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秀站在了卫生间的盥洗台前,镜子里面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不是两天前的那个人,内心的荒凉写在他憔悴的脸上,愤怒使他的眼睛突兀,背叛使他的脸庞深陷。这个男人怒视着仁秀。
如果她是爱上了别人而离开,那要比现在好得多。或者爱上了别的男人,因此渐渐疏远自己,这样也不错。而就在和别的男人一起出去旅行的那天早上,她还那么充满柔情,这是仁秀最忍受不了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要乱来哦!”每当想起这句话,他身体中的血液仿佛就会改变方向而逆流。秀珍边说还边把手伸进了仁秀的睡衣里面,那天,秀珍的手显得尤其柔软而敏感。
仁秀拼命地摇头,然后打开龙头用冷水洗脸。一碰到冷水,就像得到警告一样,从脖梗到头顶再到鼻梁一下子都变得火辣辣。仁秀一次又一次地洗着脸,似乎想要洗去一切——秀珍的事故、过去两天的地狱经历、还有自己的存在……
洗完后,他看到镜子中的脸上布满了血色,有鼻血流了出来。他简直不是在洗脸,而是在往脸上涂血。鼻血仍然在流,仁秀用手擦了又擦,但血还是不停,他开始有些害怕了。生活的底线已经倒塌,在这样的状态中却依然要活下去,明天、后天……剩下的日子似乎太长了。
外出4
那家旅馆就在医院后面两三步的地方,它斜对着医院立在那里。走过医院胁下倒塌的矮墙,再穿过一条马路就可以到那里了。旅馆和医院一样也是个3层的建筑,在周围低矮的平房中显得尤为突出。两栋楼的外侧墙壁都贴着白色瓷砖,但旅馆的墙比医院的要暗些。
旅馆主人是个50岁左右的男子,语气和态度都像这旅馆的建筑一样生硬。仁秀背着个大包走进大门,主人一下子就看出来这是个要长期居住的客人,是对面医院里住院患者的监护人。
“房间在2层靠边的位置,比较安静。窗户是冲马路的,能让你感觉到生机。”
主人说长期居住的客人每周一次、提前支付房费的话,可以打9折。仁秀好像一个失去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人,主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主人把钥匙递给他,指着走廊左边,告诉他楼梯就在那边。这是个没有电梯的陈旧建筑。
仁秀提着包走上2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走廊里那小豆色的条纹地毯。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子里投射进来落到地上,地毯上阳光照到的地方看起来就像已经坏掉了的小豆粥。整体上降低光照度,用间接照明在几处投点,这样就可以营造出温馨的气氛……仁秀看着漆黑的走廊,条件反射似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走廊贴着花纹壁纸,两侧是一个个灰色的铁房门。正在这时,其中的一个房门打开,书英走了出来。当时仁秀正在确认房间号码,书英低着头走了出来,然后姿势僵硬地关好房门。仁秀停住了脚步,他认识这个女人,是那个固定装饰物一样坐在椅子上的女人,那个额头靠在重症监护室窗户上茫然望着里面的女人,那个一起去警署和修理厂的女人,那个与秀珍有关系的男人的女人。
书英锁好门,抬头看到了仁秀。她也认出了仁秀。那个与自己丈夫有关系的女人的男人。书英立刻若无其事地从仁秀身边走过,但她的态度表明她已经认出了仁秀。那是一种好似一阵冷风吹过的态度。
“等等。”
仁秀突然有话要对她说。书英停下来,有些无可奈何地慢慢转过身。
“有什么事吗?”
书英故意将圆润的声音变得尖锐,以清楚表达自己的厌烦。面对这种充满防备的态度,仁秀朝书英面前迈了一大步。书英坚持站在那里,用一种冷淡的眼光看着仁秀,好像在对抗着他。
“你老公是在出差吗?”
