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子上发呆。他跟他们读到四年级又降了级,再往后,许乐仁便很少再见到他了。
有时,身边的人好像就是这样一个个突然消失的,像洗洁精吹出来的透明的泡泡,浮到时间的空气里,噗的一声,就没了。
母亲原先喜欢拿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把上头的人一一指给他,“这是你外公,这是你外婆,这个是你舅爷爷,这个是我,我当年照这张相片时还没有你现在高。”等到升上二年级,有次母亲回到家,立即把柜子里的相册翻出来,然后将其中一些照片抽了出来,他问母亲这是干什么。
“烧掉?”
“为什么要烧掉?”
“这是我初中同学,她得急病死了,这些照片留着不好。”母亲也没说明原因,他只隐隐知道当地若是不到五十岁就过世的人,都叫短命。从那之后,母亲很少再跟他一起翻相册了。
暑假快要结束时,于思聪跑到陈繁家里来跟她说李恩泽要搬走了。许乐仁父亲出事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李恩泽。她问于思聪是怎么知道的。于思聪神情沮丧,说了大半天才说明白意思,他是刚刚过来找她时碰巧看到的,“要不是看见,我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后不在这儿读书了?”
“我不知道,他妈妈不准他跟我讲话,”于思聪一脸要哭的样子,“陈繁,你跟我过去看看吧?”她想拒绝,可于思聪拖着她的手不放,“你帮我去问问他。”
陈繁和于思聪到李恩泽那儿时,停在楼下的卡车上已经堆满了家具、电器,几个帮手还在一边大喊着小心一边往下抬衣柜。
陈繁惧怕地拖着于思聪又往楼角处的阴影里畏缩几步。
“你干吗,我们不过去吗?”于思聪发现李恩泽朝他们张望时激动起来,可陈繁死死地拉住了他。他挣着自己的手,“陈繁,你别拖着我,你是不是跟他吵架了?”
“等等,我们等等再过去。”她几乎要低声哀求他了。她根本不想再看到李恩泽,她想立即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巨大的遮雨油布飞扬起来,像块墨绿色的大风刮过去。卡车很快发动了,李恩泽这时掉过头来,他们之间相差十多米,谁都不走近谁。头顶上繁茂的梧桐把淡灰的影子抛在他们的脚下和身后。
第六章(3)
他母亲下楼来,冷冷地说:“李恩泽你还磨蹭什么,快上车!”她顺着李恩泽的目光望过来,也看见了他们,立即恼怒地用力推搡李恩泽一把,“走,走,我们上车了。”
“陈繁,我们过去吧。”于思聪已不是乞求,而是在着急的呜咽了,“要不来不及了。”
陈繁看着李思泽母亲跟在他后头上了卡车,用力一甩门,然后卡车缓缓地朝前头加速行驶而去。她这才松开于思聪的手,踏着往年积下的腐烂落叶走到太阳底下。
于思聪在车后拼命地追着,跑着,有一刻她看见他差那么一点儿就碰到车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然而卡车像是躲闪似的用力往前一抽身,于思聪猛冲几步后摔倒在地,便再也追不上了。
他们遥遥看着卡车越开越远,化作一个颜色黯淡的点,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
于思聪爬起来,抱着头失落地蹲在地上,过会儿她看见他站了起来,仿佛已下好决心,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来,“你为什么拖着我?陈繁,你说,你刚刚为什么要拖着我?”他用力地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他什么联系方式我都没有,你让我以后怎么跟他联系?你让我以后怎么找他?”
