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从来不打她。”
他们走到了一片岩礁附近,罗宋宋在一块较平整的石头上坐下,石头湿漉漉的,像沾满口水的恶兽的舌头。
罗宋宋低声道,几乎被海浪吞噬的声音在孟觉听来是那么的虚弱。
“走上自相残杀这条路,也就离覆灭不远了。”
罗宋宋撑着下巴,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孟觉的腔调太冷酷无情。罗清平是不道德的混蛋,那宋玲呢?她曾是帮凶,但在罗宋宋走后,就成了施虐的对象,这似乎将她也划入了受害者的阵营。
孟觉看罗宋宋不说话,料想她心里肯定翻江倒海,难以平伏。海际席卷而来的乌云,预示着一场大风暴的来临。
“要下雨了,我们走吧。”
第三十五章
豆大的雨滴叩着窗沿,昏头昏脑的章鹃从床上翻起,将窗户关上。
窗外挂着她昨天晾晒的衣裤,在雨水的冲刷下像几块破布似的飘摇。
桌上放着一条酸奶,是汤园园上个星期买的,然后她一直没有回来,就那样放着。
“章鹃你喝了吧,酸酸甜甜,初恋的感觉呢。”
章鹃厌恶地一把将酸奶扫到垃圾筐里。
张家界之行结束后,章鹃内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她绝不可能接受罗清平的示好,甚至于一想到他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可是,在天柱山当罗清平搂着她的腰,她挣脱不开,而阿白导游挺身而出时,她没有为那个导游作证。
因为她胆怯。回到格陵后,她再也无心做毕业设计,更不敢去实验室——叫她如何面对宋玲教授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正因为她的鸵鸟心理,所以对周围的一切变化已经不再觉察。汤园园仍在准备着出国,现在已经到了关键阶段,但这和她夜不归宿也没有必然的联系。毕业班的散伙饭,章鹃一次也没有去过,所以她并不知道她和罗清平的绯事已经传开,倒是汤园园总替她开脱。
“那可不是罗教授的错。他和章鹃只是普通师生关系。章鹃自己胡思乱想。”
“那罗教授和宋教授的婚姻……”
“大家不要像章鹃一样胡思乱想。”汤园园突然神秘地一笑,“祝贺我吧。我要去加州了。”
在毕业班里,流言传得特别快,也代谢的特别快。章鹃根本无心再继续留在格陵大学,只盼能够早点拿到毕业证书攻读硕士课程。写完了论文去院里交毕,偏偏又遇到了罗清平。
“章鹃啊,毕业论文写完了?”
“是。”
“要毕业了,我能帮助你的尽管说,不要客气。”
“没有。”
“真的没有?毕设?保研?都很稳当?”
他扬长而去,留下毛骨悚然的章鹃回味他话中的威胁。
罗清平还能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呢?章鹃想不出来。她天真地只要熬完这一个月就好了。
床边放着汤园园从散伙饭席中带回来的半瓶白酒。章鹃倒了半杯给自己,慢慢地啜饮。
白酒就像一把荆棘,缓缓地碾过她的喉咙,食管直到空荡荡的胃,千疮百孔。
这不是她第一次偷喝,反正汤园园现在也不常回来。飘忽的感觉中,章鹃接到了院学工部俞老师的电话。
“章鹃同学,你现在在学校吗?请到学工部来一趟。”
俞老师和章鹃很熟,当年的助学贷款就是俞老师颁发给章鹃的,因为是老乡,每次俞老师和章鹃交谈用的都是方言。
但今天却用了很官方的普通话。
章鹃赶紧答应,又不免用方言问道:“俞老师,有啥子事嘛?”
