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已经受够了!”
第三章(4)
她看看父亲,“我们明天就是中考了,你等我考完后跟妈妈谈谈,再作决定,好不好?”
“是她逼我的,不是我想跟她吵。”父亲回头怒吼,他翻箱倒柜将房产证和存折都找出来,摔在母亲的枕头边,“存款在这儿,房子也在这儿,全在这儿了,我全都给你,你还想要什么?你生病这一年,我就被你活活折磨了一年,你还要把我拖死才心甘?”
她被吵得脑袋像是炸开了一样,转身将怒气撒在母亲身上,“你答应他!你还跟他吵什么!你就看着他跟你离婚以后,又能好到哪儿去吧!”
父亲的语气忽然软和了,在床边坐下,跟母亲说起过去的事,然后说自己现在太不顺利,每天一想到她的病,工作也干不进去,最近还跟客户吵了一架,丢了个两百多万的单子,再这样下去,以后连工作也没了。
“乔葵……我是真的受不了了,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真的……”他高大的身形委顿下去。
母亲沉默的眼睛中那些光芒被父亲的话一点一点捻灭,紧抿着的嘴渐渐微弱地颤抖。
有时就是这样,生活会逼得人连最后的一点儿退路也找不到。只有死死地低头,死死地认命。
母亲在床上挣扎着撑起身子想要坐起,可没有成功,眼泪从她眼睛里掉出来,顺着脸庞滑落在枕头上。她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我同意了。徐超业,我同意你了……”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被子中传出来。
母亲离婚后一直将病情瞒着外婆。中考完的暑假,乔叶芒天天在家照顾母亲。当时天气已非常炎热,她隔几个小时就要来替母亲擦身子,风扇也搬到母亲卧房这边来,怕母亲着凉,吹上十多分钟又赶紧关上。母亲很少提要求,由她摆布。如果她不问母亲渴不渴,或者要不要上洗手间,母亲绝不会主动提起。
乔叶芒有回半夜里醒来,到母亲卧室这边,发现母亲还睁着眼没睡。她问母亲是不是不舒服,母亲才说口渴得睡不着了。乔叶芒以后便调好闹钟,半夜时过来看母亲两次。
乔叶芒到七月末收到四中的录取通知书,于思聪叫她去玩,她推脱不过,回家问母亲:“我今天休息一下午好不好?”
母亲说:“你去吧,我没事的,放心好了。”
乔叶芒跟于思聪他们玩到晚上8点多回家,打开门就看见母亲狼狈地趴在洗手间前,尿湿的下身也已经快干了。
母亲看到她时努力地想要躲藏,身体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挪动不了。她要去帮母亲时,母亲只是不停哀求,“别管我,求求你,不要管我。”母亲的眼睛里只剩下羞赧和委屈,哭声硬生生哽在喉咙吐不出来。卡在生活和时间罅隙中的她这个人早已没有自尊,没有了骄傲,那么卑微、狭小,几乎快要不存在了。乔叶芒一边用力擦眼泪一边走到电视柜边拿起电话。
“阿芒,你在干什么?”
“我现在叫外婆过来。”
“乔叶芒,你给我住手……住手……不要告诉她。”
“那你以后呢?你以后怎么办,我们又怎么办?外婆迟早都会知道的,你就打算等死的那天才告诉她!”她拼命地按着数字键,好像要将电话按破才能将所有强大的痛苦驱赶。
外婆耳朵当时已经不太好使了,好不容易打完电话,乔叶芒扶母亲去浴室,烧好热水给她洗完澡,又将她安顿回床上。
外婆到了,抱怨说怎么现在才告诉她。第二天和小舅将母亲接去她家,母亲这刻也冷静下来了,坐在小舅的的士里低头苦笑一声,“养了这么多年,最后还要赖在家里。”
第三章(5)
外婆说:“你这是说什么傻话?”
“妈,那二姐他们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何必为了我,又跟他们吵架。”
外婆久久没说话,把她的手紧紧抓在手心里,“总会有办法的。”
母亲跟父亲离婚后,她很久没见到父亲。外婆天天安慰她说母亲的病会好的,可高一开学之后,母亲的病情得不到控制,越发严重,普通鞋子都穿不下。有时母亲执意下地,要到窗户旁去看看,谁都劝不住,脚上趿拉着塑料拖鞋,扶着墙壁,慢慢前进。她和外婆想要去搀扶,立即被母亲尖声骂开。
母亲心情起伏不定,到晚上更难伺候,一下子要喝水,一会儿又说要起床看电视,外婆要是劝她太晚了没节目,母亲就气喘吁吁地尖声骂遍屋里所有人,“我快要死了,为什么电视也不给我看……”她拿头撞墙,叫得一声比一声凄烈。
乔叶芒过去说:“你要是再这样,我们以后就不管你了。”
“我根本就不稀罕,你们明天就把我送回去吧……”
“你这样对得起外婆吗?”
