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了是他自己的事。要是自己回不去,就把他放在那里不就好了吗!”
“他可是我同学,你别这么冷淡嘛。而且你以前不是还‘真一、真一’地老粘着人家不放吗?”
代替语言的,是一阵愤怒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你不用这么急躁,你只要让他在这里躺一下,酒醒了他自然会起来的。然后你要给他叫辆计程车哦。啊,已经很晚了,末班车快没了,我回去了。”
“给我把这家伙带回去!”
怒吼声非常急促。
“我也想过这么做,可是最近孩子夜里哭得很厉害,老婆紧张得很呢。”
“那跟俺有个屁关系!”
“你别这么冷淡嘛。佑子以前也很照顾你不是吗?如果你嫌麻烦的话,不用管他也行,借他一个地方睡一会儿就好了。”
一声钝响之后,一阵香烟的味道掠过了鼻尖。
“对了,店里的事放下不管行吗?”
“有打工的人看着……”
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哦~~”的声音。
“我马上回去,回去之前给我一杯啤酒,一小杯就行。这种时候还是喝醉了的人比较好啊。照顾了他一会儿,我的酒也醒了。”
“店里的不能给你。想喝的话那边的冰箱里有,自己随便拿吧。”
冰箱门“啪”地关上后,又传来了“嗤”的开罐子的声音。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似乎有人的气息。
“你和这家伙不是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了吗?没少抱怨他吧?说他一出道就联系不上了,还说他薄情……”
旁边传来了从罐子里喝啤酒的声音。
“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了。”
“什么‘过去的事’……”
“已经过了十年了哦。现在和那时候情况也不同了,在酒屋里碰到他,觉得好怀念。我实在是很想和他说说话,就把他叫住了。他说现在在做现场乐手。……那个时候,在我们当中,明明他的技术是最烂的啊……”
现在也很烂。再怎么练习也弹不好。手指根本动不了,甚至连自己都绝望了。他感到自己的额头被人摸了一下,但只有一瞬间。
“俺不认同这家伙。”
从稍远的地方传来了力的声音,听上去很顽固。
“你那个认同还是不认同的标准,我是不太懂啦。这家伙已经不是偶像了,好像也已经很久没有出CD了……或许发生了很多事吧。虽然说是现场乐手,大概也不是那么赚钱的样子。……就是因为曾经登上过高峰,才会有这么多痛苦,但这家伙一句都不提啊。”
一阵空虚涌上了喉咙。
“你不过是在同情这家伙罢了。”
“或许吧。在酒屋的厕所里,他的脸一点生气都没有,一副就快死了的样子,一直站在那里……”
“回去!”
力怒吼道。
“给我回去。给我回去和那个肥婆子干去吧你!”
“虽然是肥婆子,我们家老婆可是很温柔的哦。对了,她还说让你什么时候再到家里来吃晚饭呢。”
“噗”地一声,似乎听到了优的笑声。
“这家伙醒了之后,你可别说什么狠话哦。过去的事就算了。与其翻旧帐弄得两边尴尬,我倒还想和他偶尔见见面、喝喝酒、叙叙旧呢。”
在关门声传来的同时,优的声音消失了。但人的气息还留在屋子里。虽然没发出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
“人家好像在同情你哦。”
突然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
“……不觉得懊恼吗?”
