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鉴成仔细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你没事吧?”允嘉的气色很好,并没有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没事啊,”允嘉放下手里的指甲油瓶子,再看看他身上的泥污和脸上的伤,嘴巴张成了一个O,“你不会是…”
“乌克兰说你昨天去医院做了…那个手术。”
允嘉的嘴巴恢复原状,又看了他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弯了起来,竟然笑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急切地问,“一个人去的?”
“我很好啊,”允嘉站起来,“刚才还去游泳了呢。”她脸上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
他皱起眉头,“怎么能去游泳呢?”
允嘉看他那副样子,突然捂起嘴“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到半弯下腰,又抬起身来,指着他,“你也相信我去打了胎?那都是骗乌克兰的呀!”
“昨天晚上我听收音机里一个深夜节目,有个女人打电话进去说她两年前被男朋友甩掉以后发现怀孕,就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很后悔。那个王八蛋早就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谋杀了一条生命,”允嘉半歪着头撇撇嘴,“老实说我觉得她自讨苦吃,没把握结婚就不要怀孕,怀孕了就捧着肚子去逼他结婚嘛,一声不响,自己吃亏。不她那些话倒是听得我心里发酸,后来我想,如果就那么跟乌克兰说,他一定会很难受。”她抬起头,抿了抿嘴唇,“我就是要他觉得难受。”
“什么?”鉴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了要他难受,就编出那么一套去骗人?!”
“说那么难听干什么?那不叫骗,叫惩罚。再说,他不是一直也在骗我?”她振振有辞。
“你…你,”鉴成感到鼻子里火烧火燎,塞的那团纸巾仿佛是颗炸弹,随时会引爆,好一会,他苦笑着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抬起头看看她,“我刚才可是把他好好地揍了一顿。”
“揍得好。”
“我还说以后不会再理他。”
“好啊,反正我以后也不会理他了。”
他终于爆发起来,“赵允嘉,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允嘉正在绞一条毛巾,被他骤然一吼,惊得整个人颤了一下,转过身来,皱起眉,看了看他的脸色,提高嗓门回一句,“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你把说谎当饭吃,我怎么能不发火?”他心里又像点起了二十四支响的炮仗,劈里啪啦炸起来,一股脑儿冲出口,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开口就骗人,说得像真的一样!”
“我骗骗乌克兰怎么了?”允嘉不耐烦起来。
“他现在真以为你去打胎了,心里很内疚。”
允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去打胎,他就不用内疚了吗?”
“你想要怎么样?”
“我要他不得心安。”允嘉用力绞着手里的毛巾,再把它展开来,递给鉴成。一边说着,她又用力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他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允嘉被长长的睫毛半覆着的眼睛,叹了口气,“嘉嘉,他不可能回心转意的。”
“我知道。我又不要他回心转意,我只要他心里不得安宁。”允嘉没事人一样地说。
他叹口气,终于伸手接过毛巾,脸上擦了一遍,白毛巾上面顿时沾了斑斑点点,他翻过面来再擦一遍,允嘉把擦脏的毛巾放回脸盆,又到桌子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盒,从里面拿了团棉花递给他,坐到他面前的席子上。
他从鼻子里拿出满沾了血的纸巾,塞进棉花。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对坐着,他看着允嘉,允嘉曲起双腿,把脸颊贴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电视;电视剧里在放一部言情片,一对痴心男女照例在大雨天忘记带伞,女主角照例淋个全身湿透,男主角照例在电闪雷鸣中诉衷情,最后两个人照例抱在一起哇哇大哭。
