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次,他告诉她,向晓欧怀孕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笑了,“啊,是吗?”
“嗯。”
“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她没有问“怎么才告诉我”。他想,她会明白的。
她在电话那头静默一会儿,然后说,“恭喜你们了。”
“谢谢…要不…秋天来吧,那时候天气凉了,可以去附近看红叶…纽约有很多值得看的地方,自由女神像,大都会博物馆,帝国大厦,还有…”他口讷起来。
“七个月…”她轻轻地念着,突然说,“那你该给她洗脚。”
“嗯?”
“你给她洗脚吗?”
“…没有。”
“怀孕的时候脚肿,很容易痛,最好天天睡觉前用温水烫,光洗澡不够,要把脚泡在盆里,七个月的话,她肯定够不着自己的脚,够不着自己的脚就洗不到了,所以,你要帮她洗…再替她揉揉脚,那样的话,她会很舒服的…”允嘉的声音轻下去,淡淡地,柔和地,像是在教小孩。
一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飞蛾围着台灯罩飞。许鉴成看着小飞蛾转了无数个圈,终于飞到窗口,却迎头撞上玻璃,弹开好大一段。
“我那个时候,脚大了整整一码,站久了就会痛,”允嘉还在电话那边说,“也要经常做做运动,这样,生起来不会太累…我那时老害怕做运动可能流产,其实只要小心,就不会的…”
“噢。”鉴成咽下一口唾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干干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问,“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她笑了笑,“名字起好了吗?”
“Jared。”
“什么?”
“Jared。”许鉴成放慢速度又说了一遍。那张卡片上虽然说Whateveryounameme,事实上,他想过几个名字,向晓欧都觉得太普通,最后,她选中了这个名字,因其来自希伯来语,犹太人是最有钱的一族,而且有“统治者”的意思,中文名字叫“许捷仁”,取“杰人”的谐音。向晓欧对这个名字很得意。
“夹耳朵?”她在电话那头“扑哧”一声笑起来。
他也笑了,“对,夹耳朵。那就是我儿子。”
笑过之后,却又是沉默。那只小飞蛾卷土重来,却不长记性,又一次在玻璃上撞了个头昏眼花。它大概很纳闷,明明就是外面,怎么出不去呢?
许鉴成拿着无绳电话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这一回,它反而迟疑了,在窗口慢悠悠地兜了好一会,发现果然通,才又精神抖擞地飞了出去。
“你要记得给她洗脚。”她肯定地重复一遍,声音里带点郑重,仿佛那是件十分要紧的事,“要用稍微热一点的水,洗的时间长一点。”
“我会的,”他说,又想起先前的话题,“今年秋天来纽约吧,我休几天假陪你们去玩…噢,你们…全家都来吗?”
“这个,”她愣了一下,“让我再想想吧,”过一会儿,又笑了笑,“我也就是突然想到,其实真走开两个星期,这边还挺不放心的呢。”她说他们又买下餐馆旁边一小门面,打通,把营业面积扩大一倍,店里跑堂的人手不够,又刚炒掉一个手脚不太干净的厨师,“喜欢赌马,警告过几次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了,鉴成哥哥,”她带点得意,“Carnival开始盈利了,我以前跟他说三年之内能还本,他还不信呢。”Carnival就是允嘉的“嘉年华”。
“地方买得很便宜,就是装修都老了,我想等过段时间,有点空就把它翻新一下。”
工作,老公,老婆,餐馆,酒吧,布莱顿的游客,洛杉矶的差事,他们不知不觉又回到从前的谈话模式。去年底在希思罗机场的那回见面,好像没有发生过。
过一会,她说,“那次送你走,雾太大,我都没看见你到底坐的是哪架飞机。”有点像自言自语。
“嘉嘉。”
“嗯?”
