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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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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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嘉撅着嘴一言不发。

    “快点。”他不耐烦了。

    允嘉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接过去,“你就穿背心吗?”

    “有什么办法。”

    两人一路无话。吃过晚饭,鉴成盯着她写检查,她无精打采地对着一张白纸发呆,一口气喝了几杯水,说自己头疼,一会儿又说眼睛疼。鉴成不理她,等到九点多钟,他才开始发现情况不对,允嘉两眼通红,额头滚热,呵出来的气很烫人,一量体温,他吓了一大跳,四十度三。

    等他和爸爸把允嘉送到医院急诊室,她已经烧得昏昏沉沉,抓着鉴成的那只手像火炭一样。

    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立刻给她挂针。急诊室的冰袋正好用完,於是医生开了张条子叫他们去后面住院部八楼拿,“快点,烧得这么高,不及时降温万一烧坏脑子就糟糕了。”

    鉴成接过条子立刻朝住院部飞跑过去,搭电梯上八楼。很不巧赶上医生护士交接夜班,电梯几乎每层楼停一下,一停就进出好多人,让他越来越心焦。等拿了冰袋,他索性直接从楼梯下去。等他气喘吁吁到了底楼,从五级高的楼梯上跳下地的那一个刹那,两个冰袋粘住了他的手,扎得他掌心发痛,心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害怕攥得紧紧的:假如真的不巧,这小丫头的脑子被烧坏,以后变成个小白痴或者小花痴,像“天涯同命鸟”里那个老是冲着人流口水傻笑的山瑞那样,可怎么办?

    除了当初知道妈妈“癌症扩散”就等於“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好像还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愣了一下,然后没命地往急诊室的灯光奔去。

    到下半夜,允嘉的烧渐渐开始退了,也不再说胡话,安分地睡着了,脸上红红的,神色很平静,头上的汗把头发根洇得潮乎乎的,嘴唇微微张开。鉴成伸手到她唇边探了探,呼出来的气不那么烫了,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凝望着允嘉的睡相,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刚才是带着她一起出去玩,不知怎么搞的,她在人群里走失了,自己兜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又把她给找回来,还没来得及高兴或者责备,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再也,再也不能让她到处乱跑了。

    后妈接到消息赶来,叫他和爸爸回家去睡觉。他们顶着午夜的凉风骑车,到快一半路,他突然又害怕起来,担心天亮后允嘉的烧会蹿上去,以至於爸爸跟他说话都心不在焉。

    很多年以后,许鉴成才明白,其实,害怕,是一种很昂贵的感情。需要很多东西,才会使一个人去为另一个人害怕。

    可惜,害怕,也是一种很容易被遗忘的感情。一旦不再需要害怕,人往往也就不再记得,曾经那样害怕过。

    第二天下了课,他去看允嘉,她已经搬到住院部。

    允嘉躺在床上,一看见他就哑着嗓子叫起来,“你还知道来看我啊?”

    鉴成哭笑不得,“你忘了昨天三更半夜是谁把你送到医院的吗?”

    “我要回家,”允嘉看上去精神很不错,“我已经好了。”

    “不行,你现在烧退了,都是吊的针给压下去的。医生说你起码要住一个星期。”

    允嘉用不扎针的那只手抓抓头发,眼睛一转,“那我的检查就不写了噢?”

    这句话让鉴成非常高兴,看来她绝对不会变成傻子。

    “当然不写。管你做错什么,叫你湿淋淋地站在那里挨骂,一骂两个钟头就是他们不对,真逼急了我们告到教育局去,说他们虐待学生,哼,还是女学生。”鉴成想起昨天那个光头一脸的假正经,心里不由来气。

    允嘉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眯起眼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帮我的。”

    “既然知道,你怎么不争点气呢?害我站在那里陪你挨骂,脸都丢光了。”

    “其实…其实我没有错,”允嘉这才委屈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他听,“上体育课,我的排球滚到他们班的地盘上,那个脓包捡了就是不还给我,要我叫他一声好听的,我当然不肯,结果他把球扔到河里,我逼他去捞,结果跟他打起来,然后我们就一起掉下去了。我承认是推了他,可是他也绝对推了我。他不推我,我怎么掉得下去?他们有一帮人,后来见了老师就串通起来诬陷我。”

    “这些你昨天跟老师说了吗?”

