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答,一片静谧中我只听见我妈轻声地叫我:“小雅,小雅,你说句话。”
抬起头,长辈们都在注视着我,萧妈妈的目光尤其热切,她看看她的儿子又看看我,眼里甚至已经有了激动的泪光,她满是热汗的右手在桌下握住我的左手,我感觉她在轻微颤抖。
转头仰视着萧程,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貌似镇定地看着我爸,一只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捏在桌沿,指尖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惨白。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微笑着,冲我爸点点头。
我爸有些僵硬的表情慢慢软化下来,眉头也舒展开,他乐呵呵地碰了碰萧程的酒杯:
“那么,我们一起干?”
萧程的声音像从被海底救起的人忽然呼吸到空气,透着死里逃生后的畅快和轻松:
“不,您随意,我干了!”
等到这场宾主尽欢的家庭聚会散场时,已是将近十点,我爸和萧叔叔这时已经以“亲家”互称。
“亲家……老林……咱们改天……改天再聚啊!”那边我爸醉醺醺地晃着两位老友的手,看这老头儿,说话都大舌头了,还这么大声。
这边萧妈妈揽着我不肯松:“成雅,今天萧妈妈真是高兴,高兴,嫂子……”她转头对林妈妈说:“你不知道我那儿子喜欢这孩子喜欢多久了,过去我都为他着急啊,对了,成雅,改天你来我家,阿姨有东西给你。”
我还没来及回答她,林妈妈已经伸出手,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
“可不是,那个小小的成雅,转眼都这么大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的滋味,这个女人,我原先曾那么热情地盼望着有一天能去掉前面那个“林”字,单单叫她“妈妈”,这个小愿望,是再也不得偿了。
寒风吹过我的脸庞,眼底那一丝温热也悄悄冷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暖意,只见林妈妈的目光越过我,微笑道:
“还有萧程,都是小伙子了,可以对自己喜欢的女孩负责了。”
萧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啊,林阿姨。”一只温暖的手便放到我肩上,另一只揽住自己有些喝高了的母亲。
萧妈妈转身推开他,笑道:
“我不要你扶!我先走。”
“哎!妈!”
还没他说完,他妈妈已经挽住林妈妈的手臂,转身往前走了。
我回头看萧程,他无奈地笑笑,然后凑近我,语调温柔:
“我妈她喝多了,我得去扶着她,那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点点头:“好,快去吧。”
温暖的灯光下,我妈在收拾碗筷,我爸早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我凑过去:“妈,我帮你。”
我妈推推我,笑道:“不用了,我的大小姐,回来第一天是客,去洗澡吧!”
我揪着她的围裙,蹭着她:“不嘛!”
她故意皱起眉:“唉,我的女儿又过回去了,越过越小了。”
我笑:“可不是?”
她轻微地叹息:“不小了,都要嫁人了。”
我默默地帮她把松掉的围裙带解开,再系紧,那纤细的带子油腻腻的滑不溜手,这是多年一层一层的油烟附着上来的成果,洗都洗不干净。
“小雅,萧程这孩子不错,家里大人又熟,我和你爸,我们都满意。”
“……”
“其他的不重要,只要你幸福就好,知不知道?”
“妈,我才不要嫁人呢,就我,还有你,还有我爸,我们三个过。”我闷闷地说。
她笑起来:“这丫头傻成这模样,怎么还有人肯要她的?”
我恼极了,接下来一直像只小苍蝇一样跟在她身后哼哼唧唧。
第二天还想赖床,却被我爸拎起来陪他打牌,我呵欠连天的连牌都看不清楚,输得惨烈。
“喂喂喂,专心点!”对方敲着桌子。
我气愤,这老头,牌瘾忒大,哪有大年三十大清早揪着人打牌的?
“三条6,哎,小雅,你和萧程,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被他一句话问清醒了,斜眼看他,老头儿,搞半天就为了打听这事?
“没多久,前段时间他对我表白,我就答应了。”
“哦,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们一声?”
