥哥,美女救狗熊。咱们家是典型的阴盛阳衰。”海海说:“你不怕我告诉爸妈吗?”“你不会的。”“为什么?”“因为那样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不要忘记雯妮莎的事情。”海海立刻像把柄被人捏着那样,低下头去。丁丁把握十足地笑笑:“所以咱们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海海想想点了点头,只是劝丁丁不要再欺负人。丁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也感觉到自己走了极端,不是被人欺负,就是欺负人。想后,简单地回了一句:“我无法不这么做,因为我不想再变回以前的呆瓜。”
海海接着问雯妮莎:“她为什么针对你?她和你有仇吗?”
“还不是因为你。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因为她认为我偷了你们家的钱。她已经警告过我了。” “莋爱了。”雯妮莎在任何时候谈起性都可以坦坦荡荡。
海海羞红脸,接着问:“你是不是偷了我继父的钱?”
“我没有偷。如果是偷,我就把抽屉里的一千块钱都偷了。我只是拿了五百块钱。”她就是这样把所有的不正常正常化,所以她不紧张。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海海盯着雯妮莎那双细长干净的手,它怎么做得出这些不干净的事情来啊,怎么可能去偷窃?她一定换了另一双手去做坏事。 “不是告诉过你不是偷了吗?”
“你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本来是想替你作弄一下你继父的。你不是讨厌他嘛?”
“这算是理由吗?” 她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是怨是忧,直直地不带什么情绪。
“天啊!”海海同情地点点头。先前还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他用眼睛安慰她,同时追究她,要她细细讲出始末。
雯妮莎又吸了一口气,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