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代他答:“是的,是的,从中国到美国都是最好的。” “是这样啊。”帕特李想,难怪海海没有嘴巴,原来两个嘴巴都长到他妹妹那去了。
潘凤霞说:“海海,告诉帕特你上学期的成绩全是A。”
董海鹦鹉学舌地重复:“我上学期的成绩全是A。”
潘凤霞又说:“海的成绩是不得了的,刚来的第一个学期英语还没听懂,随便玩玩就玩出全部的A,如果他再稍微努力一下,还不搞出一点事件来。他刚来就得了一个‘美国总统奖’。那个奖还有美国总统的签名呢。” 潘凤霞得意地笑道:“我们海海特别谦虚,得了奖也不说,把奖品都锁到抽屉里,我是给他收拾房间才发现的,不然他可能永远锁下去了。我们丁丁正好相反,还没得奖了,这个嗓门已经跟高音喇叭一样嚷嚷地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没有。”丁丁又恼又羞地叫,“妈,你不要乱说,破坏我的名誉。”
帕特李温和地笑笑:“丁丁,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我喜欢音乐与时装,可是没有机会和钱去真正地接触它们。” “我哥他喜欢电脑。他的电脑是学校最棒的,可是他还没有自己的电脑。”
“让海海自己说。”
“海你自己说。”潘凤霞鼓励。
“丁丁不是替我说了嘛。” “我喜欢……”
“喜欢……?”帕特李非常耐心地等着。
大家都等着,憋着呼吸等着,海就是不回答。大家包括妈妈和妹妹都怪海,帕特这么给海面子,而海却不给帕特面子,连个问题也不回答。只是海也觉得委屈,因为他感觉帕特此刻的温存是对小猫小狗的,不是对他的。
服务生这时送上午餐,大家的注意力也就转移到食物上,这才使海逃过一劫。接下来的午餐他就死活不再开口了。老帕特的邀请,妈妈的逼迫,妹妹的诱导,对海海通通都是徒劳。他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东西,好让他们原谅他不方便开口。他的脸上也没有跟谁过不去的别扭,他只是跟自己过不去。 帕特李立刻掏出一百块钱:“拿去逛商店吧。你应该买一双新的凉鞋了。”
丁丁没有注意到她妈妈脸上轻度的失望,和她哥哥脸上重度的恶心,她欢跃地接过钱。
饭后,帕特李开车送兄妹二人去学校。下了车,丁丁给了妈妈一个拥抱,一个面颊吻,说:“我爱你。妈妈。”然后又绕到驾驶座那面,给了帕特同样一个拥抱,一个面颊吻,说:“谢谢你,帕特。”一切都很美国式,那种热情有余,诚意不足的礼数。
这种时候,潘凤霞也会觉得女儿非常的陌生。她对女儿即兴表演中流露出来的兴风作浪的艳丽感到恐慌。丁丁的美以前从来不含这种兴风作浪,她是那种有点拘泥不开的,有点老实巴交的漂亮。 帕特大概期待着另一个拥抱与亲吻从那个腼腆的男孩子那里发去,可人家完全不领情,就那样木木站着。丁丁对海海示个眼色,示意他说点感谢的话。海海还是站着,他妹妹替他接过了钱,也替他谢过了。谢法当然又是一个拥抱和一个亲吻。
帕特盯着这对孪生,想他将来就要和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孪生兄妹像在两个家庭环境里成长,有着完全不同的顾盼与举止,截然相反的语言与喜好。而这不同的后面,又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协调与默契。妹妹总会替哥哥说他该说而来不及说的话,而妹妹丢的不是地方的纸巾也会被哥哥拾起重新扔过。非常的自然与搭配,就像是自我纠正,只是这对孪生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和谐与滑稽。
望着兄妹俩走远的背影,老帕特用左眼角看看海,又用右眼角瞅瞅丁丁,然后双眼直睁睁地看潘凤霞,笑:“你确定你的这两个孩子是同一个父亲吗?”