“萧程说了嘛!他要自己说。”
“嗯……小8……你真的想好了?”
“什么?”
“萧程这孩子我也很喜欢,不过我后来想想,你可不能因为……算了,回头让你妈跟你说。”
我神气地把一张“A”甩在他的牌上:“老爸!拜托啦,有话你就直说。”
“……你出……昨天你林叔叔说了,林哲要结婚了。”
“嗯。”我点点头。
寂静中我听见我妈在厨房里煎荷包蛋的声音,“刺啦”一声。
我爸沉默着出了几张牌,我的视线落上去,立刻欢呼出声:
“哈!哈!哈!三条K,我赢了!”我把牌扔下,对着厨房喊:
“妈,你快点,我饿了!”
“小雅……”
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中,我看着这个爱我的老头,笑起来:
“爸,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幸福,很幸福。”
湖
推开碗不久,困倦便涌上来,吃的太饱果然容易大脑缺氧。
本来没想睡着,可躺回床上不久,就迷糊过去。
恍惚中我站在路边,看着对面。
林哲正从出租车上下来,然后伸手扶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他们向我走来,他的神情是如常的云淡风轻,他身边的人儿却面目模糊,我目光里抑制不住的尖锐和冷酷,也不曾穿透她脸上的薄雾。
我尽量微笑,微笑,脸扯的生疼,对自己说:
“这很好,她如此美妙。”
……
“小雅,小雅……”
我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太好了,是个梦。”
接着就反应过来,不由苦笑。
“妈,干吗?”隔了两秒,我把被子把头上一蒙:“我困……”
“过不了一会你姨他们就该来了,咱家对联什么都没贴呢,快,起来,陪你爸贴对联去!”
“哎呀!”我没办法,只能坐起来:“敢情我回来就拿我当小工使唤的!”
“当然了。”她拍拍我:“还有,家里没有黄酒了。”
我抱着瓶黄酒,急步往回走,偶尔有出租车呼啸而过,往往我刚抬起胳膊,它已经离我遥不可及。
“唉……唉……大年三十连出租车司机都赶回家过年啊,我却被我亲生老妈扫地出门,在外面晃悠,连辆车都打不着。”我愁眉苦脸地看着前路漫漫,这走回去可走到什么时候哦!
开始我准备到小区的便利店去的,所以连鞋都没换就跑出来了,结果便利店关门了,我只好走去街头的零售商店,没想到也吃了闭门羹,不由怒火上头,靠,合起伙来整我不是?我还不信了我!冲动之下拦了辆车直奔全市最大的超市,谢谢主,这里还维持营业,于是我就穿着双棉拖在里面兴致勃勃的逛了几圈。这偌大的场地只有寥寥数人,且行色匆忙如同打仗,手中的购物车堆的像座小山,而我悠闲的晃悠来晃悠去,最后只轻松地拎了瓶黄酒。看他们这样为物质所累,我真的产生了自己是上帝的BT感觉。
可是一经出了门,我才发现妄语报应的雷立刻劈到了头上。那些在年关进行最后采购的人都把东西往开来的车上一扔,然后潇洒地绝尘而去,只有我傻乎乎地抱着黄酒扬着手臂站在那里,十分钟过去楞是没一辆出租车搭理我。
最后我火了,TMD,走回去得了,走回去正赶上吃年夜饭,哈哈,哈哈。
二十分钟疾走之后我发现我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又累又沮丧,这时看见熟悉的广场,于是走过去,决定稍事休息。
在长椅上坐下来,我放眼望去,却只看见黑色的淤泥,就这么赤裸裸的铺陈在河床上,即使在冬季仍散发出腥臭,虽然现在还不算浓烈。
这里也只有冬天能坐一坐了,等到春季万物复苏之后,那恶臭也会随之苏醒过来,方圆几十米之内,闻者无不掩鼻。
其实这曾绿树环绕,空气清新,在这个小城的中心,是锻炼的老人、热恋的情侣和放学后无处玩耍的孩子们的心头爱,政府甚至在这周围修剪了草坪,安上一圈长椅,和各种运动器材,晴日里的黄昏,是这里最为喧闹的时刻,每个人的笑脸都被夕阳公平的镀上暖洋洋的金黄色,正如每个人都平等快乐的分享这美丽的湖,这自然的馈赠物。
曾经我也常背着书包来这里,夏天时往往会任性地把脚浸入冰冷的湖水中,然后回头,冲那个皱着眉头盯着我的清秀脸庞吐舌头,笑:
“你要不要来试试?好凉快!”
