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拜下风。莫姑娘真是见闻广博,无论是在什么穷乡僻壤还是荒郊野外,包括贼人偷鸡摸狗儿的伎俩,你都有所涉猎呢。这真是让缪米佩服,佩服。”
听见他的话,莫漠不禁眯起了眼。这一番话文绉绉的,一大堆“甘拜下风”和“佩服”,乍一听上去甚是受用,可是稍一琢磨就觉得味儿不对了。好一个缪米,说话绵里藏针,句句都在强调她家“枸舒堂”不过是走江湖的买卖,甚至还讥讽她!亏她刚才还好心教他一些经验,想不到竟是换来这种回报。这个家伙!
莫漠的心头登时蹿起了一把火,刚才拍着缪米的手此时转而变成大力拍打,眯了眼,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别忘了,你欠我钱。”
“呵呵,”缪米笑得格外灿烂,笑得双眼都弯了起来,“莫姑娘,既然你对在外行走的经验甚是明了,那么该不会不知道,这年头,债主是孙子,欠债的才是爷爷吧。现在别说我没钱还你,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你,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你,你,”莫漠狠狠地咬了牙,“你狠!好,好……”这一连几个“好”字下来,愣是接不下去半句话,最终,她选择了闭嘴,只是用一双喷火的眸子死盯着他。
虽然没少被她瞪过,可是这一眼看得缪米心里也不禁有些毛毛的。毕竟刚才那番话说得也的确是明显的过河拆桥,这点他不是不明白,可是刚刚就是忍不住要说出来气她。他“呵呵”两声打了哈哈,便抬了抬手告别: “虽然我欠了你的钱,可是咱们的比试还没结束。莫
姑娘,请。”
说完,他转身便走。可刚踏出去两步,就被莫漠叫住了:
“你等等。”
缪米不解,回头看她。只见她抖了抖已经干瘪的钱袋,从中倒出几两碎银,伸在他的面前。
“干吗?”刚刚被他那一段话而气红的双靥,红晕还未曾散去,看着她极度不情愿的表情,缪米很难理解她为何做着与表情截然相反的动作,好半天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给我的?”
“废话!”莫漠斜眼瞥他,将碎银塞到他的手中,“没钱你怎么混啊!小心了,这次要是再给人扒了,我可不管你。”
望着眼前这个斜着眼瞥他的女孩,缪米轻笑起来。接过了碎银,他在唇边扬起一朵灿烂的笑花,随即缓缓张开唇,似是要说什么。
“等等!”莫漠连连摆手,“千万别和我说‘谢谢’。听你说‘谢谢’我寒碜得慌,鸡皮疙瘩都要起一身的!”
“不,我不是要说‘谢谢’,”缪米抬起手,微微掩去尴尬的表情,“我是想说……”
“说什么?有话快说有什么快放,别吞吞吐吐的!反正,类似于答谢之类的话,我一个也不要听!”
“我是想说,”黑亮的眸子望着她,缪米在唇边勾勒出极斯文、极柔和、极灿烂的微笑,“我是想说,莫姑娘,那个,你能不能再把你的干粮分我一些?”
从客栈往上走不远,就是上苍山的山路了。莫漠沿着狭窄的山路一直向上,在途中看见了好几个采药打扮的人。她忙向他们询问,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探出山萆薢的大概方位,然而这些采药人都约好了似的摆着手,说自己不知道。莫漠不免有点丧气,毕竟这偌大的苍山上,百万株花草树木,要寻一棵本不多见的小小藤本,这让她从何处下手才好呢?
山路上大多是被人们踩出来的黄泥道儿,也有少数地段覆盖着青石铺就的台阶。那石阶上,青苔覆了一层,再加上水汽,润得无比湿滑,竟是比土道儿还要难走。当莫漠好容易手脚并用地爬过一段石阶,却见缪米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面,笑吟吟地望着她,一副“终于等到了”的表情。
眼见他那一袭在领口和袖口上滚着宝蓝色边儿的白色衣裳,依旧亮丽并没有什么黄泥和灰土的痕迹,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已经灰头土脸的模样,莫漠不禁在心中感慨,为什么女娲在造人之时是如此不公,给了男人那么好的体力。
看着他那副悠闲的样子,她也忍不住想要休息一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气喘吁吁。好容易缓过了气,便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 “干什么?等着看我出丑吗?”
