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楞住了,怔怔和他相望。原来,他知道这诗句……那双眼眸无比深邃、
无比温柔,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无边无际,轻波荡漾。
「我、我该走了。」她勉强自己抽离这个幽幻的迷境里。
他轻嗯了一声。「再见。」
旁人口中的「再见」只是一句道别,但由他柔缓醇厚的声腔说出来,却彷佛
是个承诺。
当她的步伐将要踏出门槛外,他的话语又唤住了她。
「妳注意到了吗?」
池净回头。
「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是属水的。」他微笑。
同样属水,他是长涛千万里,她是水心如镜面。
她回以浅浅的一笑,翩然离去。
***
那天夜里,入眠之后,池净作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汪平净无波的小水池,四周盎着生动的绿意。哗喇喇的一声,池水
中心忽尔破出一道暗铜色的身影。
他的长发披肩,打着赤膊,一柄锋锐的剑握在手中,随风起舞。
优雅的肌理与舞姿,漾乱了干净无波的池心──
… 第二章 「我回来了。」池净推开家门,讶异的看见母亲穿梭在厨房
里。「妈,您今天不是去参加社区讨论会吗?」
内里传来关扭水龙头的声音,一道窈窕的人影出现在厨房与餐厅衔接的门口。
她们母女俩在外形上相当肖似,都是清秀的容颜,都是素净的气质,都是不
急不徐的个性。偶尔齐齐走在路上,没有人会怀疑张习贞是她的母亲──虽然,
她其实只是张习贞的养女。
「会议讨论到最后,区民对于公园改建的议案仍然达不到共识,我觉得再耗
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干脆提早回来了。」张习贞在围裙上擦干双手,好奇的瞄
了眼挂钟,才中午十一点。「妳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今天是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本来就不用上班。我担心几幅参展的作品没收
好,才特地跑回艺廊一趟。」她将平底鞋收纳进鞋柜里,走向母亲。「您在忙
什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了。」张习贞温柔的笑了笑,转头绕进厨房里。「我刚刚煮了一锅红
豆汤,妳到餐厅等着,我盛一碗给妳。」
「好,谢谢。」池净拉开一张餐椅坐定,整个早上搬动那些沉重的巨框画作,
她的上臂肌已经开始抗议了。
她抬头巡视了屋里一圈,试着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瞧瞧自幼生长的家园。
很难想象她加入这个家庭已经十四年了。这十四年的缘分,起始得曲折离奇。
九岁那年,父亲命丧于一群飙风族的车轮下。对很多很多事情,她的印象已
经不深刻,包括父亲的葬礼;包括举目无亲的她最后被丢进一间收容所内;包
括在收容所那三年的生活;包括很多很多。
及长之后,她曾翻看心理学方面的丛书,据说人类的记忆会选择性的遗忘一
些伤痛。
原来,父亲这唯一的亲人,被她下意识归纳入「伤痛」里。
这是很可悲的事情,一个男人的消失只由他九岁的女儿记忆着,而记忆却敌
不过时间的磨损。
反倒是前往警局的那夜情景,一直深映在她脑海中。她可以一语不差的描绘
出那间警局,甚至那几个一毛三的长相,当然还包括那个坐在审讯桌前、头低
低的肇事少年。
她记得他姓钟,有个外号叫「牛仔」。
当时的情景和气味彷佛生了根似的,紧紧扎缚着她。邻居阿姨尖锐的叫喊、
心头无助的感受、对未来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尔夜深梦回时,她还会
霍然从睡梦中惊醒,彷佛重新体验到当时的仓惶困惑。
在育幼院的那三年过得很平淡。既然她已经不是可爱天真的小婴儿,心里自
然也放弃了被好家庭收养的希望。反正只要平平安安长到十八岁就好,接下来
的路,就等接下来再说。所以张氏夫妇俩的出现让她和育幼院都吓了一跳。
当时张爸爸还健在,一个黝黑壮实的古意人。据他们的说法,她父亲是张习
贞娘家的远房亲戚,张习贞辗转从亲友口中听说了池家小孤女的消息,算算自