仁秀的这句话包含着很多意思………你老公有了外遇、对象是谁、交通事故的真正意义……这些你都知道吗?书英听出了仁秀的真正意思,心想:原来他也知道了,一定非常受打击非常愤怒,他虽然不可能和自己一样看到数码相机里的内容,但肯定也看到了差不多的线索,即便如此,就像自己还是会给京浩掖好被子、回到首尔拿来护理期间需要的东西一样,他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是的。”
书英尽力说得很坚决。这并不是为了保护京浩或者为自己防备,而是不想因为这样的问题和他搅在一起。她不想再去挤那个脓疮,那样只会扩大伤口,留下更深的疤痕。她不想再被拉入另一个泥潭。
“我老婆也在休假。”
仁秀连书英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告诉这个女人,无论你如何回避和否定这件事情,无论你多么努力地去保护你的丈夫,也都不过是荒谬的徒劳无功。在这个陌生男人提出的事实面前,书英的身体和内心开始变得僵硬。到底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书英追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男人又说道:“我妻子是说有些副业要做,所以才和他一起来的。希望你清楚这一点。”
仁秀好像在等待书英的反应,而书英却转身走开了。即便如此,在几句问话中他们已经交流了很多信息。每个人都在承受着的打击和背叛,即使这样,仍然在努力保护着各自的爱人,并在沉重的打击中全力捍卫着自我。书英走到走廊尽头准备下楼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仁秀的视线仍在追随着自己。
从旅馆出来,书英在医院前的马路边停了下来,医院就在这条没有车道线的马路对面。书英慢慢朝医院走去,但似乎无法直接走进医院大厅,她在医院的院内和停车场徘徊着。
医院后面有一个没有墙也没有门的出口,连着一条稍稍倾斜的坡路。书英把医院抛在身后,沿着坡路慢慢走着。两边是长长的江堤小路,站在江堤上朝着对面向下望,可以看到远处的江水在流动。那条江的不远处就是大海了,江水在那边缓缓流淌,就像走了很远的路正在稍作休息。水量不是很多,但江面很宽,江对面是一些低矮的山峦,那些红色的岩石则直插在江底的绝壁上。
看着断崖,书英有一种从上面跳下去的冲动。她使劲撑住微微颤抖着的双腿,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京浩的负伤和外遇,还有自己那毫无力气的身体和内心都不是最可恶的,最最可恶的是突然感觉到的自己的卑微和挫败感,她甚至有一种罪恶感。自己到底差在哪里,作为主妇和妻子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每当这种想法涌上心头,她都在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这只不过是徒劳的罪恶感和挫败感,但那些感觉仍然在身体中作崇,身体在干涸,皮肤在扭曲。对于那个重症监护室里躺在京浩旁边的女人,书英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
书英反复看到自己的幻影像花瓣一样从江对面的悬崖顶上飘落下来,她赶忙转身离开。做了个深呼吸后,她走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里那女人的床更加靠近门口,经过她的病床时,书英的腿在用力支撑着,为了不靠近那张床,为了控制住自己。虽然她很想知道把京浩的心带走了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努力使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京浩还是同样的姿势躺在那里,书英一直注视着京浩的脸,他的脸被氧气面罩挡着,只有紧闭的双眼和额头露在外面。这不公平,你快点醒来跟我说明,辩解也好,借口也好,快点跟我说啊。痛苦的喊声似乎马上就要从身体里迸发出来,书英握紧了双手。
护士来检查了他的体温和脉搏。护士走后,书英轻轻地按摩着京浩的四肢,然后换掉加湿器里面的水,又把京浩肩膀处的被子掖得严严实实,之后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书英的目光停留在京浩有些胡须的下巴上,眼前浮现出他的下巴埋在那女人肩膀里的画面,她看到那女人的手正在抚摸着京浩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似乎有尖刀伸进心里来了。
不,不是的……书英明明不想这样的,却不知不觉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了秀珍床前。书英没有近距离观察她的脸,而是站在离床一步距离的位置上伸长脖子看了看秀珍的脸。她也带着氧气面罩,能看到的只是白得发青的额头。露在毯子外面的手臂插着针管,那上面满是伤痕。