第九章英台此身难自主(4) “我并不觉得好笑。”潘凤霞还是一脸的严肃。她是用她的严肃来捍卫她的清白:她要她的未婚丈夫明白她在中国的那一生是很正经的、正派的,最接近不正经不正派的事情也不过是夸张了追求者的数量与质量。
奔驰车走后,海海内心过度的失望和鄙夷就显露出来了。这些情绪一直是有的,只是当着母亲的面,他努力压着,现在这些情绪就再也忍不住跑了出来。海用左手搓搓自己的右手臂,又酸又冷地对妹妹道:“真有你的。”
“怎么了?”丁丁的声音也回到中国那个小姑娘,无意中做错了事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你对那老头比亲爹还亲。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那张满脸折子的脸也配?”
丁丁像受了辱一般涨红个脸站在那里,不说话。
她把另外那一百块钱往海海手里一推,非常生气。意思是如果不是你这么木讷,我需要这么累吗我?没有我,你能有这一百块钱吗?
“我不要。我才不像你们。”海海冷冷地说;想再说什么,想想终是没说。 丁丁不动声色地说:“那你拿什么带雯妮莎出去玩?”
海受了提醒,收了钱。
丁丁笑了,笑得有点用心不良:“你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啊。”
把海笑得有点底气不足,志气大挫。他有点虚地撇撇嘴,那意思是:我确实不比你好到哪里去。 有了继父的这一百块钱,丁丁揭竿而起的心志再起,她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有一些化妆品。第二天有了新衣服的丁丁,根据杂志上模特的样子,依葫芦画瓢涂了紫色的眼影。她既不愿意放弃个性化的打扮,又企图同化于这个新集体,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有点立志的意思,渴望自己的新形象在新学期重新开始。
一到学校,就碰上五人党。有了钱的丁丁一直等着五人党再来叫她一起玩。她想再和她们一起出去,就不用像乡下女孩那样闪避着,而是大大方方地加入,她甚至愿意请她们喝饮料。
五人党看见她,却没有叫她。丁丁不知道这个新交的集体已经把她除名了。五人党是太阳,她就是围着转的月亮。有点甘心衬托的神情,有点狐假虎威的心情,跟着出众的五人党,她也出众了。笑是大家一起笑,闹是大家一起闹。渐渐地有点形影不离了,她以为她们有了小姐妹的情谊。
她主动与五人党打招呼:“放学我们去哪里玩?” “太好了。”她渴望地说,“我会准时到的。”
五人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你还不明白吗?我们,而不是我们和你一起去看电影。”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正是,你以为罢了。” “你认为我们会和一个出卖自己朋友的人交朋友吗?”
丁丁无言以对,她内心并不曾原谅自己的背叛行为。中间一小段与她们同出同进的日子,让她快乐了一阵,没去想。没去想是本能的自我保护。现在那种混沌的甜蜜,失去了。她觉自己是遭报应了。
“鬼节还没有到呢。”五人党笑她的紫色眼影,在丢出这句得意的刻薄话后,头一昂走了,扔下丁丁在走廊里发愣,恼羞成怒地嘴唇直发抖。嘲笑是少女最厉害的武器,可以把别人笑得满身伤痕。
这还没完,美术课后,五人党成员故意把画废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在丁丁的桌子上。丁丁用手把纸团扫到地上。女生捡起来再丢到她桌上,丁丁停了片刻,再次扫到地上。女生又捡拾起,往上面吐了口口水,又丢到丁丁桌面。 女生往后踉跄几步,栽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她才去摸自己被打的那半张脸,头脑开始思想、核实这个过程:这个老实巴交的亚洲女学生怎么突然变态、突然凶狠起来?如同丁丁突然在她面前撕毁那张谦让、害羞的假面具。等女生反应过来这个巴掌的威力与意义,她看了丁丁一阵,似乎深感人性的叵测,叫了声:“耶稣基督!”同时收回与丁丁与峙的目光,而丁丁却越战越勇,目光紧追着她溃退下来的眼睛不放。女生最后是吓得哭着跑掉。
章英台此身难自主(5)
海海吓得要命:“丁丁,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打了她,她活该。” “后悔?后悔没早点给她一巴掌吗?”她一直被教导女孩子应该是“善良”、“无侵略性”,所以她只能在心里扇了那女同学五百下,现在算是表里如一了一次。
“你不怕她告诉老师吗?”