己已经是她在世上最后一个有血亲关系的人,于是征得了丈夫同意后,将她接
回家族的羽翼下。
她没有太大意见,因为生活在哪里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就这样,她成为张家的一分子,生命中多了一位长她两岁的哥哥和一位小她
四岁的妹妹。
池净已经记不得自己从何时开始,真正把张家视为自己的家人了。只知道这
份亲情衍发得相当自然,正如同张家也很自然把她视为家人一样。她和新家人
之所以处得如此融洽,可能是因为性格上的雷同吧!说来有趣,张家目前存续
的四个人全都是不愠不火的个性。往往身边急死了一堆太监,他们这几个「皇
帝们」还顾着慢工出细活。
但是,她倒还记得头一遭开口叫张习贞「妈妈」的情景。
当时她刚考上高中,而张爸爸死于急性肺炎。在丧礼的过程中,她怯怯地走
到张习贞面前,轻声说着:「妈妈,你不要难过,大哥和我会帮忙照顾妹妹的。」
张习贞的泪当场迸放出来,没有人明白她究竟是太感动于这一声怯嗫的安慰,
或者太伤心于丈夫的去世。
总之,十四年就这样过来了。她上完国中,读完高中,毕业于某国立大学艺
术系,进入天池艺廊工作。
时间漫长的像一部平淡无聊的电影,又匆促得像一首未央的歌。
正想着畜事,公寓铁门忽然轰地被拉开,又轰隆一声关起来。
「妈,不得了了!」张家最小的女儿仙恩冲进玄关,直虎虎的煞在她脚跟前。
「姊,这么可恶的事情发生了,怎么没有人站出来抗议?」
「小恩,妳在说什么啊?」池净讶然的看着妹妹。难得全家最笃信「懒人才
长命」
的小妹也有这么急惊风的时候。
「那个空地啊!巷子口那块大空地啊!你们难道没看见吗?」张仙恩气急败
坏的跺脚。「这么大一台挖土机停在那里,整个社区的人都瞎了眼吗?」
「小恩,妳怎么这样跟姊姊讲话?」母亲大人不悦的从厨房钻出来,手里端
了两碗红豆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一句慢慢说清楚。」
张仙恩重重喘了两口气,先平稳住呼息再说。
「外面巷子口不是有块大空地被大家用来堆放杂物吗?社区共养的流浪狗也
都放养在那里。」她比手画脚的讲开来。「我刚从学校图书馆回来,居然看到
两辆怪手在空地上清运垃圾,所有狗狗都逃得不知去向。怎么有人开上我们的
地盘来撒野,没有人出面去制止呢?」
池净叹了口气。原来事关小妹的心肝宾贝狗,难怪她急成这样。
「那块地的地主想把土地收回去,就派怪手前来整地,也没什么不对的。」
她代替母亲回答。「前阵子社区布告栏就贴出公告了,谁教妳自己粗心不看。」
「什么?」张仙恩大叫。「居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那七、八只狗狗们怎
么办?」
「还能怎么办?现在只能尽量替牠们找主人收养。」张习贞放下红豆汤,无
奈的坐下来。「邻长本来还想直接叫捕狗大队来通通抓走,幸好被我们这些老
义工劝下来了。」
「抓走?」张仙恩几乎昏倒。「拜托,狗狗送进家畜防治所之后,七天之内
就会斩首示众。好歹牠们也为整个社区看了几年门,邻长有没有良心啊?」
「什么斩首示众,太夸张了吧!」池净受不了的摇摇头。「今天社区开讨论
会,妈妈正准备和大家讨论一下狗狗的处置问题,所以妳的宝贝狗不会有事的,
放心吧!」
「呃……」讲到讨论会,半途偷溜的母亲大人开始心虚了。完蛋了,她完全
忘记狗狗的事,铃──铃──乍起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张习贞。
「妳们姊妹俩慢聊,我接电话。」先逃离现场再说。
「既然如此,妈咪为什么人在家里?」张仙恩瞪着母亲逃向客厅的背影。
有道理!这下子连池净也答不出来了。
「哎哟,妳们别这样乱搞好不好?」小妹子烦躁的坐下来,眉梢眼角全拧在
一块儿。
「狗命关天,居然没有半个人在意。」
池净观着小妹难过兮兮的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净,电话。」畏罪潜逃的母亲大人不得不重新回到案发现场。
太好了,换手!池净连忙站起来,换她逃往客厅去。
「妈,不然妳和小恩现在一起回会场去,如果时间许可,还能提个临时动议。」
她把话筒凑近耳朵前,不忘很够义气的面授机宜。「既然公园一时三刻之间还
不会改建,何妨先把狗狗放养到那里……喂?」
「嗨。」深沉悦耳的男音在她耳膜深处回荡。
裴海!这是她最不预期会打电话过来的对象。他怎么知道她家里的电话号码?