眼睑处突然一阵湿热,泪水落下来,从紧闭的眼中溢了出来。那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力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泪水,田头不知道。意识被醉自己的泪水,田头不知道。意识被醉意控制,他又再度踏入睡梦中。
△ △ △
直到下课,力都没有再到教室来。田头说道“今天,力没有来呢……”优则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说道“因为今天早上我狠狠说了他一顿”,似乎是想显示一点做哥哥的威严。田头一想到力此时的沉默是在期待着放学,便开始郁闷起来。晚自习和扫除结束后,拿着书包的优对他说“回去吧”,田头还是没有动。
“快点啦。琴房的练习时间快到了哦。”
他们预约了从学校坐电车大约有一站地的一个琴房,作为练习场地。被催促之后,田头开始动摇。说老实话,他很想装作忘记了,然后一走了之。
“我还有点事,随后就去,不会迟到的。”
优留下一句“真的别迟到哦”便先走了。过了五分钟,田头走出了教室。下到一楼时,他便看到走廊的正对面,正站在鞋柜的前面看着这边的身影。他缓慢走了过去。力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着田头的到来一般,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那个……”
“俺从早上就一直在想,只有十分钟嘛,俺也想过还是先决定要说什么比较好,但想说的实在太多,根本无法取舍。”
力的目光神采奕奕,明显看得出他很激动。
“上课时俺也高兴得不得了,一直静不下心来呢。俺真的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自从小学时到喜欢的老师家里玩之后就没有过了。”
和愉快地说着话的力相反,田头感到自己的血液渐渐地冷却下来。他轻轻瞟了一眼手边。正好五点。
“昨天,俺实在很想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就趁优去洗澡的时候溜进了他房间。那时,俺翻遍了他的桌子,还看到了你写的歌词,叫《SLEEPLESS
CHILD》。俺还以为词曲都是优写的呢,原来词是你写的啊。比起听你唱,还是用看的比较能看出歌词写得很不错呢。感觉不错哦。”
优不是很喜欢这首歌词,说“怎么感觉好灰暗啊”。虽然大致上可以说力是在赞美自己,但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人笼统地说“感觉不错”,田头实在没办法老实回一句“谢谢”。
“可是,那歌词里有错别字哦。写东西的时候不在手边放一本字典的话,万一有错别字可就糗大了。”
一瞬之间,田头从手指尖到耳根子都红透了。愤怒和羞耻在体内来回窜动着。可要是这个时候生气。也会很糗。
“那首词里,俺觉得不错的是‘月光下的道路,看上去变得狭窄’这一句。和平常一样的道路,一般是不可能变窄的啊,可你却写着看上去变窄了。你是用心的眼睛在看呢。所以,俺就想,你在写这个的时候一定相当寂寞吧。是不是被谁甩了的时候写的?”
田头握紧了手指。就算是事实,为什么连这种细节都非追究不可啊?这种内心被窥探的羞耻感,老实说,让田头很想哭。
力也不等田头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俺脑子不太好使。暑假的时候把你踹倒,也是因为被一个不熟的人说中了事实,觉得很火大。自己了解得很清楚的事,听人家说出来就会更火大吧?我想,这一定是自卑感在作祟。而且,俺也不擅长跟人说话,经常都会惹对方生气。啊,话题好像扯远了。对了,脑子虽然不好使,但俺很喜欢国语。其它科的成绩都惨不忍睹,只有国语很不错呢。俺以前就常看书,俺很喜欢看语言啊、文字什么的罗列在一起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兴奋,力的脸颊渐渐染上了红潮。
“俺在写诗哦。所以,俺将来想当个诗人。不成名也没关系,俺只想过着光写诗的生活。俺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写诗,可是俺希望让你读读看。明天俺会带来,希望你能读一读……”
一直被对方单方面地压着,一会儿是说话,一会儿是读诗……田头快喘不过气来了。稍稍瞟了一眼手表,右手便被抓住了。
“别看时间,俺会看的。只要你一看,俺就好难过。”
虽然只瞟到一眼,表上的指针也已经过了五点十五分。
“……我要走了。”
甩开力的手,田头迈开了步子。力像只小狗一样一直在旁边打转,拼命地说着话。
“明天俺真的会带来的。俺不需要感想,只希望你能读读看。”
在田头穿上鞋之后,力就没有再追上来。琴房的预约是从五点半开始。田头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着明天也要这样单方面听他说话,就感到烦躁。琴房练习结束后,看了一眼优的乐谱,发现歌词中确实有一个错别字,田头恼火起来。
第二天早晨,在校门口一直等着自己的力沉默着塞了一本笔记本过来。田头把微微有些脏的笔记本扔进课桌中,后来就忘了,直到古文课拿字典时,他才又想起了掉在地上的笔记本。
课很无聊,田头便起了读读看的念头。与其说是他想看力写的东西,还不如说是昨天被指出有错别字的事一直在胸口堵着,于是他想,要是能在这本笔记本里找到能指摘的地方,就能报复他了。这样一种不纯的动机的结果就是——田头在课桌中悄悄翻开了那本笔记本。那是一种右边往上斜的字体,非常有个性。田头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字是这样的。他开始一首、两首地往下读。渐渐地周围的声音开始远去,翻动笔记的动作开始急促起来。
回过神来,发现已经下课了,田头的课桌上还摊着古文课本,手里还紧紧攥着力的笔记本。那一种……不曾体验过的感觉,让他莫名地好想哭,可在教室里又不能哭出来,他只好用力咬紧了嘴唇。这并不是因为看电影或是看书时的同感而产生的感动。一定要说的话……倒是比较接近在美丽事物前的一种畏惧感。他并没有用一堆华丽的词藻、也没有悦耳的韵律,而是在单调的节奏中,让人看到了一种朴素的、令人窒息的静谧感情。
田头读得非常投入。可是,在合上笔记之后,他再也不想看第二遍。
放学后,田头把笔记本还给了站在玄关前等着自己的力。力的眉头皱了起来,表情似乎在闹别扭。
“你不肯读吗?”