“我不要你管!”母亲的话越说越狠。
外婆站在旁边,无措地看着,眼泪簌簌往下滴。
她有时真想这样扔开手再也不管,可每次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单独坐在灯下用手指头按压浮肿的胳膊和腿,自言自语地取乐,心就像是被什么狠狠地砸中了。静静地看着那按下去留下的一个个小坑慢慢浮上来,伤心和委屈死死地憋在那里,不敢说话,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害怕这样会将母亲唯一的乐趣剥夺了。
开学那天外婆叫上小舅陪母亲去医院看病。他们坐在风湿免疫科前候诊,旁边全是类似的病人。医院的墙壁已经斑驳不堪,可在日光灯沮丧的照耀下雪亮得刺眼,她坐在那儿,也不知为什么会突然蹦出那样的念头,别过头对母亲说:“妈妈,昨天我们班主任讲了个很有意思的笑话,我说给你听吧。”
乔叶芒三句两句讲完后说:“好笑吧?”母亲的嘴动也没动,她有些尴尬,马上说,“妈妈,我还有一个,换这个说不定你就觉得好笑了。”
小舅打断她,“够了,阿芒不要再讲了。”
她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个人笑。周围的人无法理喻地盯着他们,她的对错和她母亲的生死突然一下子完全交到别人手中,自己根本做不得主。她惶措不安,恐惧地往母亲身上靠了靠。
这时叫到母亲的号,母亲顿时像交付自己的所有信任那样,将大部分的重量都交付在小舅和她身上,慢慢站直。她仰起脸看看母亲,护士再催促时,她忽然撤开手逃出医院,不管小舅怎么气急败坏叫她也不回头。
乔叶芒逃到医院外,在马路边打电话给于思聪,电话里没说几个字,只是哭,于思聪叫她去他外婆家。
那夜她做了个梦,梦见五年级那年母亲要上吊的事。她抱着母亲的脚苦苦哀求,求她下来,可母亲根本不听她的,一脚踢倒凳子,在横梁上轻悠悠地摇晃开。她大哭着到处找人,到处叫外婆,从厨房找到阳台,又从客厅的沙发找到床下桌下,把所有的窗户都推开了,也找遍了每一扇门,跑到大门前大喊,可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她无助地跑回卧房,用力抱着母亲的脚往上托,想要将她放下来,却没有用。没有人帮她。
乔叶芒是哭醒的。于思聪安慰了一整夜,她始终无法舒坦下来,不等天亮就急匆匆地赶回去,到家时母亲已经过世。
第三章(6)
母亲是半夜里爬起床吃东西时不小心窒息而死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她走过去将母亲的眼睛抹平,然后松了口气。这根本不对,可她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下着大雨,屋内潮湿,窗户上弥蒙着淡白的水汽。雨水从灰色的天空直浇到窗台上,又飞起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击打声。
小舅刚好从外面买了鞭炮回来,交到她手里,“去外头放了吧。”她走到楼梯外头,嚓嚓地好不容易打亮打火机,去燃引线。鞭炮炸响时,她站在里面不知道移开,纸屑溅到她脸上,像瀑布的水珠打在她脸上一样,轻微地疼,小舅将她拉进门来,“阿芒,怎么整的,都傻啦?”