缪米也不搭话,只是突然从衣襟中掏出什么物件,然后张开手掌,亮给莫漠看。
“什么?”望着缪米手上所剩无几的碎银,莫漠不禁大叫出来,“才一两个时辰不到,竟然又用光了,你……你……你家‘白云堂’迟早要给你败光了。咦?等等,这荒山野岭的,哪儿找地方给你花钱去?难不成又掉了?”
他笑而不答,却反问她: “你打听到山萆薢的下落了没?”
“没……”她低下头,闷闷地答道。这家伙想做什么?刺探军情吗?
“我知道了。”他望着她笑,笑意写在唇上,写进了灿若星河的眸子里。
“什么?!”她抬眼望他。
“莫姑娘,”他笑得极为温文,但是莫漠坚信,她在他的笑容中读出了嘲讽的意味,“说起在外生活的本领,我自然是比不上你。但是论起与人处事,你也得再加点修行呢。说起来,既然这苍山上山萆薢着实难得,那么那些采药人,又怎么会轻易地将山萆薢生长在哪里告诉给你,告诉给一个外人呢?” 听到这里,莫漠自动忽视了头两句不中听的话,猛一拍巴掌: “原来如此啊!我就说,怎么一个个都说不知道,好像约好了似的都说没听说过。咦?这么说,他们告诉你了?你不也是外人?”
面对她的疑惑,缪米浅笑起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就知道你没有用银子去套话儿,只能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乱撞。”
“喂,你什么意思?你是特地说这些来嘲笑我的吗?”这个恶劣的男人,她死瞪着他。
“不是。”他眯起了眼,笑得有如六月的阳光,“我是在等着你来,然后告诉你,山萆薢在北方的山头上。”
“你会这么好心?”她睨他,眼神之中带着点防备的意思,“喂,你不会是故意告诉我假情报,好让我输了个干净的吧?”
听了她的话,他大笑出声: “天,冤枉啊。为什么我说真话你反而不信了呢?唉,我做人做得还真是失败啊。”
“真的?”她试探地问。
“嗯,真的。”收敛了笑容,缪米正色道,末了还加上了一句,“我骗你做什么?”莫漠原本还有七分相信,可就是这一句,反而让可信度降到了五分,她更不确定了。再看看他难得正经的表情,她分不清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只得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帮我?”
“那你为什么要借我钱呢?”唇角再度上扬,他在勾勒一朵温和的笑花,“你借我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放我自生自灭,你就可以赢了比赛。”
“呃,”莫漠挠了挠头,“没想那么多。”
“那你就不担心我超过你了吗?”他再笑。这一次,莫漠从他的笑容中,没有读出取笑,没有读出讽刺,只读出一种暖暖的笑意。
“担心。”她如实回答,“可是当时想不到这么多。你跟我借,我就借啦,总不能看你真在那儿刷盘子洗碗抵债吧。”
“那不就结了,”缪米一抚掌,笑道,“既然你可以帮我,为什么我不可以帮你?”
“对哦。”她再度挠挠头,面对他灿烂的笑容,她也冲他不好意思地浅笑,“多谢啦!”
她的笑容和他不同。他经常笑,笑得斯文柔和,看似很好相处的样子,换句话说,他的笑容更像是商业的、职业的笑。而她则经常冲他生气,两个人碰在一起,两句话不合便开始斗嘴。因此,他鲜少看见她的笑容。然而这一次,他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是如何笑起来的: 先是鼻头微微一皱,然后咧开唇拉开向上倾斜的弧度,再然后,眼里就有了流动的光,笑意刻进了黑亮的瞳孔之中,耀眼得让他忘记了呼吸。
缪米抬起手放在嘴边,作势狠狠地咳嗽了两声,用来掩饰脸上的潮红。他直起了身子,踏上了山路,背对着莫漠扬了扬手,示意自己先走一步。随即,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石阶,转眼间他的身影就被茂密的树丛挡住,只留下莫漠一个人在后面跳脚: 这男人没事长那么长的腿干什么,一步顶得她两三步,难怪怎么追都追不上。当莫漠再次看见缪米的时候,他还是坐在一块青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上来。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一个时辰前的悠闲表情: 白色的衣裳上落下了点点泥斑,袍子的下摆还被撕破了一块,一向束得高高的头发,此时有一缕被挑出了宝蓝色的绸带之外,斜斜地垂在脸庞一侧。他看着她,唇角挂着无可奈何的苦笑:
“有你家的宝贝在上头。”
“我家的宝贝?什么?”莫漠大奇,可眼见他难得的落魄情形,她又忍不住皱了眉,“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他摇了摇头,露出了难得的无奈的表情,唇角咧开苦涩的弧度: “有狗。”
……她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大笑出来,毫无形象地一手捂了肚子,一手指向他,“哈哈,你这么一副狼狈样子,是给狗整的?!哈哈!”