“神经病。”允嘉伸手去换频道,但那台电视机频道本来就不多,转来转去那么几个,最后停在罗京那永远只有一个表情的脸上。
“他心里不得安宁,对你有什么好处?”许久,他终于又开口问。
允嘉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是没好处,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让他难受,”半天,又补一句,“再说,谁知道他难受不难受,说不定,现在他就已经忘了呢。”
“不会的,他刚才还专门要我来看你。”
“那他也难受不了多久。”
“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他问。
允嘉不出声了。
刹那间,他不再怪她了。
鉴成叹了口气,“难受就说出来吧。”
她抬头看看他,“现在好了,难受的时候已经过了。”然后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怕他不相信,“真的,”突然记起什么,“想不想抽烟?”又去抽屉里拿出一盒云烟和打火机,“孝敬我们经理的,他是根老烟枪,一天一包。”
他迟疑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允嘉突然抿嘴一笑,“果然没戒。”
他看看她。
“记不记得那回你说要戒烟,还专门去买了一包健牌抽个够,像真的一样。”
他也笑了,“很少抽。”
云烟的味道让他想起爸爸来。“那时候我爸临走,还了三万块钱给汤骥伟他爸,就是不想给我断了那条路,”他眯着眼睛吐个烟圈,“我就那么一个好朋友,现在也没了。”
“你还是可以和他做朋友啊。他甩了我,又没甩你。”
他摇摇头。
“不过你爸对你可真好啊,”允嘉轻轻地说,“他连生活费都没给我妈留。”
一支烟抽完,他对允嘉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不要哪样?”
“不要像现在这样。”
“我现在怎么了?”
他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允嘉按住那个烟头,看着它慢慢熄灭,最后一点红星也消失了。她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你们啊……其实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知道的。”
她回过头去,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你说什么呢?”鉴成被她讲得心里一阵难过,好一会,才清清嗓子,换一种轻松的口气问,“谁看不起你了?”
允嘉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爸啦,乌克兰啦,向晓欧啦,还有你啊…”那句“还有你啊”夹在电视声中像蝌蚪尾巴一样滑溜过去,但他还是听见了。
“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
“我要是你的话,也会看不起我自己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允嘉认为他看不起她,他感到很惊讶。
允嘉不再说话,只顾盯着电视上中央领导下基层慰问一线工人战高温的镜头,看得津津有味,他叫她几声,也不回答。
“我没看不起你,是…”罗京终于退场,插播广告开始,他又开了口。
允嘉悠悠地转过身来,半眯着眼睛给了他一个懒洋洋的微笑,“我知道了,不是你看不起我,是我自己不长进。”一会儿工夫,她又把神情调整到素日的嘻皮笑脸,也不容他回答,“唉”了一声,“我都忘了,吃西瓜吧。”她站起来,又去桌上的饭盆里取了把勺子,从托盘上拿起西瓜,指着没动过的那一边,“不切了,就这么吃吧,你吃那边,我这边。”说着自己先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熟透的瓜瓤染得嘴唇都红了,看他还不动手,一扬眉毛,“快吃啊,可甜了!”
他们一人一半把自己那边吃完,中间留下一层细细的红色瓜瓤。允嘉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今年的西瓜真不错。”
“嘉嘉,什么时候咱们到青岛去玩吧?”他问她。他几年前好像答应过她,说大学毕业以后要带她去玩一次的,等到真的毕业,忙着工作,也就忘了,不知怎的,这一下又想起来,“也不用跟旅行社,我有个同学在青岛,毕业的时候说随时欢迎去玩,我们可以住他家。”他兴致勃勃地提议,一股热气直往心头窜,仿佛立刻就能出发。
“青岛?”允嘉的睫毛一动,眼睛忽闪了好几下,想了想,又问,“向晓欧也去吧?”