过了半个多月,父亲回来找她,问她以后愿不愿意跟自己生活。她拒绝了。
小舅守在院门前,不准父亲进去。父亲只好在外面跟她说自己将房子卖了,“钱是留给你的。”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存折递给她。
他留了电话给她,说有事没事记得打电话给他。乔叶芒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说了个好。从此在外婆家住下来。
乔叶芒还记得小时唯一的一次跟父母上街,父母齐肩走在一起,她独自在一旁,要么快步冲到前头去,要么落在后头。那时父亲看上去那么高大,和母亲有说有笑,她像是被父母忘记了似的多余的存在。
若是母亲不得病,一切的幸福会继续朝前,像《四百击》里最后逃出少管中心的安托万那样,往大海边拼命地一直跑,一直跑。自己的眼睛就追着荧幕上的安托万的身影,跑到最后的尽头。
乔叶芒进门便看见于思聪外婆,于思聪外婆笑吟吟地从沙发里站起身,“小阿姨,来客人啦。阿芒你来啦,”说着又和于思聪说,“阿皮,你姑娘好久不来了。”于思聪外婆将小阿姨叫来沏茶,留她今晚在这儿歇一晚,“陪我说说话,我还以为阿皮跟你吵架分手了。”
于思聪外婆握住她的手坐下来,说:“看会儿电视吧。”于思聪外婆是老实人,说起话来无非是围绕在吃穿住上面:吃得好不好,天气凉了多穿点儿,晚上好好睡觉,别熬夜。
房子是复式结构,很是宽敞通亮,平时家里只住着他外婆和保姆,房间全闲空着。这半年多唯一不同的是养了只很大的金毛犬,叫太极,懒洋洋地趴在楼梯旁边,憨瞪着两只大眼睛追着走过客厅的每个人转,若是谁叫它,它就轻声回应一句,却懒得起身。
于思聪外婆牵着她上楼,还是将她安排在原先那个房间里。房间摆设依旧,好像当初那些晚上被她收拾在记忆的行李箱里,随身带了这么多年,直到今天重新打开,将它们交还给了自己。
吃过晚饭,乔叶芒在楼上书房躺着看书,于思聪过会儿进来说:“外婆要我问你,等会儿要不要洗澡,她给你准备好了新毛巾和牙刷放在那儿了。现在早晚温差大,你要是冷,就到那里拿被子。”他指着墙上的橱子,等说完又折回身来打开柜门,挑了条毛毯放在椅子上,“这都是洗干净的,我放这里了。”
乔叶芒先前来这儿玩过几回,第二次来时于思聪外婆就将她误作他女朋友,在厨房里一边催保姆洗水果,一边又急急地走出来,颠着嗓子叫于思聪小名,“阿皮,叫你姑娘过来吃果子。”
于思聪外婆把苹果和贡梨都叫果子,吃饭时也不忘往她碗中夹菜,叫她多吃点儿。
于思聪外婆一个劲儿夸他好话,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于思聪已经坐在桌前或者在楼梯上别扭地辩解,像是比她还着急,“外婆,乔叶芒是我朋友,不是我姑娘。”。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7)
“什么?我听不清。”于思聪外婆耳背得厉害,不停嘟囔说听不清,叫他声音大点儿,于思聪就走过去扯着嗓子又把那话大喊一遍,“乔叶芒不是我姑娘。”
于思聪外婆就笑,“你这傻小子,喜欢就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转头又和她说,“阿皮真是和他外公一模一样。”
乔叶芒只陪笑着点头,不多说话。
于思聪外婆因为上了年纪,脑子容易糊涂,连于思聪的年纪也总是记错,以为他也跟他哥哥一样是二十三岁。于思聪每次解释完,她转身忘得干干净净,回头还是那么叫,次数一多,于思聪也不再和他外婆争辩,像习惯了似的看着他外婆拽着她手坐下说当初嫁给他外公时的事。那时他们家穷,他外公做短工,上外跑船帮,想法子挣钱回来给她买好吃好穿的,最长的一次两年没见,再看到时根本认不出,整个人晒得油黑,像大病一场,“两头的骨头就这样蹦出来,就这样,就是这里,瘦得像个鬼。”于思聪外婆摸着自己脸颊比画着,比画着,然后混浊的眼里涌满眼泪,“你看看我,又病又痛的,谁知道还活得比他长……”说完不吭声了,摆了摆手不肯叫她扶,自己慢慢地扶着沙发背过身躲着擦眼睛,说,“阿芒,你刚刚吃饱了没,我再叫阿姨去拿东西给你吃。”
后来连他母亲也听说了她这个人,有次在学校走廊上碰见,一眼认出她来,和她聊了几句,问她期中考怎么样?说有空多来玩玩。
上高一时,她跟班里很多女生一样看言情小说。班上男生也把《挪威的森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黄书看得兴致勃勃,图书馆那几本《挪威的森林》,碰到直子和渡边睡觉的地方全被凌厉地撕得干干净净。她那次也是突然起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