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嘉从包里的夹层拿出一个扁扁的纸盒,里面包着一条领带,有点腼腆地笑笑,“随便买的,不是名牌,”又说,“我也没给向…嫂子买什么,”她把领带递过来,又笑了笑,“不过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下次吧。”
那是一条灰底斜纹的领带,中间交织黑色和藏青,看上去很大方。
“谢谢你。”鉴成隔着玻璃纸摸了摸真丝柔滑的质地,把它收了起来。
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变的并不仅仅是赵允嘉。面对她送的礼物,他也只会说“谢谢”而已。
距离上一次分手,隔了七年的岁月和天涯海角的距离。岁月和天涯,不知道哪一个更遥远,但可以肯定,岁月加上天涯,一定十分遥远。
他喝一口咖啡,问,“你出来,孩子有人带吗?”
她点点头,“有。”
“那店里呢?”
“他嫂子帮着看。”
“外面在下雨吗?”
“是雾。伦敦现在雾很少,今天不知怎么的这么大,”她摸摸前额边的头发,原本湿漉漉的发梢差不多都干了,“在派丁顿转车的时候刚好错过一班。”
“早知道就不麻烦你来了。”他又一次觉得过意不去。
“不是你说要看看我变成什么样的吗?”她又拿起一块蛋糕,“那你说,我变得什么样了?”
“你变得…”他又喝口咖啡,“你比以前长大了。”
“跟没说一样,还有呢?”
“其它的…没怎么变。”
她低头看看自己,“我可比刚来英国的时候重了整整十磅,”然后抬起眉毛,“没看出来?”
他摇摇头,“没看出来。”
她含着蛋糕笑起来,“骗人。”
“那我呢?”他问,“我变了没有?”
她打量他一下,微微眯起眼睛,把嘴里的蛋糕咽下去,擦擦嘴,轻轻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嗯。”
“变得怎么样?”他好奇自己在允嘉眼睛里是什么样子。
“嗯…变得…”她嘻嘻地笑起来,“像个人样了。”
“也跟没说一样。”
她又想了想,神情正经起来,“反正…就是做人……应该去做的那种人。”她低下头,又往杯里倒点茶,“将来我也要叫我的小孩向你学习,做你那样的人,”她抬起头来,又带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做像鉴成哥哥那样的人。”表情倒像是在代小安表决心,又可笑又可爱。
“学习什么?”这一下轮到他吃惊了。
“学习你从小就有志向,想考好的大学,多念书,”她用勺子搅一搅杯里的茶,“我就不行。”
“你不是一直讨厌念书吗?”
“那是自己念不进去,不如人家,就索性讨厌,”她喝口茶,“今年夏天去了一趟剑桥,赶上他们一个学院的毕业典礼,我们还在那儿跟他们借了帽子拍照呢,”她说着高兴起来,“给你看,”一面伸手去包里拿出钱包,正要开拉链,突然停住,脸色有些尴尬,“没带在身上,”脸色立刻又晴朗起来,“反正好学校就是有气派,”她抬头看看他,“当时我就想,将来我的孩子也要上剑桥,”她眼睛里喜气洋洋的,“不过,有时候真怕小孩子长大了像我一样不用功,那可就糟了。”
“不会的。”点心店暖融融的灯光罩在身上,好像周围的一切都离得很远,飞机声、广播声、人声,都在另外一个空间里,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听她说她的梦想;而她在说,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你们打算要个孩子吗?”她问。
“以前一直很忙,现在打算生一个,在争取。”他联想到“争取”两个字背后的含意,不由脸红起来。
她却毫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快点生一个吧,小孩子多可爱啊。”顿了一顿,又说,“麻烦是麻烦,可是等你把他哄得舒舒服服,他往你肩膀上一靠,手一搭,眼睛眨巴眨巴发起嗲来,你就什么都忘了。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
她看着他微笑,“真的。”
他又点点头。
去法兰克福的班机没有再推迟,广播里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到第二遍通知,他说“谢谢你来”,她说“该谢谢你”;他说“那我走了”,她说“再见”;他说“快点回家吧”,她点点头。她说来的时候花了两个多小时,那么现在就走,回到布莱顿也要八点了。
那班飞机乘客很多,登机门前排了几条长龙,临到把登机牌递出去的时候,许鉴成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使得他立即说声“对不起”然后转身就往外跑。
飞机就要起飞了,但他真的想知道,她有没有走。
当他看见那个黑色格子翻领大衣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时,心里仿佛有千万个旋涡转动起来,一时间翻江倒海。
他颤着声音叫“嘉嘉”,她的肩膀一抖,过好几秒钟才回过头来,脸上全是泪。
她愣愣地看着他,“鉴成哥哥,我想你啊…”
允嘉抽抽鼻子,伸手去抹脸颊,一面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泪水还在不停地朝外涌。她索性放弃了,就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他当场抓住。
那个神情把他的心碾碎了。
那颗被碾碎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鉴成哥哥,我想你啊…”
他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急促地说,“我也想你啊,嘉嘉,哥哥也想你…哥哥也想你…”他的嘴唇贴上她柔软的嘴唇,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这些年来,很多次,他以为她已经忘了,便也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做久了,看着像真的一样。但刚才允嘉那副无助的神情让日积月累的思念从心底迸发出来,顷刻间传递到全身每个角落,让他忘记了其它的一切。
允嘉先是轻轻挣了几下,随后就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他更加用力地吻她;他要她明白,他也没有忘记。
窗外的天空比刚才明朗一点,空气里飘着淡淡一层雾,几架飞机排着队缓缓从跑道那头滑过来。
他们像是从一场梦里醒过来。允嘉的头柔顺地贴着他的脖子,右手握成拳头放在他胸口,食指上有道弯月型的疤,红红的。
“这个怎么回事?”许鉴成抓起她的手问。
“烧菜时给油烫的,”她说,“上回有个厨师请假,我去顶,客人又多…不要紧的,一下就好了。”
鉴成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里靠指根的地方长了几个浅浅的茧。他用手指一个个轻轻地揉着。
她轻轻笑了起来,“痒。你放开。”
“不放。”他抓得更紧,然后用自己的手扣紧她的。
她的确比以前胖了,手却没有变,还是小小的,坚硬的,放在他的手里,骨节清晰分明,握牢了,刺得手心微微的痛。允嘉说过手硬的人命硬,还说,脚上长反骨的人会离家远,果真如此。
他碰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立刻又移开了。他不想去看,何况,自己手上也有一个。
他低头看看,允嘉还是安安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低垂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喂。”他轻轻地摇摇她。
“嗯?”