“……读过了。”
力的表情陡然一变,露出兴奋的表情,反倒让田头困惑起来。
“啊,是吗?觉得怎么样?”
“你不是说,不需要感想吗?”
力难为情地闭上了嘴。就算那些诗的残片至今还在脑海里徘徊不去,田头也不打算老实说自己的感想。
“俺还有其它笔记本,还有好多呢。俺明天带来,俺不会要你说感想的,请你一定要读一读。”
明明已经不想再读了,田头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他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叫小日向力的男人。绝对的自我中心,又相当缺乏常识,那些美丽的事物是从哪里创造出来的?田头感到很不可思议。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这个那个只会迸出让人火大的关西腔的脑袋出自同一个地方。
“你在盯着俺看啊。”
力歪了歪脑袋。
“你为什么总是想要缠着我?优也好、半田也好,不是都可以吗?”
田头刚说完,力便一脸认真地说道“俺也不太清楚。”
“俺虽然不太清楚……但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的话会狠狠地扎进俺的胸口。甚至会让俺站不稳呢。也许俺是想在你身上找到跟俺一样的东西吧。所谓的‘相互影响’,大概在某个地方是相通的吧。”
力徒然地重复把手里的笔记本卷起来又摊开的机械动作,突然间嘀咕了一句“俺好寂寞哦”。
“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俺都觉得好寂寞。怎么说才好呢……如果没有父母的话,这种寂寞就可以想成是缺乏父母造成的。如果被虐待了,就可以憎恨对方。可俺有父母,还有个叫优的笨哥哥,就连爷爷奶奶都还健在,还很疼俺。虽然也被人欺负过,但俺是关西腔嘛……因为说话的关系来嘲笑俺的人,都被俺挨个教训了遍。就算父母被叫到学校来,俺都死不肯道歉。俺想,自己又没做坏事,凭什么要道歉?俺从来没有想过因为被人欺负就要去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俺就是很孤独。白天还好,天很亮,周围也很吵。可是一到夜里,就觉得……很难熬过去。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俺会觉得,身体里浮躁的东西都会往外涌。那种时候俺就不想待在家里,所以……俺才会到外面去,站在天桥上看着下面的车辆,或者走上一整夜。虽然有时候这么做会觉得难过得不得了,然后大哭一场,可是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你有没有过这种时候?”
力认真地问道。
“你没有感到无力的事吗?”
他的感觉……田头朦胧间似乎明白了。可是,他不知道如何表现,眼前的这两只眼睛,正期待着自己的回答。
“有人不会感到寂寞吗?”
力歪了歪头。
“你还是不要这些误以为是自己一个人的不幸比较好。”
力的表情变了。保持着要强的表情低下头,小声地说了句:“你好严厉哦。”
△ △ △
醒来时,田头发现自己的脸正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自己竟然趴在地上睡着了。在一只小灯泡微弱的灯光下,屋里的陈设隐隐约约浮现了出来。因为没有感觉阳光的气息,田头默然地想到,或许还是夜里吧?背脊发出“嘎吱”一声,全身感觉非常慵懒。
习惯昏暗后,田头的双眼扫视了一下周围。这房间不止狭小,而且还一直向里延伸,显得很细长,是个形状奇怪的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只有床垫的床,和一张玻璃桌,还有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