她一时太过吃惊,语言机能忽然离她而去。
「喂?池小姐,妳还在吗?」彼端似乎以为她跑掉了,语气加进几分急促。
「呃,在。」她下意识的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彷佛回到高中时期,偷接
隔壁男生打来的仰慕电话。「裴……裴先生,您有事吗?」
自从上次碰过一面之后,已经三个多星期了。合约签定之后,所有相关的业
务往来都由老板和他亲自接触,她还以为裴海已经忘记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她眼眉一转,发现未持住话筒的左手竟然在扭绞电话线。从高中毕业之后,
她就不曾做过这种小女孩式的举动。池净连忙松脱了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为什么裴海的声音会给她带来这样大的影响?
「我没有打扰你吧?」低吟般的嗓音在她耳畔询诉。
「没……没有。」老天,别再结巴了!她把话筒拿开一臂之遥,用力深呼吸
了一下,才又凑回耳旁。「您有什么事吗?」
「不算什么大事。」低沉的笑声漫扬开来,轻柔如一首歌。「我忽然想起,
上次和妳签完合约后,忘了拿回我的那份副本。」
「什么?」她一楞。
「合约副本。」他的语气充满笑意。「还记得吧?两造签约,应该各自拥有
一份合约?」
「啊!对。」她的脸颊忽尔热辣辣的发红。真是难堪,这下子还怎么让他信
服她的专业呢?
「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以请妳今天下午送过来给我吗?」
今天?有这么急迫吗?她有点晕眩。「嗯……好的,应该没问题。」
「下午四点以后,我都在家。」他顿了一顿。「待会儿见。」
「再见。」
两人自各收了线。
她忽然觉得两脚酸软无力,立刻捱着沙发坐下去。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反
应如此奇特?天知道她才见过他一面而已,两人比「素昧平生」交深不了多少。
这样一通简短的电话,竟然对她的理智带来如许大的连锁效应。
种种异样情绪来得如此凶猛,如此快速,又毫无来由。在那次奇特的会面中,
裴海深沉无尽的眼芒一直纠缠着她,直直缠进她的心里,梦里。他的眼神彷佛
在诉说着什么,欲言又止,百转千回;似乎希望她懂,又希望她别懂。她也希
望自己懂,但又希望自己别懂。
今天下午四点,再隔五个小时,她即将与裴海二度会面。
她将要再度见到他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心房突然像脱了缰的野马,易放难收。
***
今天下午四点,再隔五个小时,他即将再度见到池净,那个缠绵了他多年的
小女生。
你在做什么?大脑中,理智的那一面不断逼问他。
然而,感性的那一面却压倒了微薄的理性。他想见她,想了三个多星期。这
段时间以来,他不断思考着该如何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而不会显得突兀。
不能急。一旦操之过急,他可能输掉一切。
于是他强迫自己按捺住急迫的冲动,先耐心的与她的上司周旋。目的,只是
为了在讨论工作的空档,更进一步探知池净的生活点滴。
他当年就知道,池净在十二岁那年被远房亲戚收养。然而也随着她的被收养,
远在英国的他鞭长莫及,只能白白让她从眼前飞走,从此失去踪迹。
命运之神终究是厚待他的,竟然让他们俩在冥冥中选择了相关联的职业。他
是艺术家,她是艺术鉴赏者。
其实,他不懂自己最终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他只知道,他想接近她,暸解
她,再看一眼那双美丽深邃的黑眸。
池净知道他是当年撞死她父亲的真凶吗?答案想必是否定的。任何官方纪录
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所以她绝对无从得知。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恨死他吧?裴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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