“你记不记得,那次我送你出国,在虹桥机场,”不知怎的,这个积压在心底已经几乎被遗忘的问题猛然从唇齿间蹦了出来,让他的心砰然一动,“你过安检的时候,停了一小会儿,…你站在那儿没动,然后接着往前走,你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他磕磕巴巴地问完,又觉得这样问有点可笑,那么短一个瞬间,她或许早就忘记了。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是在想,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再去一次厕所,”停顿许久,她的声音传过来,随后轻轻地笑了,“骗你的,那个时候,我在想,”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声调却很温柔,“我是在想,回头看看,要是你还站在那儿,就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那你就归我了。后来再想想还是算了,因为我觉得,你肯定还站在那儿。”她的回答却证明了她也记得真切。
他的眼睛湿了,好久没敢开口,怕她听出声音里的变化。她也久久没有说话。
揣想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却是那样的惆怅。
临挂上电话前,允嘉问,“你以后不大会来英国了吧?”声调又回复平静。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应该不大会了。”
“那你保重。”她说。
“你也保重。”
放下电话后,他去了海边,路上,他去7Eleven买了一盒红壳万宝路。周六傍晚,沙滩上星星点点散着游人,许鉴成一直走到远处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海风隔着山崖吹来,落日把海面和云朵一起染得金红。五个小时之前,同样的太阳在英国的海滨曾经落过一次。
他默默地坐着,太阳已经没到水面之下,海风从不知哪里卷来一些细碎的话语:
“其实我爸看不看得起你根本无所谓,你又不会跟他过一辈子。”
“那我会跟谁过一辈子呢?”
再仔细听听,是从他自己心里。
“傻瓜,你想跟谁就跟谁。”他的心在说。
既然这样,他怎么把她给弄丢了呢?还一直丢到大海的那一边去。
刚才的电话打过,她明白他不会再去英国,他也明白她不会来美国了。
她要他保重,他也要她保重。
“我是在想,回头看看,要是你还站在那儿,就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那你就归我了。”
又是一些言语在烟雾里随着海风淡淡散去。
他们把自己的青涩写进了对方的年轮。时间会过去,很多事都会过去,慢慢地结成琥珀,那里头,凝藏着生命永远的痛。
有些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当时已惘然(吴越)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星星上的花(3)
章节字数:4046 更新时间:09…01…10 12:05
那天晚上,他给向晓欧洗脚。她坐在沙发上做几个月来临睡前的必修课……听古典音乐,肚子高高地隆着,整个人陷入沙发,微眯起眼睛,两只脚搁在面前的一张椅子上,脚踝的确是比从前胖了点。许鉴成从浴室打来一盆热水,放在她的眼前,“泡一会儿脚吧。”
她睁开眼,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泡泡脚会舒服一点。”
她把脚伸过来,先是脚趾掂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整只脚都浸了进去。
“烫不烫?”他问。
“有…一点点。”
“那我去加点凉的。”
“不用了,泡脚就是要热一点的水。”向晓欧往后靠在坐垫上,神色已经没有刚才的惊讶,脸色很柔和。
许鉴成蹲下身,也把手伸进水里,轻轻地揉着她肿起的脚踝。向晓欧从小腿到脚上的静脉血管一根根清晰可见,都变成蓝紫色,而且结成一个个瘤,有点惊心动魄。
“这个…难受吗?”他指着一个突出的血管瘤问。
她摇摇头,然后,或许是看到他有些吃惊,微笑着问,“是不是挺吓人?”
他也笑笑。
“是因为子宫压迫了静脉,血液不能顺利回流,积在静脉里。我开始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说,“没想到生孩子要受这么多七零八落的罪。”
鉴成沿着脚背一路往下,一个个揉到她的脚趾。这时,他感到一只手轻轻覆到他的头上,沿着头发缓缓往后,落到他的后脑勺。
“鉴成,你头上怎么有两个旋?”向晓欧问。
“两个旋?”