“那天早上你为什么走?”
“哪天?”
“就是那天。”
她半睁开眼,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会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要你?”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还是扔下我。”
“那几天我一直在找你。”
“对不起。”
“干嘛要那样呢?”他喃喃地说。
她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隔着毛衣在他的胸口上画着圈圈。
他隔着大衣摩挲着她的肩头。不辞而别,原来是怕他不要她。那个小傻瓜。
那一个瞬间,他懂得了赵允嘉许多从前看来不可理解的人生选择……因为害怕被人抛弃,索性先抛弃别人,无论代价如何。
更加不可原谅的是他自己,他没有做到一个爱她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到现在,都已经被时间抛得太远太远。
“下次什么时候能来英国吗?”
“明年吧。”
“那你再来看我。”她把他抱紧一点。
“会的,哥哥一有机会就来看你…有机会就来…”他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
广播又开始通知去法兰克福的乘客登机,一遍遍没完没了,他恨不得拿个大号汉堡把那个女人的嘴塞起来。
可能会误班机的是他,他却害怕她听见。
过一会儿,她说,“我现在开始数你的心跳,数到一百下,你就走吧。”
空气像是凝住了,他们一起聆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允嘉真的放开他,拉拉他胸前的毛衣,眼睛里却是坚决的神情,“走吧。”
他最后一次亲了亲她的鼻子,拿起手提箱,她突然叫住他,神情有点恍惚。
他看着她。
她动了动嘴唇,好一会,展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没什么,以后再说吧。”一面对他挥挥手,“路上小心。”
许鉴成坐在靠舷窗的位子,隔着几层玻璃,远处的候机大楼在夜色里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天上闪耀着星星,和地面的引航灯远远交融在一起。
还有三分钟飞机起飞。他知道允嘉一定还在那里某个角落;飞机起飞的时候她会祈求他一路平安,就像当初他为她做的那样。然后她会坐上机场的火车去伦敦,在维多利亚车站转车去布莱顿,回她自己的家,做回钟太太和小安的母亲。而他会去法兰克福,办完公务,回到纽约,做回向晓欧的丈夫,他们继续争取生一个孩子。
刚才的一切,跟着已经过去的十八年,一去不复返。
十八年,在那些以光年计算的星星,无非是一眨眼,在人,却已是一世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一段。
明白这些,就仿佛前途里再有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许鉴成在法兰克福待了三个星期,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他打开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戴,又叠好放回盒子里。
回程和几个月前派驻德国分公司、回美国过圣诞节的女同事同路。他们曾经合作过一年,关系不错,那个腰围足有他两倍的波士顿胖女人屁股刚挨椅子就“啪”地打开一听百事咕咚咕咚灌下,又连吞几块鉴成按向晓欧指示买的桔子味德国黑巧克力,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操着美利坚东北腔喋喋不休骂她的弟媳妇。她弟弟从前是军人,老布什的时候去过科威特,弟媳五年前嫁过门,正在闹离婚。
“现在看来,她就是贪图我弟弟的退休金和军人福利,结婚满五年就提出离婚,一点感情都不讲。我弟弟已经卖了房子,以后每月还要付一千多块赡养费,几乎倾家荡产,这样的婚姻,简直就是欺骗,欺骗,真是一个…”女同事咬牙切齿,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许鉴成在心里用中文替她补上,“白眼狼。”
女同事一路骂到大西洋上空,结论“这个国家的离婚制度真他妈的见鬼,所以我不结婚是对的”,终于困了,打个哈欠,从包里拿出眼罩戴上,呼噜呼噜睡了过去。
又是无垠的星夜。
机翼边的灯忽闪忽灭,他们在往地球的另一角飞,离开欧洲,离开她曾凝望过的天空,越来越远。
有两个字突然在他脑海里闪了出来,刚才谈话间听了很多遍,并没太在意,现在在静夜里猛地窜出来,一下下撞着他的心。
许鉴成的心跳急促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三个星期前,赵允嘉就靠在那里说“你再来看我”,然后开始数他的心跳,数一百下,数到最后几下,手指拧住他的毛衣,可怜巴巴的神情。
赵允嘉那个神情在他眼前一再出现,打穿了六年岁月筑起的壁垒。
这次回美国,如果不是早约好跟同事一起走、订了机票,他真的会改道再从英国走。他也说过,一有机会就去看她的。
如果能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就好了。
如果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他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即使肝脑涂地;如果当时他那么做了,此刻,她会是那个等待着他回家的女人,愿意的话,可以天天把他的心跳当羊数,数到困了睡着为止;那样,她应该放心他永远都不会扔下她,她再乱跑,他也会把她给找回来。
他终于明白,他愿意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愿对不起她。
偏偏就是对不起她。
一九九八年夏天,他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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