“来了你就知道了。”
俞老师的普通话说的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往外透着冷漠。
这种冷漠让章鹃的酒意散了一半;她换了衣服,脸上还有两坨绯红。这样肯定不能去见俞老师,虽说现在吃散伙饭半个校园都是醉醺醺的,但那不是章鹃这种好学生的风格。
六月的校园很美,预备迎接盛夏的树木伸展着鲜绿的叶子,还没有变成油里油气的颜色。这让微醉的章鹃很欣喜,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也应该是片嫩绿色的叶子,在枝头摇头晃脑。
她骑着自行车绕了个弯,在格陵世纪大讲堂前面,意外地遇到汤园园和另外四位室友。
章鹃这才发现,格陵世纪大讲堂前面的广场里停了不少车。而汤园园她们穿着平时上街或者泡吧才会穿的战衣,摆出不同的造型,和不同的车合影。
“保时捷、蓝博基尼、玛莎拉蒂……开跑车的很多哦。”
章鹃对车没有什么了解,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好车。好车和有钱人一样,再低调也可以从他们的肤质、谈吐、名牌看出来。
“世爵,世爵,快来,给我拍一张。”
汤园园穿着大V领上衣和低腰热裤,意气风发地比着手势,一副硕大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看上去颇有点富家小姐的味道。
将奢华风气引入大学校园,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
“别把车牌拍进去。”
这么多车中,停了一辆纯黑的阿斯顿马丁DBS。
“快看,一对小翅膀。”
汤园园笑得花枝乱颤:“也许007在里面演讲呢。看车牌,格A99999……”
“DBS又不是PBS。”
章鹃忍不住出声,那忙着拍照的五个女生这才发现了章鹃的存在。她们露出了陌生而疏远的笑容,仿佛从来没有和章鹃有过同寝三年的缘分。
“咦,章鹃。”
“好久不见。”
“你去哪?”
“学工部。”
“今天是周末呢,院里不上班吧?”
“现在是毕业生离校的非常时期,学工部每天都有人值班。”汤园园好像很了解行政工作流程一样,“我知道他们找你干嘛。”
“你知道?”章鹃反问。
“我知道,但我不说。”汤园园的笑容里有种报复过后淋漓尽致的快意“我可不想做那个报告坏消息的人。”
说完这句话汤园园再也不理章鹃。她知道这一句话就足以让章鹃乱了阵脚。这种一天到晚只会扮柔弱的女生,是时候应该受点教训了!
学工部里只有俞老师一个人在忙。
他单刀直入:“今年格陵教育厅对本科生论文做了针对学术不端行为的抽查。”
“本科论文?历年不是只抽查硕士和博士的论文吗?”
章鹃的慌乱让俞老师很失望:“本科论文只要求一万五千字,所以可以乱写?这样的本科教育太失败了!”
章鹃有苦难言,白酒在胃里翻腾;俞老师冷血地继续着他的宣判:“你的论文被抽中了。检测系统分析显示,有百分之二十三的雷同,远远超过了百分之十五的规定……章鹃!你主动放弃保研名额吧!格陵大学不可能推荐抄袭生去北京读研!这是我私下和你商量,下个星期正式的处罚规定会下来。态度良好,也许不必在档案里留下一笔。”
“俞老师……”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章鹃全身像通了电似的痉挛,语无伦次道,“我……不是……”
“你就坦白说,是不是抄了。”
章鹃点点头,动作机械如同木偶。两滴泪随着她的动作,甩在了地上。
俞老师痛心疾首:“为什么?这四年你拿着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勤勤恳恳地学习,我是看着你成长的……你太糊涂了!最后一道坎迈不过去,前功尽弃!”
“不是这样的,俞老师!”章鹃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我有苦衷!我从五月份就没有去过毕设的实验室。没有实验结果我怎么写论文?我只能东拼西凑……”
“那你为什么不去实验室?”
“我没有办法专心写论文……罗清平教授骚扰我!”
俞老师扯了几张纸巾给泪流满面的章鹃。章鹃用方言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俞老师,她是多么希望俞老师这个老家人能够支持她,帮忙她啊!
“你的意思是,罗清平院长对你有,”听完了章鹃的倾诉,俞老师字斟句酌道,“超越师生的情感?甚至在张家界旅游的时候,对你毛手毛脚。”
“是的!导游可以作证!”
“但是,导游在被投诉时,你否定了。”
“我怕他报复。”
“那么你觉得,如果你现在控告罗院长性骚扰,那位导游小姐会不会站出来替你作证?”