她听着于思聪怒气冲冲地指摘,无言以辩。十二岁是真的过去了。十二岁的这个暑假,大概是她从小到大所遇见过的,最喧嚣、却又最死寂的夏天了。
幸好。幸好以前从来没有过,她想,以后也最好不要再有了。
陈繁本以为自己再也走不到这样炽烈真实的阳光之中了,就像当年幼儿园里那段灰暗的时光一样。当时她最恨的地方就是父亲他们厂的那个职工幼儿园。在幼儿园里,上课要坐得笔直,不准东张西望;中午有难以下咽的面条,连汤也要喝得干干净净,不准剩下;吃完后必须立即上床午睡,不能说话也不能睁眼,3点半后才准起床。
他们睡觉的地方是用大教室改造的,天花板和墙上用油漆绘制的灿烂图案陈旧驳杂,带护栏的床紧挨着摆放,男孩女孩混着睡。房子的窗户在很高的地方,快要靠近天花板,他们要站在床上才能够到。窗外一年四季看到的是各种颜色的天空和树冠,有时窗栅上飞来几只沉闷无趣的山雀停在那儿,用机警的小眼睛打量屋子和他们,一旦发现他们试图靠近就立即飞走。
陈繁四五岁时整日精神亢奋,最讨厌白天睡觉,午睡的时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趴在床上到处找乐子。
她把头探到床下看蚂蚁捉虫子。为了吸引更多蚂蚁,她用纸藏起一块面条中的排骨悄悄丢到床下,然后捉很多大大小小的蚂蚁,掀开周围同伴的被子和衣服就往里头丢,有时嫌麻烦,她直接扔到隔壁床上孩子的脸上,看到人家被咬醒来,立即拿被子蒙住头偷乐。
有一天上午她跟隔壁班男孩打架,于是午睡后在手里抓了十多只蚂蚁,准备丢到那个男生被子里,可还不等走到那儿,查午觉的老师忽然来了。她立即警觉地趴在地上,像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把脸紧紧贴着地面。
夏天的水泥地板像井水一样冰凉。她听见老师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脚步声最后停在离她不远处,“陈繁你趴在这儿做什么?”老师过来抓住她肩膀摇晃,“你给我醒醒。”
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慢慢睁开眼睛,“诶?李老师?”
“你不好好在床上睡觉,趴到这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六章(4)
“我也不知道,”她用力摇头,“我肯定是滚下来的。”
“你就算滚,也滚不到这么远,这儿离你的床有十多米了,你,”她指着床,“要是下次再让我抓到你乱下床,你就给我站到外头晒太阳去。”
“嗯。”
“你手里抓着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慌张地连忙摇头。
“快给我躺回去。”
她光脚回到床上。等老师走后,蚂蚁已经全闷死在拳头里了。
灰暗的事是从五岁和袁立分到同一个大班开始的。袁立长得很丑,而且喜欢惹是生非,常常上课时扯她头发,要不拉开她衣领,把泥巴和废纸往里头丢。因为他母亲也在幼儿园里上班,根本没老师管他,陈繁几乎天天跟他打架。
后来袁立打不赢她,就去跟他母亲告状。那个老师专门整她,上课时她要是比袁立先回答出问题,便说她不守纪律;如果后回答,就被骂蠢得像头猪。有几次午睡袁立母亲走过来时,看到她睁眼,马上把她拖起来扔到门口,让她到外面的操场上罚站。整个中午只有她一个人单薄地站在那儿,大风吹得浓绿的树叶微微翻动,周围特别安静,只有知了吵个不停。
有次她实在忍不住了,偷偷溜下床去上厕所,还不等进去,撞见袁立母亲走出来,问她在这儿干什么。她说想上厕所。
“那刚刚中午你怎么不去。”
她低头怯怯地说:“忘记了。”
“这是午睡时间,大家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只有你在幼儿园里到处走,还不快回去给我躺着。”说着袁立母亲往外搡她一把。
“老师,我快憋不住了。”
“憋不住也给我站好,”袁立母亲严厉地说,“幼儿园早规定午睡时间不准随意走动,搞来搞去,整个幼儿园就你最不听话,每次出点儿事都有你,现在要让你进去,以后还有谁听话?今天我守着你罚站,看你以后还听不听话。”
她不敢动弹,站在那儿两只脚憋得直发抖,又哀求地叫了好几次老师,可袁立母亲假装听不见。大雨过后光线空白荒远,灰色的墙壁像是向她迎头撞来,她吓得一下子紧紧地闭上眼睛,再也忍受不住,地面上漉漉流淌开来。她悄悄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从森冷阴寒的铁笼里放了出来。
袁立母亲立即像看见怪物一样大叫起来:“陈繁,你怎么尿在这里,你给我站这儿,不准动。”