    “说了,他们不相信。那个脓包在操场上神气活现,一进教务处就像死了爹妈一样躺在地上拼命哭。还有,他们家是校长的亲戚,所以电灯泡对我特别凶,我一开口他就骂人。”

    “他妈的,”许鉴成一拍床沿,“以后再碰到这种无赖你也哭,哭得比他还响,还难看。哼,‘人家男同学都被她打哭了’,没种,打哭活该。”

    “我也想哭的呀,”允嘉无可奈何,“可是那个脓包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搞得我想哭也哭不出来。真的,你看见了也会想笑的。他的鼻涕口水像化掉的麦芽糖一样粘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

    他看着允嘉一脸的无辜,忍不住伸手去括括她的鼻子,“想不想吃什么?”

    “冰淇淋。”

    “不行。”

    “那么桔子水。”

    鉴成去给她买来一盒桔子汁,允嘉吸了一口,皱皱眉头,“没冰过。”

    “你还在生病,不能吃冷的。”

    “明天你帮我带面镜子来,我妈自己一天到晚照镜子,想不到给我带。还有,给我把那本‘小王子’也拿来。”

    第二天,他带着一面小镜子、一盒桔子水和“小王子”到医院的时候,后妈还没来,允嘉睡着了。他坐在她床边随手翻着“小王子”。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允嘉在问,“你看到哪里了?”

    他把手里的书给她看,那一章正好讲到小王子下定决心离开了他的小行星,他清理了上面的火山,拔掉残存的面包树根,然后最后一次给那朵玫瑰花浇水。那是很伤感的一章。

    “你什么时候醒的?”

    允嘉摇摇头,“我根本没睡,刚才是装的。”

    “干嘛装睡?”

    “我就是想看看假如我睡着了,你一个人会干些什么。结果你坐在那儿看书,一点都没劲。”

    “你真够无聊。”

    “我还是觉得小王子最后没死。因为书上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虽然蟒蛇能吞得下大象,可是那条蛇跟他那么好,咬他是为了帮他的忙,根本不会舍得吃他。”允嘉看看鉴成手里的书,认真地说。

    鉴成点点头。

    “可是我很怕等他回到自己的星球上,那朵花已经被羊吃掉了,或者老是没有人浇水,干死了。那样的话,他肯定会难过得要命。不过,我想,应该不会的吧。”

    鉴成又点点头。如果花真的被羊吃了,那么夜空里五亿个会笑的小铃铛都会沉默,所有的星星都会黯淡。应该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鉴成把桔子水打开,插上吸管,递给允嘉。允嘉一口气吸完半盒,满足地咂咂嘴,“嗯,好喝。”

    “吃苹果吧,”鉴成从床头柜上的水果篮里拿出个苹果准备削,允嘉叹口气,“唉,你们这些人大概是电视看多了,觉得看病人就要削苹果,来一个人削一个苹果,诺,你爸来削一个,我妈来削一个,上午我外婆来削一个,下午我同学来也削一个,他们削了我就得吃下去,还要做出高兴的样子,等我吃完呢,他们也就高高兴兴走了。现在我肚子里已经都是苹果了,再削,你自己吃吧。”

    “那你看书吧。”

    允嘉摇摇头,把“小王子”放到枕边,“我背都背得出了。”

    “背得出还叫我拿来?”

    “等你走了再看。”

    “现在干什么?”

    “跟我说话。”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

    “今天挂了几瓶针?”

    “四瓶。上午两瓶,下午两瓶。”允嘉给鉴成看左右胳膊上的针眼,“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针孔在她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清清楚楚。

    “痛不痛?”鉴成轻轻把住她的手臂。

    允嘉摇摇头,“护士都说我的静脉好找,针一下就扎进去了。”然后嘻嘻一笑,“我现在觉得生病也蛮好,不用上课,那么多人来看我,都笑眯眯的,谁也不骂我,你还给我买桔子水。”

    “你爸来看你了吗?”

    “我妈没告诉他。”

    “你想不想你爸?”