“一个在这儿,”她用手指点点他头顶上的旋,“还有一个,”她的手指移开到另一个地方,拨开头发,“在这儿,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小的,”然后意识到他看不见,“很小,平时看不见。”她又在他的头发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最后,唇边展开一个淡淡的笑,“我小时候听外婆说,头上长两个旋的人没良心,是男人的话,就三心二意,是女人的话,就人尽可夫。”
鉴成抬起头看她,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和。
他已经把她每只脚按过三遍,盆里的水渐渐凉了。在莫扎特的A大调第11号钢琴奏鸣曲中,他默默地看着她,一个个音符像跳动的足印落到他心里,欢快的曲调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他眼前浮出赵允嘉当年剪了短发之后头顶心圆溜溜、端端正正的那个旋。她的确只长了一个旋。
他苦笑一下……或许那是对的,他就是一个没良心的男人。
向晓欧也看着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不过那都是迷信,我才不信,”随后想起来什么,“那时候跟你谈恋爱,去征求家里人意见,你知道我哥怎么说吗?他说许鉴成这个人有优点有缺点,缺点是恐怕做不成大事,优点是能把小事给做好。”
“你哥这算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算是夸你,意思是说你可靠。”她唇边的笑意深了一点。
之后的几个月,他们一直都忙着迎接儿子。先是按图索骥地把家里该整修的地方整修过;然后一同去“摇篮世界”,从满世界摇篮里众里寻它千百度寻了足足一天,终于挑出一个配得上“夹耳朵”的摇篮买回来装好;还买了婴儿服,婴儿被,婴儿车,各种各样的玩具,散布在漂漂亮亮的婴儿房里。
清理房子的时候,许鉴成把“小王子”、那个Zippo打火机,还有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同很多其它东西一起放进来美国时带的那个皮箱,上了锁,又钮上密码,放到车库的一个角落里。
“夹耳朵”出生的时候带着点情绪,把向晓欧折腾得很苦。等婴儿的哭声终于传出来,她的冷汗把头发被褥浸透,血流如注,声音都叫哑了。
刚出生的婴儿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拍的那么可爱,红红的仿佛一个剥了皮的小动物,脸上皱得像小老头,愁眉苦脸地只是一个劲哭,仿佛对人世间有千般意见。
当知道孩子一切平安的时候,她虚弱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像是一缕阳光终于透过满天的阴翳照了出来,好像在说,我总算把他生下来了。
那一刻,许鉴成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抓住向晓欧的手。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她。
孩子出生后,生活一下都变了样,一切核心都围着那个不足十磅的小肉球。向晓欧的妈赶来帮着做月子带孩子,家里铺天盖地的尿布奶瓶,中国规矩加上美国规矩,连带大两个孩子的丈母娘都纳闷“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精贵”。
儿子一天一个样,一个月之内超过十磅,赵允嘉的礼物也到了。一套粉蓝的婴儿服,另寄来两千欧元。卡片上写Congratulations!
许鉴成默默地把钱存进银行,把那一套婴儿服和其它礼物放在一起,然后给赵允嘉回寄一张卡,附上儿子的满月照。
他去增办了人身保险,受益人一个是向晓欧,一个是小捷仁。那个小肉球代表着很多责任,他必须保证在任何情况下,它都能顺顺当当地长大个大小伙子;念该念的书,做该做的事,出落得精精神神,见了洋妞也毫不露怯;他的儿子,绝对不会经历他经历过的事。
之后又开始忙,常常加班,平均两星期飞一次洛杉矶,回到家也是各种各样琐事,晕头转向。
十月底,许鉴成坐在回家的地铁上,一觉醒来,对面有一个小女孩披着一头微乱的棕褐色长发,用吸管有滋有味地喝一杯粉红色草莓饮料,淡淡的眉毛耸着,眼睛咕溜溜地在人群里转,唇边含着一丝笑意,红黑格子呢裙下面两条细长的腿前后晃荡,在满车厢疲劳的下班族中引人注目。
她长得并不像赵允嘉,某些地方却又很像。
那个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女孩子就是这时节出现在他面前,当时他讨厌她,她也未必喜欢他,有得选择,谁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