“不,她不敢。她已经被我打蒙了。那一巴掌打得叫——”丁丁还沉迷于那个漂亮的动作。那动作之狠、之漂亮、之出其不意。
果然该女生不敢告诉老师,而且第二天见了面,眼睛都不敢直视丁丁。 海海听着这一套一套的理论,想,好家伙,这巴掌打出个哲学家来了。
丁丁接着对哥哥说:“当别人骂你:喔,你有味道。你不能只是回一句:没有的事。你得说:我们东方人不臭,不像你们白的、黑的,一身汗毛,毛孔粗大,所以你们才臭。如果她就是东方人,你得说:你才臭,你们全家就是臭虫变的。当别人说你的眼影很奇怪,你不能只是说:不奇怪。你得说:这是最新的式样,你不知道吗?真土。只有呆瓜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的经验是——如果有人欺负你,你立刻解决这个问题,她再也不敢惹你。可是你忍着忍着,人家会认为你是呆瓜,你也会认为自己是呆瓜。等到问题很大的时候,你忍久了,也没有勇气去解决问题了。”
兄妹两人在学校里都不太受注意,更谈不上受欢迎。像大多数的中国学生,兄妹俩在学校里非常安静。每学期有那么一两次靠得住的机会去维持人们对董姓兄妹的记忆,比如说数学竞赛什么的,别的机会就得靠自己创造了。这一巴掌就为丁丁制造了一个机会,从此摆脱了被欺负的人群;而此时海海也因为一件事情开始受注意,因为雯妮莎真的与他肩并肩地行动于校园内,他们一下子走进校园的窃窃私语与目光中。海知道这些目光有些狡狯,有些猎奇。那几个让人讨厌的亚洲女生看见海海和高年级女生雯妮莎在一起,都有一些困惑,彼此交换着眼神,困惑更是加深了。每每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海海突然有一种自豪。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认为找到一个高年级的女生,而且是一个麻辣的白种女孩特别长脸面。
海海对雯妮莎的向往里,并不光是小男孩对成熟少女的迷恋,还有男人对女人的征服。雯妮莎不是一个人,而是尚显生疏的整个女性群体,而且是那种最具难度的女生,征服了她,也就征服了这个世界。她是他的一条通道,海海正式摆脱了性教育课所带来的耻名。 “是这么回事。”海海故意抑止住自己的激动,故意带点没啥大不的态度。
丁丁又叫:“你是不是在帮她做作业来讨好她?”
“干吗呀。把自己的哥哥讲得这么没魅力。你这叫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这么说,你们真的在交往了,你不该是她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她也不应该是你会喜欢的那类型。” “我说不清楚,我又没有那种生活。”
丁丁又说了雯妮莎以前的事情,她说雯妮莎吸过大麻什么的,她也就是因为这个被以前的学校开除。突然意识到海海可能不知道,突然停住犹豫着,判断海海如何消化这些:“我以为你知道,很多人知道。她自己讲的。她并不介意谈这些。”
海海被诘问,有个张口结舌的瞬间,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空白地瞪着,不愿意接受他对雯妮莎其实一无所知的事实,所以故意咋咋呼呼地殊死防御:
“我当然知道了。她什么都告诉了我。” 他们原本约好碰面,结果又一次的落空,而这一次爽约的竟是海海。
自从丁丁告诉他雯妮莎吸过大麻、被学校开除后,他突然间对自己一本正经谈的恋爱感觉荒唐,现在关于她的传闻听多了,他开始明白: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根本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他倒轻松了,不再胡思乱想。他那一身的劲也不再那么扛着。他没去与雯妮莎见面,几天下来也躲着她。
第九章英台此身难自主(6)
这一天下课时,他与几个男生聊天,雯妮莎出现了。他也一改往常的那种热切期盼,而是一副冷冷酷酷的样子。 “我忘了。”海海简单地回答,扭头去男同学继续聊天。
“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
“你没看见男人们在说话吗?我说完了再去找你。”海海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高贵的感觉。这如同一场奴隶起义运动。自己如同一个反戈英雄。
雯妮莎非常困惑地看了海海一眼。她以为是海海想出风头,玩那种当众给女生脸色提高威望的游戏。她把海海拉到一边,说:“行了,别再玩了。” “就是假装不理我呗。”
“谁说不是真的呢。”
雯妮莎更加困惑,然后摸不到头绪地看了他一眼,耸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