这个问题他刚才倒是真的没想到。向晓欧正休暑假,没什么事做,再说,带允嘉出去玩,不带她去,好像也不对。
迟疑间,允嘉撇了撇嘴,“你想去就带她去吧,反正我也没空,这一阵子要集训,很要紧的。”她们酒店所属的公司在新区新建了一处高尔夫球场,从员工里挑了一批训练,准备将来去球场当服务员。
“又要英语又要日语,又要学礼仪,还要懂高尔夫球,烦死人了,”允嘉抱怨着,“不过,工资要高很多,那都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她伸了个懒腰,“上次跟我爸说了,他比我还起劲,要我好好干,将来为他引见呢。”赵允嘉的父亲在走过“诗歌时代”和“女性时代”之后,正式进入了“枪手时代”,就是专门为“某些先富起来的人”在报刊杂志上歌功颂德,树碑立传。
“我爸现在穿的衬衫都是‘鳄鱼’,问他一篇文章赚多少又不肯讲,”允嘉“哼”了一声,“我就跟他说,一口价,将来引见一个,不管成不成,两百块,他眼都不眨就答应了。”一面努着嘴朝他点点头,意思说“看见了吧”,“肯定很有油水。”
允嘉她妈那位“第三春”先生的身份也曝光了,是位工程师,五十岁,说起来还是鉴成的校友,妻子死了八年,有两个女儿,一个在深圳工作,另一个在北京上大学,她们不像允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么不负责任,当爹的和女儿们冷战许久,终于她们让步,恩准知天命的父亲去谈恋爱。
“上次在一起吃了顿饭,我就想起第一次去你们家,跟你还有你爸一起吃饭的样子…”允嘉欠身拿过那瓶指甲油,又开始往脚趾上涂,把已经很鲜艳的苹果绿色指甲上抹了一层又一层,她突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感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那天,允嘉把鉴成送到楼下,告诉鉴成过一段时间,等新区球场的员工宿舍造好,就会搬过去住。
他点点头,“我有空去看你。”
允嘉也点点头,晚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头发,她伸手去抚开覆到额前的发丝,突然脱口而出似急促地说,“其实……那么远,你以后不来看我也无所谓。我已经长大了。你就随便我去吧。”她声音不响,口气很坚定,说完,低头看着脚尖,脸上却微笑着。
那天回到宿舍,他还在想着分手时允嘉说的那几句话。他打开枕头边那一本“小王子”,随便翻了几页,从一页上的夹缝里亮晶晶地滚出一颗东西,掉到地上。他把它拣起来,是一颗水钻,那颗从别针上掉落下来的水钻。夹回书里,在灯光下闪着光,远远地看,倒像是插图里那朵玫瑰花的眼泪。
刚才他跟允嘉提过水钻后来找到了,说改天给送来,允嘉却说她已经自己配了一颗。
他坐在床边发了很久呆,又拿起水钻对着日光灯转了几个角度,里面水一般地流着七彩的光。他想了想,到抽屉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小铁盒子,那原本是装ZIPPO打火机的,已经很多年了,小时候跟爸爸讨了来装弹弓上的橡皮筋,大学里放饭票,现在闲置着。他把那颗小水钻轻轻地放进去,听见“笃”地一声,仿佛石头掉进了深深的湖底。
电话铃响了,是向晓欧的声音,“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打过几次电话,小王都说你和一个以前的同学出去了。”
“是汤骥伟,跟他一起去吃饭。”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
“吃到现在?都十点多了,我五点半就开始打电话了。”向晓欧转开话题,急急地说,“鉴成啊,我有件事……”
许鉴成是那一年九月下旬正式开始准备美国商学院研究生考试的。原因是向晓欧一位同事的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她也去见了一面。那一位九十年代初出国,读了个商学院的学位,进了一家大型投资银行。
“太太是很有名的律师,他们在美国都算精英阶层,每星期去打高尔夫球,还常常去欧洲或者夏威夷度假呢,”向晓欧的声音里透着羡慕,“我就跟他打听了一下,他说像你这样本行学金融的,完全应该考虑出国……”
“我的英语不好…”
“我好啊,”她很干脆地说,“我要是有专业根底,早就自己去考了。”她前一阵向学校提出在职研究生的申请,系主任笑眯眯地展开一大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都是提出同样申请的同事,“都排了几年队,我不先照顾他们,说不过去啊。年轻人嘛,再等几年吧。”气得她几天没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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