他也不恼她的嘲笑,只是淡淡地笑开: “是啊,在下无能,斗不过那只狗,所以才在此等候莫姑娘的大驾啊。和我不同,莫姑娘可是专门整治狗的主儿,所谓‘一物降一物’,那狗儿若是有灵性,怕是看见了莫姑娘你,就一定会自觉地退后了吧。”
“你什么意思?”听了他的话,她的笑容登时僵硬在脸上,转而冲他瞪眼。
“没,没别的意思,莫姑娘您多心了。”他笑得极真诚,可是从她眼中看来,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只是说,莫姑娘你家既然盛产狗皮膏药,那么这整治狗的方法,想必一定是轻车熟路吧。所以,这开道儿的重任,还得有劳莫姑娘了。”
虽然是事实,但是为什么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就这么让人觉着别扭呢?她死瞪着他,然而缪米的表情一如往常一般,温和的笑容挂在唇边,黑亮的眸子里看似真诚而无害。明明知道他那温和的笑容和真诚的眼神不过是他的伪装,可是那样的神态,却又让她气不起来了。这人,敢情是拿她来开路啊!莫漠不满地撇了撇嘴,本想不管他的死活,可是稍一思忖,这去北山头的山道也只有这么一条,若是从树林子里绕,时间耗得久不说,说不准儿就能在这茂密的林中给迷了路了。
莫漠认命地叹了口气: “喂,你又欠我一次。”
“是,”看她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唇边的弧度有扩大的趋势,“莫姑娘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不过,俗话有说‘大恩不言谢’,我若是在这里絮絮叨叨什么感恩图报的话,反而就显得见外了不是?莫姑娘你放心,我欠你的那些银子,我一时半会是不打算还清的了。至于这打狗之恩嘛,虽然到现在还没有落实于行动,但是这笔账也不是可以不能记下来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虽然不可能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不过这辈子以身相许……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这一通子嗦下来,把莫漠吓得傻了眼。早在他说道“在这里絮絮叨叨什么感恩图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绕得一个头两个大了。至于后面的话一概没有听进耳中,因此,她也没有为了那句“不还钱”而怒气冲天,只是摇了摇脑袋企图清醒一下神智,然后忙不迭地摆手: “够了够了,拜托你别再说下去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起他,随即将他往山路上推,“不是说前面有狗吗?快去收拾了它吧。”
不过显然,缪米和莫漠都高估了她的实力。眼前这一条棕黑色大狗,有莫漠的腰那么高,长得健壮而剽悍。它非但没有像他们预期中那样,被她的气势所吓倒,反而龇牙咧嘴地冲他们走过来,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呜噜声,一双黄棕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两人不放,满眼写的都是一个信息: 不好招惹。
“喂,你可没告诉我,是这么大的一条狗啊。”莫漠撇了撇嘴,向旁边的缪米说道。然而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那条大狗不敢有所闪躲,生怕它猛地一下扑上来。
而一边的缪米倒是轻巧,一副完全将事情交给她的样子,浅笑着望她,一边悠闲地开口: “你也没问我啊。再说了,以莫姑娘这等冰雪聪明的人,看到我这一副撕袍子的狼狈样子,一定已经把对方的实力揣测出了一个十之八九了吧,又何需我多嘴多舌?”他笑得格外灿烂,末了,还不忘作出一副虚心询问的样子,加上一句,“你说是吗,莫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