章鹃张口结舌:“还有一起去张家界的同学们……”
俞老师冷静地说:“可是,在导游被投诉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站出来。”
章鹃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们都怕罗教授……俞老师,请您教教我,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把俞老师当做了救命稻草。俞老师冷冷地看着她。
“章鹃,你自动放弃保研名额吧。”
这句话的尖锐地刺进了章鹃的身体,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
“是罗……”她垂死挣扎。
“你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吧?现在谁还会相信你呢?况且,所谓罗院长骚扰你和抄袭论文之间有必然联系吗?你承不承认,你是在利用别人的错误来为自己的错误开脱?”
“失去了保送名额,你还可以考研,如果真要闹到勒令退学……章鹃,你好好想想吧。当务之急是尽快和宋玲老师协商,写一份新的毕业论文,两星期内交给我。”
那天下午,很多学生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而这一幕在很久之后还悄悄地经人耳口相传,越传越玄。
格陵高管会议结束后,一架架豪华轿车从世纪大礼堂前陆续开出。因着越来越大的雨,路上积了不少水洼,未带伞的学生们狼狈地躲着并未打算减速的轿车,却还是免不了溅一身的脏水,连声的咒骂被远远地抛在车后。
这样的事情,除了咒骂还能怎样呢?毕竟他们只是年轻而无权势的学生。也许多年后他们也会成为车中人,但那时他们又会否对车外的学生嗤之以鼻呢?
虽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看这些学生,穿着寒酸,举止猥琐,也不像是会大富大贵的模样。其中有个女学生,穿了条藕色连衣裙,已在雨中淋得透湿,仿佛条搁浅的鱼,还在奋力地蹬车。一辆法拉利疾掠过她的身边,一股激射而出的水箭竟将她连人带车硬生生地击倒了。
一个急刹车,法拉利后的DBS打弯停在了藕色连衣裙的身边。
他这一停不打紧,紧随其后的许多车也被迫停了下来。
“孟老大停车干什么?”
“好像有个人被撞倒了。”
“嘁!管这闲事!”
孟金贵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撑伞,顷刻便被雨浇得一头一身。章鹃的手卡在了马路牙子和车把之间,她咬牙将车扶起,一时间心思仍痛苦难忍,连自己为何摔倒也是恍惚。
“你的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
章鹃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言情小说里,经常出现“狂狷魅惑的一笑”这个词,用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真是太贴切不过。他鬓角发梢都在往下滴水,狼狈得不行,却自有一股凛然雍华的态度。
“……很好。”
他笑的时候只牵动了一边的嘴角,长得像只有一半酒窝的孟觉。
雨势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孟金贵在做什么?”
“他把那个小姑娘给带上车了。”
“难道他们认识?孟老大什么时候在格陵大藏了个娇。”
“不像。”
“好极,车总算是开了。走吧!”
第三十六章
当那位长着一张容长瘦脸的女性提着一个朴素的行李袋出现在格陵大东三区时,大多数人家正在做中饭。
炖爆炒烧的味道是厚重的,在街道上欢快地流窜;煲汤的味道是轻盈的,摇曳直上云端。它们沾满红尘,最终归于舌腹。
而莫馥君就从这样的一场人间烟火中走来。
她的面皮有些垮,深深的法令纹延伸到下垂的嘴角,仿佛猛然挥下的指挥棒。头发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性来说理得过短,紧覆着头皮,掺杂着点点银色,那是时间落在她头上的灰。
这样一只倦了的老鸟,匆匆地要飞向旧巢。
打开了女儿的家门,莫馥君环顾一周,打量着这并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罗清平和宋玲中午从不回家,吃饭和午休都在办公室里完成。
莫馥君放下行李袋,细细视察:只有鞋柜旁靠着的高尔夫球带是干净的;沙发前的两盆滴水观音叶片肥厚,青翠欲滴;茶几上落满了灰,拿起报纸,底下显出一个干干净净的长方形。
厨房的冰箱里孤零零地摆着两盒茶叶;流理台上搁着一碗剩面汤。莫馥君将碗放进水池,开了龙头来洗,听得下水口里咕噜噜一阵响。
水池堵着。
洗衣机里沤着一大堆的脏衣服。她打开洗衣粉盒,里面空荡荡,充当了一只死蛾子的官邸。
莫馥君一挥手将盒子打翻在地,又细细地洗了遍手。
楼下已经如此,楼上更加不堪。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