裤子在寒冷的冬天里很快冰凉。袁立母亲把其他老师叫来领她去厨房的炉火旁烤裤子,幼儿园其他孩子知道这事都跑到厨房大声嘲笑,叫她尿人。
放学后母亲来接她时,老师跟母亲说她在幼儿园里不听话,尿湿裤子了,母亲一把拉住她,摸她的额头,“有没有感冒?”等摸完了,觉得没事,顿时张手给她两下。她捂着头慌乱地逃窜,那几巴掌重重地落在她背上,“还跑,我叫你跑。”
隔天起床她死活不肯再回幼儿园,她父亲着急上班,催了几句不耐烦了干脆把她打了一顿,打完后,她也不敢再反抗,老老实实地跟着出门。她到幼儿园里一走到滑梯旁边,其他孩子全部跑开了,“尿人来了,大家快跑,尿人来了。”再没一个人愿意跟她说话。
她到教室里找粉笔头,独自在操场上跳格子,灰蓝色的天空中连风也停了。他们见她没有追过去,又围过来笑话她。她心里恨死了袁立和他母亲,还有那个告状的老师。她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用《变形金刚》里那样的炸弹炸死他们,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再也没有人认得出他们。。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六章(5)
隔几天午睡时,她又被那个老师抓了起来。老师这次不让她站到操场上去了,而是让她面向墙壁罚站,而且不准她回头。
下午3点午睡结束后开始自由活动,几乎每个幼儿园里的人都走到她身边笑她,要不故意拽几下她头发,要不踢她两脚。她像被关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的猴子,每次她一回头想看看是谁,马上十多个人就一起大叫:“老师,陈繁又回头了。”
老师马上走出教室,“陈繁,你要是再不老老实实站好,今天你就站到放学。”
他们得意地大笑起来。袁立这时又过来扯她头发,她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去跟他扭打到一起,狠狠地用指甲抓他的脸。袁立母亲听到告状,跑过来拉开他们,狠狠地抓住她给了她两耳光,又维护袁立让他连踢她几脚。
她力气不够,挣扎不开,委屈地尖叫:“你打!你打!以后只要你妈妈不在,我就打烂你脑袋!打死你!你打啊!”
男孩一时被她吓住了,退后几步惶恐地望着她。
袁立母亲支使袁立,“袁立打她,不要怕!妈妈在这里,看她还敢动手。”
可袁立还是毫不动弹。袁立母亲生气了,像拎纸人似的单手拎起她胳膊,怒气腾腾地又甩她耳光,“你敢动手,你就试试看。”她抓住陈繁摔在地上,从讲台上拿起教鞭,“伸开手,我叫你伸开手听见没有?”陈繁不动弹,那教鞭就抽到她幼小的拳头上,痛得她的手立即打开了,“我叫你打死他,还敢不敢打了?”
“就要打,我就要打他!”陈繁激烈地倔犟地骂道。
袁立母亲又拿教鞭狠狠地抽她的手。抽一下就把那话再问一次。其他老师在一旁不停说不要打了,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不懂事,可眼神里一点儿要上来劝阻的意思也没有。
陈繁后来痛得快受不了了,妥协了。低头了。开始哭起来,一个劲儿摇头,说再也不敢了。
“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她只好用力地又喊了一遍:“我再也不敢了。”
袁立母亲这才喘着粗气丢开教鞭,“进去吧,该上课了。”
她胳膊上、手背手心全是骇人的棕红色的伤痕,母亲跟袁立母亲吵了一番,接她到外婆家休息了一个多星期,等手快好了之后,还是将她送回了幼儿园。
陈繁变得害怕袁立和他母亲,每次他打她都不敢还手了,也不敢逃跑,咬着牙齿默默地忍着,忍受他玩她的头发,把东西往她衣领里塞。而且一进幼儿园,说话也变成结巴。
那时父母的朋友来家里玩,问她喜欢幼儿园吗。她大声说不喜欢,“我最讨厌的就是幼儿园,我不想上幼儿园。”母亲总是讪讪地笑着解释,“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净学别人家坏孩子胡说。”
幼儿园里再没有跟她玩得好的同伴,她时常独自坐在教室里拼积木,要不就坐在滑梯上,有时别人在外头做游戏,刚好少一个人,大叫:“陈繁,要过来做游戏吗?”她会马上很开心,“我要玩,我要玩。”跑了出去。等到另外有人要加入时,他们又说:“陈繁,你不要玩了,我们人多了。”她就只能走开,在一旁看他们玩。
到了秋天,幼儿园里的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