我闭上眼,只觉冷风飕飕的吹过。
现在那一片淡蓝的水域早已不见,它周遍那生气勃勃的景象,也随之消失。
不过才五六年的时间啊,生机就这样转为死寂。
这时一个人走近我,停下,坐在我身边。
我吃了一惊,转眼看去。
有什么轻微地砰然炸开,从心中传来,和着远处突然传来的烟花的声音,我轻微地一震。
“林哲?”
“一个人?”
“是,出来买东西。”我答,晃晃手中的黄酒。
“这么冷的天,不该穿这么少。”
“嗯,又降温了呢。”
一片沉默,我们都盯着眼前这一片泥沼,仿佛它又回到澄澈清明的时代,有那样令人迷醉的美丽,让人的视线被它吸引,久久转不开来。
可它是死了,无可挽回的死了。
我的眼底湿起来,声音有些不受控制:
“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过度的利用,源头又被切断。”
我默然,呵,忘情的挥霍,却没有补充而一点点干涸,多像某样事物,
我若早知道,早该开源节流,可以理智的,冷然的,斤斤计较的使用我这宝贵的水。
可惜的是它逝无可挡,而可笑的是我连挡的念头都没有过,直到三年前那个冷夜。
“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我高考之后。”林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七年之前,难为他还记得。
“是七月,还是八月?”
“八月。”我接道:“你的录取通知刚来。”
“是的。”他微笑起来,我听见他气息流动的声音,如一阵小小的风暴,在心底狂乱的卷起。
“我记得太阳没那么烈了,却仍是很热。”
一九九九年八月的骄阳穿过七年的时光,照射在我身上,那被汗打的透湿的内衣紧紧粘着皮肤,让我恨不得像路边的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的感觉,在这样的隆冬里,鲜明的浮现出来。
十八岁的林哲正试图把一盒冰淇淋塞到对方手上:
“热也不用这么绷着脸吧?”
我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臭着一张小脸,手缩到背后,拒绝乖乖合作。
“快拿着,快化了。”他拉过她的手,把冰淇淋放在上面,笑容温和:“我都帮你打开了,吃吧。”
这个任性的小姑娘啊,还恨恨的瞪他一眼,然后低头把那甜蜜的东西当作敌人,大勺大勺的舀进嘴里。
“好了,乖,我们回家。”
“我不要!”嘴角还残留着冰淇淋,这只脏兮兮的小猫鼓起腮帮。
“成叔叔和阿姨该着急了。”少年的语气不变,墨一般的黑色眼睛里都是笑意。
“不管不管!”
少年的笑容无奈了:“那你要怎么办?”
“我要……”女孩环顾四周,是耍赖的表情:“我要去游泳!”
“啊?不可能!”
“我要嘛!”
“今天不行成雅,改天我再带你来,好不好?”
“可是……可是改天你就要走了。”低下头去,女孩年轻的脸开始被真实的感情占据,这感情叫做不舍和惶恐。
“还有几天呢。”少年的声音低柔下来:“会有机会的,成雅,我保证。”
“不会的,你会忙啊忙啊,然后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就会走掉,然后就把我忘光了。”
我伸出手去,隔着记忆试图抚摸十五岁的我,别哭啊,别哭。
可少年已抢先一步,他扶住女孩纤弱的肩膀,轻轻摇晃:
“怎么哭了?成雅,哎,成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