    “有时候吧,”允嘉把膝盖曲起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膝头,“挨骂的时候最想,我爸很少骂我,不过,他也不大管我…上次我去找他,他连留我过夜也不肯。。。”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鉴成,“鉴成哥哥,我妈说你妈是生癌死的,是不是?”

    鉴成默默地点点头。

    “你想你妈吗?”

    他又点点头,“想啊。”

    允嘉沉默一会儿,轻轻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要倒酶。我想我爸,还可以跑去看他,你想你妈,连看都看不见。”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初秋的夕阳斜照进来,落在允嘉略微蓬乱的刘海上,飞起几点微光,她眼睛里也泛着同样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鉴成突然一阵心酸,一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来一句,“以后好好念书。”

    允嘉点点头。

    一个星期后,允嘉出院。这场大病的确帮她免掉了当众检查,把校长侄子、出名的“呆霸王”痛打落水狗的英雄事迹也为她在学校里树立了一点江湖地位,从此没人再敢招惹她;而允嘉也收敛许多,不像从前那样野,每天回家规规矩矩做作业,做完了给鉴成检查,渐渐的,成绩又有了点提高,虽然不过只到班级中游水平,至少老师不会把家长叫去“吃小灶”了。

    一个星期六,汤骥伟来他们家玩,送给允嘉一只天蓝色的卡通电子表,面上是米老鼠头像,掀开来,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子计算器。那是他们家一个拐弯抹角的台湾亲戚来探亲时送的礼物,在当时算是比较稀罕的玩艺了。允嘉兴高采烈,缠着汤骥伟学手表的各种功能,“汤哥哥”长“汤哥哥”短。

    “太贵重了吧。”许鉴成微微皱了皱眉。

    “还好,我那些堂妹人手一块呢,”汤家四房合一子,他共有五个堂妹,“在台湾挺便宜的。”

    “那你可以留着自己戴啊。”

    “这个式样男孩子怎么戴,再说,我早就有手表了。”汤骥伟戴的英纳格是考上重点高中时他爸爸送的礼物,他平均一天要高高抬起手腕看五到十次。相比之下,许鉴成手上那块十几年旧、爸爸淘汰下来的“上海牌”手表要寒酸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才这么一点大,戴什么手表?”

    “什么叫‘才这么一点大’,我明年就上中学了!”允嘉高声抗议。

    “就是,许鉴成,你别老把她当小孩。再说,就算是小孩,时间观念也是很重要的,”汤骥伟瞄瞄许鉴成的手腕,“我看你那块表也该换一下了,现在谁还戴这个款式,起码弄块电子的嘛,天天拨,多麻烦。”

    “机械表耐用,一块能用上二十年呢。电子表能用多久?”许鉴成看看自己的手表,轻轻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汤骥伟家世比他好,偶尔言语里会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从没介意过,不知为什么,今天却不舒服起来,看着允嘉对着“汤哥哥”满脸笑容,隐隐约约有点失落,又说不上为什么。汤骥伟走后,允嘉立刻转口叫回“乌克兰大白猪”,鉴成明知道她这样不厚道,却头一次没替他感到委屈。

    进高中后第一次期中考,骡子和马都牵出来溜过,初步定下了逐鹿中原的格局。汤骥伟考了年级第五,许鉴成也考得不错,但差一位没进前十名,前三名还是女生把持,向晓欧位居第三。

    “这娘们儿,洒家服了她。”

    “不是还有第一名第二名吗,你老盯着她干什么?”

    “不一样,人家第一名第二名可没让我受过‘胯下之辱’,‘胯下之辱’啊,你明白吗?”

    “你钻过向晓欧的裤裆?什么时候?”他看着汤骥伟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去招惹他,“看不出来,难为你了。”

    汤骥伟气结。

    
 


当时已惘然(吴越) 正文 第四章 青涩的年月(1)
章节字数:10583 更新时间:08…12…29 19:10
    许鉴成本以为做了义务勤杂工可以多一些机会接近向晓欧,结果却并非如此。班长日理万机,事情多,人缘好,身边时常有人围着,除了公事,他找不到什么体面的借口去跟她讲话,而公事又总是干巴巴的,三言两语就交待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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