自己竟能对这样无力而虚弱地躺在那里的人产生分崩离析的挫败感……这真是太恶毒了。书英希望她能醒过来,她想看看这个女人的笑容,体会她说话的方式,感受她眼神的深邃。她想知道这个女人的哪些东西是自己没能给京浩的。挫败感又一次袭来,那个女人一定比自己好得多,对于这点书英丝毫不怀疑。
“您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的声音使书英回过神来。是那个男人,那个问她“你老公是在出差吗?”的男人,他好像刚刚哭过,眼睛有些发红。书英转过头,慌忙回到京浩的床边。她坐到凳子上,像丢了魂似的募然地点着头。和想象的不同,真看到那个女人后,心里却舒服了许多。那女人不是什么狐狸或者怪物,仅这一点就让她感到十分安慰,真是有点啼笑皆非。
书英抬起头看着京浩。“你,很爱那个女人吗?”她在心里这样问道。只是简单的这一问,她又感到尖刀穿过心口。书英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左侧胸口,这时,她听到好像有人走过来了。是那个人,那个问她:“您在干什么?”的人。他停在离京浩床一步距离的位置上,像僵硬了似的,好半天都一动不动。
书英听到他的呼吸渐渐变粗,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荒谬的卑微感、挫败感、甚至罪恶感。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书英感到自己的情绪也在随着他的呼吸渐变急促。不要这样,千万……她的内心在毫无理由地发出恳求。
急促的呼吸几乎带来一种危机,眩晕马上就要涌上来的时候,他转头看了眼京浩。非常短暂,只有一两秒,然后立刻收回视线,离开了床边。原来他也害怕啊。他似乎也害怕看到京浩,害怕确认到背叛的事实和自己的失败。书英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那脚步就像空衣裳飘扬在风中……自己的背影也是那样的吧。
探病时间结束,从重症室里出来的时候,天空正飘着冬雨,书英在小卖部买了把雨伞,然后在冬日的街头走着。比挫败感和罪恶感更糟糕的是失眠,书英好几天都无法入睡。刚出事那天,由于过度担心一夜没睡。第二天看到了录像,根本没办法睡着。昨天刚刚从首尔收拾完东西回来,可能因为换了地方,又是一夜未眠。一到晚上,神经就逐渐变得敏感,清晰而尖锐。书英正好看到一家药店,她进去找到药剂师说明自己正在失眠。
“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或者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年轻的药剂师问道,好像这是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书英有些灰心丧气,是的,只不过是发生了点出人意料的事情或者压力有些大嘛,实在没必要小题大做地整天觉得自己像个断电的电器。她回答说是,然后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药剂师进了调剂室,过了一会儿他把一个白色的药包递给书英。
“不管怎么睡不着,一天也不能超过一粒。”
书英接过药,打开钱包正准备付钱的时候,听到药店的门被打开,又一位客人进来了。药剂师向新客人问道:“您要买什么药?”那个人没有作声。药师接过书英的钱,又问道:“您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吗?”书英转身准备出去时看到了这位新客人,又是那个人,那个站在京浩床边呼吸急促的人。书英避开他,推开药店的门走了出来。在关门的那一瞬,她听到了他对药师说的话:“最近总是睡不着……”
书英听着雨点打在雨伞上的响声,募然地点了点头。他也一样啊,一样的打击,一样的挫败感,一样的失眠。晚上睡不着,于是强迫自己睡着,但睡觉的质量很差,早上醒来后的状态好像整晚都走在了荆棘丛中一样。书英可以估计到他的状态。
如果他已经知道了……书英又点了点头,那么应该把相机还给他。书英并非不担心他看到相机里的录像会是怎样的心情,而是觉得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让他全部知道也是可以的吧。
书英在旅馆大厅门口等着他,他没有雨伞,头上戴着连在夹克上的帽子淋着雨朝这边走来。虽然夹克和裤子都湿透了,但他仍然慢慢地走着,并不加快脚步。书英是能够理解他那种放任一切的态度的,淋雨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他走到旅馆大厅的时候,书英对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仁秀刚要推门进去,听到书英的话转过身来。书英怕自己改变主意,赶快又说:“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仁秀没有说话,他没问要还的是什么东西、要说的话又是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书英。不,不是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